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

    沈瑜年再次翘了晚修,去医院照顾母亲。

    说是照顾,其实老太太身体硬朗得很,她赶到住院部楼下时,发现母亲正要和旁人一起打羽毛球,连忙上前制止,好说歹说才把人带回病房。

    一路上,向来以话多为荣的沈瑜年,难得封心锁爱,保持沉默。

    这样的异常,当然引起了陆湘的注意,她停下脚步,拍了拍女儿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不问不要紧,话题既起,沈瑜年欲语泪先流,站在原地,眼泪擦个不停,无助地放声大哭:

    “妈……白曜不理我了。”

    她当真苦恼至极,巴不得时间倒流,她也不必说那些混账话,还男高男大……

    可现下伤心了怎么办?第一反应当然是找妈妈。

    再活一世又如何,她还是那个受了委屈要妈妈安慰的小女孩。

    陆湘先是一愣,把女儿抱在怀里,柔声询问:“怎么了?吵架了?”

    沈瑜年哭哭啼啼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她今天能躲一个晚修,还能躲了明天后天吗?

    一想到白曜对自己怨恨的眼神……她的心间如压千钧,连退学的心都有了。

    陆湘虽说年纪大了,可见事极明白,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你不觉得你们两口子很拧巴吗?”

    沈瑜年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在白炽光的映照下,眼底泛着凄清的光,显得分外可怜。

    “选择隐瞒的是你们。”

    “败露之后,不长嘴选择沉默的还是你们。”

    陆湘轻声叹气,“你们又不告诉孩子,怎么能奢求她理解你们?”

    “我……”沈瑜年抹去眼泪,有些委屈:“我怕她接受不了。”

    “如果她知道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是妈妈,那她肯定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不还是不理我吗。”

    陆湘哄孩子似的拍拍女儿的后背,沉吟道:“你如果不说,就只能等着她自己发现了。”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沈瑜年垂眸,局促地扣着手指,“一年?两年?”

    万一自己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可怎么办?

    陆湘扶着女儿的肩膀,眼尾笑出了皱纹,坚定地说:

    “我相信白曜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

    为着周日晚上没上晚修,沈瑜年是周一一早来的学校,也为了和不惹女儿生气,本周她选择了走读。

    她来的不算太早,班里同学几乎都到齐了。

    一眼扫去,沈白曜正端着课本,默背历史,只是秀气的眉间透着阴沉,一副不悦的表情。

    “怎么了?不开心。”唐嘉礼发现了同桌的异样,放下手里的地理册,小心翼翼地问。

    沈白曜目光涣散,显然心思不在课本上,在同桌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轻轻摇头。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

    回答完这句,她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的刹那间,穿过乌压压的脑袋,直直撞上那双隐含愧疚的眸子。

    沈白曜冷哼一声,心里同样难受。

    她想的是,这段“不对等的感情”里,朋友涉世未深,偶尔被蒙蔽也是有的,完全是受害者,错的是她的爸爸。

    所以沈白曜完全没有责怪“赵栩”的意思,如果对方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她一定不会责怪。

    可一天过去了,为什么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如何破冰?

    沈白曜堵上耳朵,翻书的声音也大了些,唯有放大声音去念课本上的知识,方能清理内心的杂念。

    沈瑜年站在讲台附近,被那含着冷意的目光刺痛。

    早知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但还是难过。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混入朗朗读书声,垂头回到座位上,生怕被人看出什么。

    一上午过去,两人毫无交集,到了午饭时间,沈瑜年决定踏出第一步,插着口袋,看似若无其事,实则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曜,一起去吃饭吧。”

    沈白曜走到班门口,驻足片刻,在“听她说”和“拔腿走”之间迟疑不定。

    “不了,我想自己吃。”她平视前方,不愿多看她一眼,漠然离开。

    这么抓马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她的身边,沈白曜仅是想想,都有点反胃,哪能轻易渡过心里那道坎?

    向来没心没肺的靳如墨,都看出了不对劲,转而问朋友,“你同桌今天怎么了?她们吵架了么?”

    唐嘉礼不禁想起那日在电影博物馆前,堪称震悚的一幕,把今日之事与其联想到一块儿,顿觉恍然大悟。

    “嗐,朋友之间闹个矛盾还稀奇吗?咱们不也打过架吗?”他故作无事,浅笑了笑,就推着小黑,一路跟在沈白曜身后。

    而沈瑜年目送三人离开后,神情难掩寂寥,怕火上浇油,转身去了第一餐厅,打算买个煎饼果子凑合凑合。

    ……

    一路上,沈白曜孤身一人钻进喧嚣的人群,身旁没了“赵栩”的陪伴,置身人群也好似远离尘世,又回到了开学之初独来独往的冰冷。

    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那人的吵嚷与欢脱,哪里还能归于孤独?

    “赵栩”总嫌弃她吃辣条,其实才是吃得最香的那一个。

    “赵栩”不允许她吃雪糕,所以自己买了之后在她面前,欠揍般地晃悠。

    点滴之间,原来“赵栩”给予她的不止名义上的友情,更多的是陪伴与照顾,让她难以放手,更无法适应她的骤然消失。

    想到这里,沈白曜赌气般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难道就非有朋友不可吗?

    一个人照样能过得很好……反正过去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四月紫藤花开,紫色的碎片落满青砖,卷地风来,忽吹散留存空中的馨香。

    沈白曜忍住了想哭的冲动,吸了一口花香,稀释了心中的酸疼,加快脚步,唯恐被人群落下。

    她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已不算早,有大波的人逆着她的方向而行,身形纤细的她,只得努力避让高年级的壮汉们。

    赶着回去学习的高三学生,鱼贯而出,步伐快了些,横冲直撞地走出狭窄的入口,也没看到旁边有人,便直接撞了上去。

    沈白曜想要避让,显然来不及了,脚下失重,眼看就要向前跌倒……此时,被一只冷白有力的手扶住,接着那人的力,她才堪堪站稳。

    邵渝双目沉沉地看向那个莽撞的男生,眯起眼睛,不怒自威。

    “当心点。”

    男生本想反驳,但当看清是谁,张了张嘴,终究没多说什么,讪讪离去。

    沈白曜站稳后,下意识笑了笑,“你这在高三的号召力还挺大,果然学习好是真理。”

    邵渝笑而不语,心想学习是不是他真理不知道。

    你这个说话方式,和你妈真是越来越像了。

    沈白曜开过玩笑后,盘桓在脑中的烦心事浮现,笑容再度消失。

    “怎么了?”邵渝察觉到了她的郁郁之情,偏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眼里尽是耐心的柔和。

    一旁的邹愿适时开口:“把我的这份给白曜吧,我再进去买一份。”

    他们本打算把饭打包后,去楼上水房找个安静的地方,边背书边吃饭。

    沈白曜尚在犹豫,邵渝先行一步接过饭盒,点头致谢。

    向来形影不离的母女两人,今天只剩一个,他怎会发现不了其中的特别。

    只是症结在哪儿?还需要慢慢引导。

    ……

    两人坐在紫藤长廊下,沈白曜全然没有赏花的心情,径自打开饭盒,一素一荤:

    茭瓜炒蛋、土豆炒鸡。

    她再看向邵渝的饭盒,直接变成了两素:

    酱汁杏鲍菇、番茄娃娃菜。

    见此人吃得如此素净,沈白曜不由得问:“看你们瘦的,就吃这么点,怎么应付高强度的学习?”

    说完,她脑海里浮现出邹愿清瘦文弱的身影,与眼前纤瘦的邵渝慢慢重叠。

    原来吃饭口味相同,是真的能做朋友的。

    沈白曜夹起一块土豆,突然很想念和“赵栩”一起吃饭的时光。

    上周,两人周一吃麻辣香锅、周二吃冒菜、周三吃米线……周四嘴上双双长泡,然后开开心心地去吃不加辣的老鸭粉丝汤。

    聊天能聊到一起,吃饭能吃到一起的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

    邵渝见她神情呆滞,愣愣地夹起鸡蛋,放入口中竟浑然不觉。

    没等他开口询问,女孩垂着脑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邵渝哥,如果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声音虽小,可邵渝仍然听出,对方是在竭力掩盖哭腔。

    “如果还是两个人,你会怎么办?”

    几乎在刹那间,邵渝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放下饭盒,抽出纸巾,递给眼泪止不住的女孩,然后柔声安慰:

    “白曜,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你相信我。”

    很显然,她的父母没能解释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么这个天大的担子,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沈白曜红着眼眶,委屈至极:“怎么不是?我亲耳听到的……我爸和赵栩两人打电话。”

    邵渝心想,这对父母真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他是说过“可以把白曜当作自己女儿”的话,倒也不用这么快就进入角色。

    “白曜,你试着回想一下,赵栩对你怎么样?”

    “是不是比一般朋友要好?”

    他肯定不能说出沈渝年的真实身份,却能往真相的方向引导。

    沈白曜伴着眼泪,吃了口米饭,仰望头顶的紫色花海,心绪宛如蜿蜒的枯藤,往返而去,回到最初。

    那人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她原本乏善可陈的世界,给她讲题,监督她吃药,陪她去医院、听她诉说心事,配她一起东吃西喝,尝试了许多不曾涉足的新奇事物。

    大概没有“赵栩”,自己还是那个无忧但无趣的沈白曜吧。

    很好,当然是很好。

    可正因为朋友的好,沈白曜才更不能接受其人近乎荒唐的隐瞒。

    邵渝见她脸上漾起一丝笑容,像是消气了,进一步安抚:“你相不相信我,所有不合理的事……”

    “疼……”

    沈白曜的腹部突然传来强烈的疼痛,搅动着身体深处的神经,翻起强烈的不适。

    她蹲在地上,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把邵渝吓得不轻。

    他不敢耽搁,又怕加重她的痛感,放缓动作,将人背起,并顺手拿起她的饭盒。

    “别怕别怕,快到了。”

    邵渝脚下健步,上半身稳得很,说话时更是语气平和,给人以莫大的心安。

    把人送到医务室后,他又将饭菜给了医生,最后发现是食用了没熟的土豆,而沈白曜的肠胃脆弱,便腹痛起来。

    所幸吐出之后,问题不大。

    邵渝本想待在这里,却被沈白曜制止了:“邵渝哥,你回去学习吧,我这儿没事。”

    “这……”他看对方仍旧神色恹恹,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心下担忧。

    不过,他转念又想,如果此时找沈瑜年来,不正好给了她们能把话说开的机会吗?

    邵渝面露担忧,微微颔首,说:“你好好歇着,先别急着回班,你那里我去请假。”

    ……

    沈瑜年吃了一个煎饼果子,总觉得没吃饱,却又懒得下去再买,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

    心乱如麻的她,暂时不想学习,只得拿出快缝完的娃娃,再补几针。

    邵渝顾不得不能串班的规定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进高一六班,迅速锁定了低着脑袋,但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沈瑜年。

    他刚要上前,便注意到沈瑜年面无表情,且正在用针……扎娃娃。

    就算为了女儿的事,也不至于魔怔到如此地步。

    “你没事吧……”邵渝觉得她精神状态堪忧,蹲在她身边,仰头问道。

    沈瑜年轻轻摇头,然后蓦地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有些惊讶:“你怎么进来了?”

    她又看见男孩盯着自己手中的娃娃,嘴巴微张,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诅咒谁,是我缝给……”

    “白曜在医务室。”邵渝竭力压低声音。

    在他说完后,沈瑜年即刻站起来,脸色凝重,没有片刻犹豫急忙往外跑。

    愧疚的绳索将她紧紧捆住,勒得她难以喘息,如果如果,她能厚脸皮一点跟着白曜一起吃饭,是不是就不会让孩子受这么大的罪……

    邵渝怕母女两人再起争端,紧随其后,站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在医务室的沈白曜,大致也猜到邵渝久久未归,是去搬救兵了。

    可这位救兵,偏偏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于是她索性蒙着被子,装睡。

    微不可闻的推门声,令被子里的她分外警觉,为了装得更像,她还配上了轻轻的鼾声。

    “我知道你醒着。”

    沈瑜年叹了一口气,“没关系,你睡着就行,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和你爸的事,我也不想辩解什么,是我先打扰他的,你别怪他。”

    听着这话,沈白曜气不打一处来,呼吸声也重了几分。

    你说是自己的错,我爸说是他的错,都先把错揽上身,把对方撇得干干净净。

    我是不是还要感动一下?

    沈瑜年当然听不到女儿的心声,接着说:“我们没有想给你难堪的意思……”

    因为我们都爱你。

    “对了,之前寒假我在你家,答应过给你缝娃娃,我也缝好了。”

    沈瑜年拿出那只其貌不扬,但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的娃娃,端详了一番,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女儿怒气冲冲的目光。

    沈白曜忍无可忍,拍着被子大声诘问:

    “昨天,今天,你们明明有那么多可以解释的机会,但就像不张嘴一样,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你们不烦,我都听烦了!”

    只想要一句解释,有那么难吗?

    她注意到了“赵栩”手中的娃娃,冷声道:“这是你寒假答应给我的吗?”

    沈瑜年以为女儿原谅她了,连忙点头,一脸期待地把娃娃放在她手上。

    沈白曜捧着娃娃,似笑非笑地抚摸着娃娃崎岖的脸,冷笑一声。

    寒假?

    不就是她去自己家里的住的那段时间吗。

    原来孽情深重,始于当日。

    她迟疑稍许,然后阖上双眼,隐下心痛,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把娃娃丢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我可以容许任何人给我当妈,唯有你不行。”

    “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沈白曜一字一言,如同长了倒刺的刀子,划过胸膛。

    看似只有一刀,实则痛楚连绵,密密麻麻的血痕,几欲将沈瑜年的灵魂挖空。

    彼时在门外的邵渝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入,言语中难得急促:“白曜,你不能对她这样说话,她会……”

    “好了。”沈瑜年敛去眼中的泪光,抬手打断,努力让嗓音听起来从容,“听说今天田径队的帅哥在操场训练,我出去看看,就不打扰你睡觉了。”

    “午安。”

    她阻止了想要追出来的邵渝,一个人去操场上躲清静了。

    听着一片热闹的操场,沈瑜年仿佛置身于人世之外,一步一步踏得沉重,仿佛又切换回了游魂模式,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走着。

    她知道,如果白曜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定然不会讲出如此伤人的话。

    但是乍然听到,她还是会小小的难过一下。

    有时沈瑜年会想,她为什么要回到人间?

    想必是执念深重,足以让已死之人逆天而行,而其中的“逆天”,偏偏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伦之情——想见亲人一面,尤其是……

    放心不下年幼丧母的女儿。

    “砰!”

    一声发令枪响,不仅把沈瑜年吓回了现实,差点又吓回了鬼谷。

    子弹壳落在了距她不远处,她俯下身来,捡起泛着金黄色泽的弹壳。

    阳光之下,熠熠发光。

    要不说沈瑜年真乃奇女子也,别人放风筝她玩子弹壳,一手向上撂,一手等着接。

    突然手劲儿使大了,子弹壳在地上蹦了几个来回,掉到了场地之外,叮叮当当,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沈瑜年正要去追,忽然想起,这个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想啊想,她回忆起了那日在孙浩然家,那个神秘的保险箱。

    她踹了一脚之后,好像就是类似的声音。

    不过她也不能仅凭声音的相似,就往那方面想。

    毕竟,这是违法的。

    *彩蛋

    沈瑜年离开医务室后,沈白曜确定人走远了,才把娃娃从垃圾桶里捡出来。

    幸好垃圾袋是新套的,娃娃没有沾上污渍。

    她摸索着娃娃的脸,盯着它堪称智慧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心里的苦闷一扫而空,忽地笑了出来。

    “也就她能缝这么丑的娃娃……”沈白曜把娃娃紧紧抱在怀里,用下巴顶着它的头,似乎还能闻到微弱的百合香。

    这种感觉,熟悉且温暖,像极了日日陪她入眠的小猪包。

    让她留恋不舍,一如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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