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的死因
今年定海大学的开学日期较往年稍晚，时至九月中旬，学生们才陆续返校。
开学第一周，新生尚在军训，高年级还没开公共课，所以冯昭筠只需要给大二大三上专业课，时间相对宽松。
他正在看研究生今早传来的文献综述，尽管这份综述从内容、格式、专业程度上来讲，都算不上合格……当然，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面色平和，边看边给学生标注出不足之处，并把亟待改进的地方，编辑了大段文字发过去。
最后觉得只有一大段文字可能稍显严肃，他又补充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20级刚入学的化学专业研究生里，冯昭筠只带了一个从三本考研到211的男生，他倒是不在意学生的本科院校，毕竟能顶住层层压力，资质肯定是不差的。
刚接收消息的周明一，盯着导师发来的那个“死亡微笑”，惶恐不已，惴惴不安地抓了把头发。
坏了！是不是我产出的学术垃圾惹得老师不高兴了……
他立马回复：谢谢老师，我马上改。[玫瑰][玫瑰]
接着又发：老师，您有快递要拿么？
从综述到快递，这个跨度是不是稍微大了点？冯昭筠愣了三秒，回复：我下午去拿，要顺便帮你拿着么？
手机那头的周明一眨了眨眼，知道对方应该是会错意了，回复：不是不是，我是想帮您拿。
冯昭筠怔了一下，轻笑出声，回复：不用麻烦了，谢谢你。[微笑]
发送完这条消息后，学科群里传来了这学期的网课。以往的学习通只作为签到和提交作业的平台，这学期学院突然要求开展“线上线下混合式教学”，让老师们录制网课，并把网课的任务点算作平时成绩。
虽然加入网课意义不大，学生也不过是在电子设备上挂着网课耗电，作为任课老师，他还是要稍微看一下，以免视频里出现什么大的问题，要确定无误后再上传到平台。
冯昭筠打开第一个绪论视频，最小化后边听边填写着开学所需的材料。
“2010年10月7日，在我市的化工厂发生的爆炸事故，就是由于硝化反应釜内物料计量失误，反应急剧放热，发生爆炸……”
“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将化工安全时刻记在心间……”
冯昭筠的心脏像是被燃着火的藤蔓紧紧攥住了，猛地收缩。总有一双插满倒刺的手，每当他不愿回忆过往，那双手就会将悲伤与脏器糅合在一起，沁出血珠。
火势蔓延而上，滚热顺势侵蚀喉咙，又烫又疼，哽着咽不下吐不出的痛。
作为受害者家属，他实在听不得有关那场事故的只言片语。
年岁不见得会湮灭苦痛，苦痛却能与年岁相伴延长。
快十年了，他还是想她。
冯昭筠敛去眼神里的晦暗，喝了一口温水，用以浇灭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后缓缓摘下蓝牙耳机，掐着眉心。
没水了……他晃了晃即将见底的保温杯，心不在焉地离开办公室去接水。
走廊上偶有交谈的杂音，冯昭筠却屏蔽了外界所有，把那个已经系成死结的问题再次抛给自己：
为什么，那天傍晚要同意她去化工厂？
如果自己坚决一点，让她第二天再去，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开水从杯子中溢出，顺着手腕流淌而下，打湿了衬衫的袖口，氤氲的热气环绕在水房，在他的眼镜表层覆上一层水雾。
而他早已分不清这雾气是结在眼镜片的外侧，还是内侧。
“冯老师！”走廊那头的方佳言见他把水接满了还一动不动，只任由开水烫在手上，以为他不舒服，于是小跑到他身后。
痛觉后知后觉传来，冯昭筠微皱眉头，轻放下水杯，用纸巾擦拭着指尖，他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学院新来的老师，微笑颔首，“是方老师吧？”
方佳言点点头，担忧道：“您没事吧。”
冯昭筠摇头，礼貌道：“方老师回见。”说完后正要离去……
方佳言站定在原地，忽然道歉：“对不起！”
冯昭筠茫然转过身，想了又想，他和这位新老师应该是第一次说话，对方为什么突然跟他道歉。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方佳言将手指嵌入掌心，难掩愧疚，神色郑重，“对不起，那个视频是我录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在那场事故中死去的人，是您的妻子。
冯昭筠的神色滞了片刻，浅浅一笑，“视频的主题很好，您不需要道歉。”
方佳言还想再说什么，冯昭筠却接着说：“老师在课上所说的话，哪怕一句，只要能被学生记住，这堂课就是成功的。”
“换句话说，学生们如果记住了方老师讲的案例，说不定就能在从业中规避相关风险。”
方佳言抬起头，恰好触到了他那双映着清浅笑意的眸子，心跳顿时漏跳了半拍。
他的笑牵动了眼角的细纹，为那张脸平添了年长者的魅力。明明那么普通的白衬衣和西服长裤，穿在他身上宛如男模走秀，衬得他宽肩细腰，气质超群。
冯昭筠离开水房后，方佳言目送着那个优雅颀长的背影，平复着隐秘的心动，八年间从未停歇的爱慕，终于可以破土而出。
岁月在他极致英俊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自己八年前见他时，几乎毫无差别。
方佳言把今日的他，与几年间的他，在脑海里悄悄做着复盘：那双眼睛，和记忆中一样，深邃且明亮，在高挺的眉骨之下愈显冷峻。
极为优越的骨相，带有混血感特质的五官就注定了他的老去，不是松弛变丑，而是如美酒般沉淀悠长。
想到这里，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傻笑。
她用了八年时间追光而来，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对方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
加油方小葵！方佳言默默给自己打气，毕竟来日方长。
冯昭筠没注意到来自身后的灼灼目光，步伐随着心事减缓。
既然旧事已经重提，也等于变相提醒他：
那一天，快到了。
……
今天是复诊的日子，沈瑜年和赵梧楠来到医院。
医院是一个不会因为节假日还是工作日，改变人.流量的地方，还没进去，一开一闭的自动门，随着往来的行人不断带出院内的浊气。
“带好口罩。”赵梧楠递给“女儿”一个N95。
沈瑜年撕开包装，挂在耳上。
到了医院一楼大厅，两个结伴拿药的学生与母女擦肩而过，其中一人定睛，吃惊道：“那不是赵栩么？”同学甲戳戳身旁的同学乙，“她不会真的休学了吧。”
沈瑜年的眼神即刻聚焦于前，却还是低着头，装作没有反应，实则倾听着来自不远处的风吹草动。
同学乙压低声音：“管她干嘛！”语气愈发不忿：“她家有的是钱，当然前途大好，当然不会在意是不是害了别人。”
沈瑜年把头扭向两个学生，冷声道：“赵栩怎么了？”同时目光中带着不合年龄的凛冽，盯得两人心虚不已。
“怎么了栩栩。”赵梧楠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连忙走到“女儿”身边，把手搭在肩上安抚着她，沈瑜年握住对方的手，缓缓摇摇头，示意无事。
“算了我们走吧。”同学甲想拽走同学乙，可对方甩开了她的手，中气不足反驳：“因为她，秦老师连工作都丢了！。”
沈瑜年疑惑不已：“谁？”
两人也不想多做纠缠，留下这句话后悻悻离去，只留下沈瑜年一人在原地凌乱，拧着眉头，喃喃道：“她们什么意思？”
赵梧楠目光闪躲片刻，又神色如常，“好像是这位秦老师在工作上得罪了领导。正巧在全市统考中你的数学成绩全班垫底，拉低了重点班的平均分，领导就借题发挥……职场的人情世故，你们小孩不懂。”
沈瑜年：“真的么？”
可是她不信。
如果说“母女”之前还算得上貌合神离，此刻连表面的貌合，都要因为沈瑜年的逐步觉醒，即将维持不住。
空气中的不安分因子愈发活跃，是因何而不安？过去、谎言、模糊的真相……沈瑜年很清楚，赵梧楠又在骗她，可是她现失了记忆，只能慢慢寻找赵栩的过去。
不过有一件事情更“迫在眉睫”，那就是：
沈瑜年的祭日到了，就在明天。
开学第一周，新生尚在军训，高年级还没开公共课，所以冯昭筠只需要给大二大三上专业课，时间相对宽松。
他正在看研究生今早传来的文献综述，尽管这份综述从内容、格式、专业程度上来讲，都算不上合格……当然，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面色平和，边看边给学生标注出不足之处，并把亟待改进的地方，编辑了大段文字发过去。
最后觉得只有一大段文字可能稍显严肃，他又补充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20级刚入学的化学专业研究生里，冯昭筠只带了一个从三本考研到211的男生，他倒是不在意学生的本科院校，毕竟能顶住层层压力，资质肯定是不差的。
刚接收消息的周明一，盯着导师发来的那个“死亡微笑”，惶恐不已，惴惴不安地抓了把头发。
坏了！是不是我产出的学术垃圾惹得老师不高兴了……
他立马回复：谢谢老师，我马上改。[玫瑰][玫瑰]
接着又发：老师，您有快递要拿么？
从综述到快递，这个跨度是不是稍微大了点？冯昭筠愣了三秒，回复：我下午去拿，要顺便帮你拿着么？
手机那头的周明一眨了眨眼，知道对方应该是会错意了，回复：不是不是，我是想帮您拿。
冯昭筠怔了一下，轻笑出声，回复：不用麻烦了，谢谢你。[微笑]
发送完这条消息后，学科群里传来了这学期的网课。以往的学习通只作为签到和提交作业的平台，这学期学院突然要求开展“线上线下混合式教学”，让老师们录制网课，并把网课的任务点算作平时成绩。
虽然加入网课意义不大，学生也不过是在电子设备上挂着网课耗电，作为任课老师，他还是要稍微看一下，以免视频里出现什么大的问题，要确定无误后再上传到平台。
冯昭筠打开第一个绪论视频，最小化后边听边填写着开学所需的材料。
“2010年10月7日，在我市的化工厂发生的爆炸事故，就是由于硝化反应釜内物料计量失误，反应急剧放热，发生爆炸……”
“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将化工安全时刻记在心间……”
冯昭筠的心脏像是被燃着火的藤蔓紧紧攥住了，猛地收缩。总有一双插满倒刺的手，每当他不愿回忆过往，那双手就会将悲伤与脏器糅合在一起，沁出血珠。
火势蔓延而上，滚热顺势侵蚀喉咙，又烫又疼，哽着咽不下吐不出的痛。
作为受害者家属，他实在听不得有关那场事故的只言片语。
年岁不见得会湮灭苦痛，苦痛却能与年岁相伴延长。
快十年了，他还是想她。
冯昭筠敛去眼神里的晦暗，喝了一口温水，用以浇灭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后缓缓摘下蓝牙耳机，掐着眉心。
没水了……他晃了晃即将见底的保温杯，心不在焉地离开办公室去接水。
走廊上偶有交谈的杂音，冯昭筠却屏蔽了外界所有，把那个已经系成死结的问题再次抛给自己：
为什么，那天傍晚要同意她去化工厂？
如果自己坚决一点，让她第二天再去，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开水从杯子中溢出，顺着手腕流淌而下，打湿了衬衫的袖口，氤氲的热气环绕在水房，在他的眼镜表层覆上一层水雾。
而他早已分不清这雾气是结在眼镜片的外侧，还是内侧。
“冯老师！”走廊那头的方佳言见他把水接满了还一动不动，只任由开水烫在手上，以为他不舒服，于是小跑到他身后。
痛觉后知后觉传来，冯昭筠微皱眉头，轻放下水杯，用纸巾擦拭着指尖，他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学院新来的老师，微笑颔首，“是方老师吧？”
方佳言点点头，担忧道：“您没事吧。”
冯昭筠摇头，礼貌道：“方老师回见。”说完后正要离去……
方佳言站定在原地，忽然道歉：“对不起！”
冯昭筠茫然转过身，想了又想，他和这位新老师应该是第一次说话，对方为什么突然跟他道歉。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方佳言将手指嵌入掌心，难掩愧疚，神色郑重，“对不起，那个视频是我录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在那场事故中死去的人，是您的妻子。
冯昭筠的神色滞了片刻，浅浅一笑，“视频的主题很好，您不需要道歉。”
方佳言还想再说什么，冯昭筠却接着说：“老师在课上所说的话，哪怕一句，只要能被学生记住，这堂课就是成功的。”
“换句话说，学生们如果记住了方老师讲的案例，说不定就能在从业中规避相关风险。”
方佳言抬起头，恰好触到了他那双映着清浅笑意的眸子，心跳顿时漏跳了半拍。
他的笑牵动了眼角的细纹，为那张脸平添了年长者的魅力。明明那么普通的白衬衣和西服长裤，穿在他身上宛如男模走秀，衬得他宽肩细腰，气质超群。
冯昭筠离开水房后，方佳言目送着那个优雅颀长的背影，平复着隐秘的心动，八年间从未停歇的爱慕，终于可以破土而出。
岁月在他极致英俊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自己八年前见他时，几乎毫无差别。
方佳言把今日的他，与几年间的他，在脑海里悄悄做着复盘：那双眼睛，和记忆中一样，深邃且明亮，在高挺的眉骨之下愈显冷峻。
极为优越的骨相，带有混血感特质的五官就注定了他的老去，不是松弛变丑，而是如美酒般沉淀悠长。
想到这里，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傻笑。
她用了八年时间追光而来，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对方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
加油方小葵！方佳言默默给自己打气，毕竟来日方长。
冯昭筠没注意到来自身后的灼灼目光，步伐随着心事减缓。
既然旧事已经重提，也等于变相提醒他：
那一天，快到了。
……
今天是复诊的日子，沈瑜年和赵梧楠来到医院。
医院是一个不会因为节假日还是工作日，改变人.流量的地方，还没进去，一开一闭的自动门，随着往来的行人不断带出院内的浊气。
“带好口罩。”赵梧楠递给“女儿”一个N95。
沈瑜年撕开包装，挂在耳上。
到了医院一楼大厅，两个结伴拿药的学生与母女擦肩而过，其中一人定睛，吃惊道：“那不是赵栩么？”同学甲戳戳身旁的同学乙，“她不会真的休学了吧。”
沈瑜年的眼神即刻聚焦于前，却还是低着头，装作没有反应，实则倾听着来自不远处的风吹草动。
同学乙压低声音：“管她干嘛！”语气愈发不忿：“她家有的是钱，当然前途大好，当然不会在意是不是害了别人。”
沈瑜年把头扭向两个学生，冷声道：“赵栩怎么了？”同时目光中带着不合年龄的凛冽，盯得两人心虚不已。
“怎么了栩栩。”赵梧楠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连忙走到“女儿”身边，把手搭在肩上安抚着她，沈瑜年握住对方的手，缓缓摇摇头，示意无事。
“算了我们走吧。”同学甲想拽走同学乙，可对方甩开了她的手，中气不足反驳：“因为她，秦老师连工作都丢了！。”
沈瑜年疑惑不已：“谁？”
两人也不想多做纠缠，留下这句话后悻悻离去，只留下沈瑜年一人在原地凌乱，拧着眉头，喃喃道：“她们什么意思？”
赵梧楠目光闪躲片刻，又神色如常，“好像是这位秦老师在工作上得罪了领导。正巧在全市统考中你的数学成绩全班垫底，拉低了重点班的平均分，领导就借题发挥……职场的人情世故，你们小孩不懂。”
沈瑜年：“真的么？”
可是她不信。
如果说“母女”之前还算得上貌合神离，此刻连表面的貌合，都要因为沈瑜年的逐步觉醒，即将维持不住。
空气中的不安分因子愈发活跃，是因何而不安？过去、谎言、模糊的真相……沈瑜年很清楚，赵梧楠又在骗她，可是她现失了记忆，只能慢慢寻找赵栩的过去。
不过有一件事情更“迫在眉睫”，那就是：
沈瑜年的祭日到了，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