四年来,血雨腥风不断……

    不少文臣武将因私下图谋反叛,大多为密使暗访获悉,胎死腹中。

    亦有不少官员仅因私下有逆上之言、怀前朝明君之语,为密使获悉后被用遍私刑,屈打成招。

    正因枢密院手段凶残阴戾,是以获昭彰恶名,令人避之不及。

    何佟光哆嗦拭抹额头汗珠,唐逸旻将他扶座好,俯近脸笑问:“何老不应朕的话,可是在担心什么?”

    何佟光被骇得带了哭腔拱手:“陛下,老臣年迈,经不起吓啊!”

    唐逸旻拍拍他的肩,负手踱至玉几前,“都是些去了势的阉人,又不是吃人的恶鬼,何老有何好怕?”

    何佟光紧张着脸,抬袖颤巍巍抹汗不止。

    唐逸旻伸手端起几上参茶,浅呷一口,缓道:“他们去国子监仅为保护丹阳,断不敢骚扰任何人,包括丹阳。”

    转身冲何佟光一扬茶盏,笑道:“宴厅内正热闹着,何老莫要错过。来人,送何老回去。”

    *

    萧玉川脸上一直挂着浅淡笑意,同将士们说说笑笑,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恩师消失的方向。

    未容他留意太久,不稍时,那位高品宦者便将恩师送归。

    他缓缓放下手中杯,等宦者离开,他便要过去,“敬”恩师几杯酒。

    没想那宦者辞了恩师,径直越过重重席几,立于他席案之前。

    内谒监向他拱手:“萧将军,陛下有请。”

    立时,他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随内谒监一路去到一间偏殿,一待进入这间苏合香气馥郁的屋子,他立时从大开的帷帘内,看到了侧卧于榻的皇帝。

    一提下袍跪下,他伏首朗声:“臣萧玉川,拜见陛下。”

    不过戌时头,大宴方启,唐逸旻便沉沉欲睡。

    听他来了,阖目不启,随意一挥手:“看座。昨夜你败了朕的心情,朕便今夜召你。”

    萧玉川拱手谢座。

    落座后,唐逸旻又道:“朕想了一日,想着置你于何处……朕派你去沙洲为使可好?”

    萧玉川撑于膝头的双手悄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后,断然应声:“回陛下,陈山介任沙洲刺史二十余年,怜外惜内,深受百姓及关外邻国爱戴。若臣替之,一则百姓不适,二则臣之能耐,恐不及望其项背。”

    唐逸旻挑了挑眉,启开一道眼缝看他,“听你这么一说,朕还真不能升迁去他别处?”

    萧玉川蹙眉沉默。

    唐逸旻阖上那道眼缝,又缓道:“那朕派你去余杭享福,做个余杭太守,你总会乐意吧?”

    萧玉川起身,一提下袍跪下,深深伏首,“臣愿伴君左右,做个随时听候调遣,上阵杀敌的武将。”

    唐逸旻冷笑:“说得好听!昨夜说‘不敢挑三捡四’,眼下却对朕的委派推三阻四,怕是你贪恋兵权吧?”

    萧玉川伏首未起,坦然道:“臣惭愧 !比起做文臣,臣更喜欢一呼百应,带着将士们无往不前的壮怀激烈。”

    唐逸旻一撑凉榻起身,垂下双腿,手撑榻沿定定看他。

    “没那么多仗给你打,朕也不需要那么多吃闲饭的将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会时刻准备好。”

    “说到底,怕是你不想离开洛京城?”

    “臣……”

    “萧玉川,少跟朕巧言令色。”

    唐逸旻打断他,滑身下榻,穿着罗袜的脚止步于他头顶,皮笑肉不笑道:“朕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完,冲屋中内侍一招手,一内侍立时上前,自怀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奉上。

    唐逸旻接过,弃信于萧玉川头侧,“打开,自己先看看。”

    萧玉川眉头一凛,抬起头四顾后将密信捡起,一默后拆开……

    “巳月,初二,卯时,萧玉川出宫,于膳香源购樱桃毕罗无数,旋返府内,通日未出。”

    “已月,初三,申时末,萧玉川出府入国子监,后入皇城,再入鸿胪寺馆,随后赴端门夜宴。”

    短短数行字,兼“国子监”三字入眼,萧玉川立时心惊肉跳。

    皇帝背过身去,淡声问:“朕的密使是否厉害?信上所书是否无误?”

    抑下心头忐忑,萧川玉抬头望向皇帝背影,讶然轻声:“密使厉害,内容无误……臣不知陛下用意为何?”

    “你去国子监为何?探的又是谁?”

    “臣四年未见恩师何祭酒,今凯旋归来,便想去恩师那里涨涨脸面。”

    皇帝霍地转身,冷睨着他:“不是为了丹阳而去?”

    萧玉川既恐又惑:“丹阳贵主?臣不知国子监……与丹阳贵主有何牵连?”

    皇帝悻悻举步,转回榻边坐下,双手撑了膝头,定定看着他无辜且迷茫的脸,屋内静可闻针。

    未几,皇帝一扬手,“起来坐下回话。”

    萧玉川一直抑着的心跳,因悄然松了一口气而狂跳如雷。他不动声色提袍起身,又大马金刀坐下。

    “朕没那么多千军万马的仗可打,但暗地里却有不少仗要打,你可愿意替朕打这些暗仗?”

    萧玉川凛冽了眉眼,拱手正色:“臣……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在朕指任你之前,再问你一回,朕那两个儿子,哪一个堪负重任。”

    “臣私以为,齐王堪领大任……也是最稳妥的皇嗣之选。”

    皇帝敛目看他,满脸寒霜。

    萧玉川默了一默,望向皇帝阴云渐聚的脸,惦量着轻声:“便陛下不任齐王为太子,齐王也有能力……”

    他微微一垂眼帘,将话头掐断。

    皇帝敛聚成缝的目光里,射出两道寒光,从牙缝里吐字:“说!”

    萧玉川感觉出口的话滋事体大,便再一次站起身,深躬而下。

    “那臣便斗胆说了。便是陛下任鲁王为太子,齐王也有能力取而代之。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想必不愿因立嗣之事,于国中再掀波澜。”

    皇帝死死看他须臾,猛抓起一只瓷枕朝他掷来,低吼:“萧玉川,你竟企图诱导朕与齐王离心?放肆!”

    萧玉川未避未闪,瓷枕兜头砸来,将他额角重重一撞,“砰”一地坠地,碎成齑粉。

    屋中内侍们发出数声惊恐低呼,纷纷朝他看来。有内侍欲上前为他查看,却被唐逸旻扬手拒止。

    一股温热的血,自萧玉川太阳穴上方的鬓角内漫出,须臾漫过他的眉梢,迷了眼睛。

    萧玉川带着满脸血直起腰身,坦然望向皇帝,懊悔道:“方才,确为臣对齐王的猜忌之言……”

    一掀袍角跪下,他又高拱双手,“请陛下责罚。”

    唐逸旻看着他脸上汩汩而流的血,冷冷淡声:“既然为猜忌之言,你却说得肆无忌惮,也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萧玉川闷声不吭。

    唐逸旻冲惊慌的内侍们招手,“去,去人速请奉御,来给萧将军处理伤口。”

    内侍们立时拥来将萧玉川搀起,为他擦血的擦血,按压伤口的按压伤口。

    等候太医署奉御时,唐逸旻负手于屋内缓踱,淡声徐徐。

    “朕的枢密院有个院使之位空着,既然你不愿离京,又不想做文官,枢密院使之位便由你来做。”

    “陛下!”萧玉川推开为他清理伤口的内侍,震惊了眉眼望向皇帝,“便臣有所失言,但罪不致此!”

    唐逸旻止步扭头,见他满脸拒绝和惊恐,一默后放声大笑:“你才立了大功,朕没道理割你的子孙根。”

    萧玉川依旧愠恼了眉眼,起身拱手坚拒:“陛下,枢密院皆为宦者,委臣枢密院使之职,恐有不妥。”

    唐逸旻脸上笑意敛尽,愤愤一拂袖:“你给朕听好了,朕不会动你的子孙根,这枢密使之位,你也必须做。”

    萧玉川牙关高高凸起,胸口轻微起伏。

    他谋的是京中十二卫大将军之位,想要的就是兵权,绝没料到,会被唐逸旻指为臭名远扬的枢密院使。

    唐逸旻疾走两步,抵他面前而止,迫视他道:“你不想骑边关两家的墙,朕亲命的枢密院使,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又抬手按上他的肩,“做了枢密使,旦有战事,朕依旧准你带兵打仗。但是,不该碰的人,你别碰!”

    萧玉川面无表情抬睫,看着皇帝:“望陛下明示。”

    皇帝的嘴唇里飘出一个名字:“丹阳!”

    收到密使回报,唐逸旻心头便是一堵,以为萧玉川从什么渠道,知晓了丹阳去向,赶去国子监准备私会。

    但看萧玉川应是不知,便赤祼裸敲打道:“丹阳被朕放去了国子监,朕派了密使监看。现枢密院由你负责,若她从你手上溜走,朕会唯你是问。想必你也不愿,你那恩师被你牵连。”

    萧玉川手脚冰凉,垂于身侧的手缓捏成拳,须臾拱手:“臣……领命!”

    “别忘了你昨夜说过的话,你于丹阳再无眷念,往后少出现在她面前。”

    萧玉川无半分迟疑,郑重应声:“臣遵命!”

    待奉御来了,为萧玉川处理好伤口,他以幞头将包头的白布遮了起身请辞,内谒监宦者送他归席。

    行于洒满月华的朱红廊道,他抬头看月。

    云遮星蔽的天上,一弦月似娥眉……

    他脚上如踩云雾,身子如被浪拂,见那娥眉弯月缓缓变成了远山眉,镶在了一位娇丽明媚的女子脸上。

    恍惚着眼睛,他痴痴望月,于心中轻喃:“月儿,我大抵有点累了!”

    撑不住眼皮后,他身子后仰,于内谒监惊呼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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