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犹清,芳菲亦未歇,绵长的夏日携来难耐的暑气,为避暑热,乾隆一早就带着太后和后宫妃嫔前往圆明园小住纳凉。
乾隆按例住了九州清晏,皇后住里头的天地一家春,太后住长春仙馆,因夏雨荷怀有身孕,为了让她好好养胎,将她安排到了天然图画。天然图画地处后湖东岸,里面数楹修舍,一方楼阁,四面轩窗俱开,三面修篁万竿,墙上薜荔倒垂,庭前石子漫成甬路,直通向蜿蜒曲桥,桥下凿池一派,引入清泉,罗列奇石,池边遍植桐树,浓荫蔽地,目所及处,风枝露梢,绿满襟袖;水声潺湲,满室生凉,一派清幽气象。夏雨荷很是中意天然图画的幽静雅致,闲时或月下读书,或登阁观景,或凭栏赏花,除了不能时常和紫薇相聚之外,日子不可谓不惬意。
却说这一日乾隆心中惦念夏雨荷,又知她想念女儿,一处理完政事就携着紫薇径直来了天然图画看她,彼时夏雨荷正坐在窗前绣给腹中孩子的小肚兜,神态恬静,打扮虽然简单,但丝毫掩饰不了她的清丽脱俗。
乾隆心念一动,笑道:“再过些日子孩子就该落地了,你何必又费神做这些东西?”
夏雨荷莞尔一笑:“总不过是尽一份做额娘的心罢了,皇上这也要管吗?”
“有的人,有了孩子,就忘了朕了,该打。”乾隆把夏雨荷揽到怀里,附耳轻声道。
“皇上,孩子还在呢。”夏雨荷含羞带怒,小声嗔道。
小小的紫薇早就识趣的避开,兀自趴在黄花梨案看夏雨荷描的花样子,见到其中一张麒麟献瑞的纹样,只觉得十分眼熟。
定神想了一会儿,她拿着花样子一溜烟跑到了乾隆和夏雨荷跟前,撒娇道:“皇阿玛,额娘,紫薇有玉,额娘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要是也有就好了。”
乾隆想起紫薇出生时的光景,她生来带玉,又适逢天降甘霖,正应太阴吉兆,心中感怀,对着夏雨荷笑道:“雨荷,你看看这鬼机灵,现在就知道给还没出生的弟弟妹妹讨赏了。”
夏雨荷笑意柔柔:“紫薇友爱弟妹,难道皇上还不允吗?”
乾隆微微颔首,摸了摸女儿柔软的鬓发:“这个容易,待紫薇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之后,朕也赏一块就是了。”
紫薇眨眨眼睛,把夏雨荷的绣花图样拿出来给乾隆看:“如果额娘这个图能变成玉就好了。紫薇就见过一个白色的,可好看了。”
乾隆略一思索,笑道:“这倒还真有。”
回首吩咐李玉,不多时,李玉便取来了一块墨玉,同样透雕麒麟献瑞纹样,色泽纯正,纹理细致,似山峦起伏,云蒸雾罩,最妙的是这墨色中一点无瑕白被工匠巧妙雕成了麒麟的眼睛,浑然天成。
“这还是当初先帝赏的,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回疆那边上来的贡品,出自一块籽料,一白一黑,也算稀罕,先帝让人雕成了一双麒麟,白的给了怀淑,墨的给了朕。”
“皇阿玛,这个玉我见过的,一模一样,就是白的。”紫薇好奇得拿过墨玉麒麟,端详许久。
乾隆一愣,笑道:“胡说,你小小的人儿,如何见过这样的旧物?”
但转念一向,这个女儿自小就聪颖殊常,不会无的放矢,复问道:“那紫薇告诉皇阿玛,你在哪里见过?”
紫薇噘着嘴,努力用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上回在三姐姐那里,遇到一个被欺负的人,和五哥哥差不多大,他说在傅十叔府上当差,玉就是他的。”
见女儿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小脸累的通红,夏雨荷忙起身,蹲了一安:“皇上,孩子还小呢,有些差错也莫要怪责她。”
乾隆闻言,不置可否,但心里早有定夺,他轻描淡写略过此事,吩咐人传菜,和夏雨荷母女一起用了一顿愉快的午膳。
这一日云晴雨敛,天色郁蓝似一方明净琉璃,又是一年一度的晒书时节,雪生和其他几个小厮将书阁里藏书一一搬出,铺陈在庭院中暴晒,虽忙的满头大汗,心中却很是欢悦,他天资聪敏又自小就喜欢读书,从前苦于家境,如今跟在福灵安身边侍奉,各种古籍孤本都有机会一阅,反而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感觉。
书晒到一半,却见傅恒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雪生以为他是来寻福灵安的,上前行了一礼后,继续回去做自己的事。
谁料傅恒遣散了其他人,将他叫跟前,沉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一走进傅恒书房,却见傅恒夫人端坐上首,她身边还有个积古的老嬷嬷,他姐姐脂砚惴惴不安得跪在地上,面露担忧。
见此情形,雪生心下不安,刚想开口询问,傅恒便问道:“你那块麒麟玉璧,能否与我瞧瞧?”
雪生一愣,傅恒如何知道他有玉璧?莫非和他身世有关,但想来富察家也不可能贪他一个下人的东西,索性解下玉璧爽快得递给了傅恒,傅恒细细打量着玉璧,唤来老嬷嬷:“陈嬷嬷,你且瞧瞧,是不是这块?”
陈嬷嬷接过玉璧,手指不断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她颤着声音道:“大人,没错。这就是先帝赏给公主的那块玉,和皇上那块正好是一对儿。”
傅恒微微颔首,又问脂砚:“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脂砚再度俯首:“大人,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绝无欺瞒,雪生确非我亲弟,而是我和养父从城郊外捡来的弃儿,当时除了这块玉之外,尚有襁褓,留存至今,也可拿来比对。”
很快,脂砚说的襁褓也被递上来,细细查看之下,果不其然是宫中旧物,也亏得脂砚本家曾做过江宁织造,和皇室素来亲厚,熟谙此道,瞧出端倪,才能留存下这些东西。
雪生抿着唇:“傅大人,夫人,你们是不是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傅恒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吩咐人带他下去安置,雪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富察府上的客房,饮食起居,一应待遇竟然比富察府上的少爷姑娘还优厚些,还安排了嬷嬷小厮打理他的生活,傅恒夫人更是时不时的过来探他,亲切地唤他大侄子,嘘寒问暖,让雪生无所适从。
想着傅恒和姐姐还有老嬷嬷的话,雪生料定他的父母和宫里有关,也许是像话本里写得他是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孙,但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日在和敬公主府上遇到的小姑娘,也许是他自小在尘世里摸爬滚打,就免不了憧憬那份如明月一般的纯真灵性。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待到七月初盛夏时,雪生一早便被富察家收拾停当,换上了一身秋香色立蟒箭衣,外罩石青起花洋缎排穗褂子,足蹬青缎粉底云纹靴,胸前挂着那块麒麟玉璧,面庞白皙,容色清朗,端的一派富贵公子气度。
傅恒夫人见到梳洗干净的雪生,眼前一亮,赞许道:“现在瞧着比之前像多了。”
傅恒对着雪生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这才带着他坐进了车中,一路疾驰,这次他们并不是去宫里,而是去京郊外的避暑行宫,圆明园。
进园的手续颇为繁琐,折腾了半天,傅恒才带着雪生进了园子,深邃青天下,园内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花木宛然成画,于静穆中显现出一种如蜃气楼台般虚幻的美丽。雪生见过傅恒府上和和敬公主府上打的园子,已是格外美轮美奂,皇家的行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竟有些目不暇接,一路上的内监宫女见到他们,都自动退避开来,低眉顺耳地请安,雪生早知这是宫里头的规矩,但心头难免有几分不自在。
傅恒安抚他:“别怕,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皇上最重规矩,只要你礼数做足,是不会有事的。”
雪生点点头:“我知道的。”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亭台廊庑,绕过了山石花木,雪生走的腿都酸软了,二人才算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九州清晏,九州清晏素来是皇帝在圆明园的寝殿,庭院前种着海棠和茶树,繁茂如斯,二人刚到“乐安和”门前,皇帝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小路子就陪着笑脸走了出来:“皇上刚刚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傅恒笑道,递上绿头牌子:“不敢让皇上久等,有劳路公公为我通报了。”
小路子应了一声,接过牌子进门,不多时,便传来一个尖锐细长的声音:“宣户部尚书傅恒觐见。”
傅恒示意雪生跟上,隔着门帘对着里面的人请安,雪生也学着他的模样,一丝不错地行了礼。
“你们起来吧,都进来说话。”
宫女抬起室内隔断的纱帘,示意二人进来,乐安和里并不若雪生想的那般富丽堂皇,只以屏风隔断,设了不少木雕宝槅,陈设着宝鼎、笔砚、瓷瓶,盆景,自鸣钟等,玲珑精巧,殿内风轮轻摇,送来几丝清爽的凉意。乾隆坐在炕上,一身石青色圆领暗花缎常服,没有戴帽子,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乾隆放下书,抬眼看着雪生,却见雪生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怕。”
“回皇上话,我怕的,只是以前没有见过皇上,所以忍不住多看两眼。”雪生一愣,轻声道。
乾隆朝雪生招招手,雪生会意,走上前,肃礼以待。
乾隆打量他好一会儿,雪生这段时间在富察氏娇养,脸颊上总算多长了二两肉,面容有几分怀淑公主的影子,却不若她那般柔婉,线条优美干净,眉目奕奕有神,鼻梁秀挺,唇红齿白,虽是垂髫稚子,但行止间已然隐有少年的清峻之气。
乾隆收回目光:“春和,这次辛苦你了,你先跪安吧。”
傅恒知晓自己任务已经完成,如释重负,垂首打个千儿,恭敬退出门外。
见到傅恒离去,雪生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空洞和茫然,明明是盛夏时分,却仿佛被当胸塞了一捧雪,锋锐冰凉,单独面对乾隆,他还是有些害怕。
乾隆又问他:“你想见你的阿玛额娘吗?”
雪生眨眨眼睛,轻声道:“想,可是我怕我不是他们的儿子。”
乾隆面不改色:“你若不是,便是欺君罔上,该杀。”
雪生嘴角抽了抽,不敢再随意说话,乖乖站在殿内,等乾隆发话。
乾隆见雪生神情镇定,眼里终于含了几丝笑意,妹妹这个儿子,虽然自小流落民间,但身上并无一丝粗鄙习气,心性沉稳,算个可造之材。
若是雪生知晓乾隆心中所想,怕是会直接翻白眼,站在喜怒无常的一国之君面前,他所谓的镇定是因为他压根不敢动啊。
乾隆一招手,抬脚直接往殿外走去,殿内当值的宫女内监当即收拾东西,有内监上前来抱雪生,雪生自是不习惯,推拒后快步跟上乾隆,乌泱泱一群人出了乐安和的大门,前往太后所住的长春仙馆。
路上乾隆又随意问了雪生几句话,他神情温和,俨然一个慈爱长辈,雪生一一答了,算是勉强缓和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乾隆按例住了九州清晏,皇后住里头的天地一家春,太后住长春仙馆,因夏雨荷怀有身孕,为了让她好好养胎,将她安排到了天然图画。天然图画地处后湖东岸,里面数楹修舍,一方楼阁,四面轩窗俱开,三面修篁万竿,墙上薜荔倒垂,庭前石子漫成甬路,直通向蜿蜒曲桥,桥下凿池一派,引入清泉,罗列奇石,池边遍植桐树,浓荫蔽地,目所及处,风枝露梢,绿满襟袖;水声潺湲,满室生凉,一派清幽气象。夏雨荷很是中意天然图画的幽静雅致,闲时或月下读书,或登阁观景,或凭栏赏花,除了不能时常和紫薇相聚之外,日子不可谓不惬意。
却说这一日乾隆心中惦念夏雨荷,又知她想念女儿,一处理完政事就携着紫薇径直来了天然图画看她,彼时夏雨荷正坐在窗前绣给腹中孩子的小肚兜,神态恬静,打扮虽然简单,但丝毫掩饰不了她的清丽脱俗。
乾隆心念一动,笑道:“再过些日子孩子就该落地了,你何必又费神做这些东西?”
夏雨荷莞尔一笑:“总不过是尽一份做额娘的心罢了,皇上这也要管吗?”
“有的人,有了孩子,就忘了朕了,该打。”乾隆把夏雨荷揽到怀里,附耳轻声道。
“皇上,孩子还在呢。”夏雨荷含羞带怒,小声嗔道。
小小的紫薇早就识趣的避开,兀自趴在黄花梨案看夏雨荷描的花样子,见到其中一张麒麟献瑞的纹样,只觉得十分眼熟。
定神想了一会儿,她拿着花样子一溜烟跑到了乾隆和夏雨荷跟前,撒娇道:“皇阿玛,额娘,紫薇有玉,额娘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要是也有就好了。”
乾隆想起紫薇出生时的光景,她生来带玉,又适逢天降甘霖,正应太阴吉兆,心中感怀,对着夏雨荷笑道:“雨荷,你看看这鬼机灵,现在就知道给还没出生的弟弟妹妹讨赏了。”
夏雨荷笑意柔柔:“紫薇友爱弟妹,难道皇上还不允吗?”
乾隆微微颔首,摸了摸女儿柔软的鬓发:“这个容易,待紫薇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之后,朕也赏一块就是了。”
紫薇眨眨眼睛,把夏雨荷的绣花图样拿出来给乾隆看:“如果额娘这个图能变成玉就好了。紫薇就见过一个白色的,可好看了。”
乾隆略一思索,笑道:“这倒还真有。”
回首吩咐李玉,不多时,李玉便取来了一块墨玉,同样透雕麒麟献瑞纹样,色泽纯正,纹理细致,似山峦起伏,云蒸雾罩,最妙的是这墨色中一点无瑕白被工匠巧妙雕成了麒麟的眼睛,浑然天成。
“这还是当初先帝赏的,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回疆那边上来的贡品,出自一块籽料,一白一黑,也算稀罕,先帝让人雕成了一双麒麟,白的给了怀淑,墨的给了朕。”
“皇阿玛,这个玉我见过的,一模一样,就是白的。”紫薇好奇得拿过墨玉麒麟,端详许久。
乾隆一愣,笑道:“胡说,你小小的人儿,如何见过这样的旧物?”
但转念一向,这个女儿自小就聪颖殊常,不会无的放矢,复问道:“那紫薇告诉皇阿玛,你在哪里见过?”
紫薇噘着嘴,努力用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上回在三姐姐那里,遇到一个被欺负的人,和五哥哥差不多大,他说在傅十叔府上当差,玉就是他的。”
见女儿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小脸累的通红,夏雨荷忙起身,蹲了一安:“皇上,孩子还小呢,有些差错也莫要怪责她。”
乾隆闻言,不置可否,但心里早有定夺,他轻描淡写略过此事,吩咐人传菜,和夏雨荷母女一起用了一顿愉快的午膳。
这一日云晴雨敛,天色郁蓝似一方明净琉璃,又是一年一度的晒书时节,雪生和其他几个小厮将书阁里藏书一一搬出,铺陈在庭院中暴晒,虽忙的满头大汗,心中却很是欢悦,他天资聪敏又自小就喜欢读书,从前苦于家境,如今跟在福灵安身边侍奉,各种古籍孤本都有机会一阅,反而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感觉。
书晒到一半,却见傅恒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雪生以为他是来寻福灵安的,上前行了一礼后,继续回去做自己的事。
谁料傅恒遣散了其他人,将他叫跟前,沉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一走进傅恒书房,却见傅恒夫人端坐上首,她身边还有个积古的老嬷嬷,他姐姐脂砚惴惴不安得跪在地上,面露担忧。
见此情形,雪生心下不安,刚想开口询问,傅恒便问道:“你那块麒麟玉璧,能否与我瞧瞧?”
雪生一愣,傅恒如何知道他有玉璧?莫非和他身世有关,但想来富察家也不可能贪他一个下人的东西,索性解下玉璧爽快得递给了傅恒,傅恒细细打量着玉璧,唤来老嬷嬷:“陈嬷嬷,你且瞧瞧,是不是这块?”
陈嬷嬷接过玉璧,手指不断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她颤着声音道:“大人,没错。这就是先帝赏给公主的那块玉,和皇上那块正好是一对儿。”
傅恒微微颔首,又问脂砚:“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脂砚再度俯首:“大人,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绝无欺瞒,雪生确非我亲弟,而是我和养父从城郊外捡来的弃儿,当时除了这块玉之外,尚有襁褓,留存至今,也可拿来比对。”
很快,脂砚说的襁褓也被递上来,细细查看之下,果不其然是宫中旧物,也亏得脂砚本家曾做过江宁织造,和皇室素来亲厚,熟谙此道,瞧出端倪,才能留存下这些东西。
雪生抿着唇:“傅大人,夫人,你们是不是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傅恒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吩咐人带他下去安置,雪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富察府上的客房,饮食起居,一应待遇竟然比富察府上的少爷姑娘还优厚些,还安排了嬷嬷小厮打理他的生活,傅恒夫人更是时不时的过来探他,亲切地唤他大侄子,嘘寒问暖,让雪生无所适从。
想着傅恒和姐姐还有老嬷嬷的话,雪生料定他的父母和宫里有关,也许是像话本里写得他是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孙,但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日在和敬公主府上遇到的小姑娘,也许是他自小在尘世里摸爬滚打,就免不了憧憬那份如明月一般的纯真灵性。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待到七月初盛夏时,雪生一早便被富察家收拾停当,换上了一身秋香色立蟒箭衣,外罩石青起花洋缎排穗褂子,足蹬青缎粉底云纹靴,胸前挂着那块麒麟玉璧,面庞白皙,容色清朗,端的一派富贵公子气度。
傅恒夫人见到梳洗干净的雪生,眼前一亮,赞许道:“现在瞧着比之前像多了。”
傅恒对着雪生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这才带着他坐进了车中,一路疾驰,这次他们并不是去宫里,而是去京郊外的避暑行宫,圆明园。
进园的手续颇为繁琐,折腾了半天,傅恒才带着雪生进了园子,深邃青天下,园内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花木宛然成画,于静穆中显现出一种如蜃气楼台般虚幻的美丽。雪生见过傅恒府上和和敬公主府上打的园子,已是格外美轮美奂,皇家的行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竟有些目不暇接,一路上的内监宫女见到他们,都自动退避开来,低眉顺耳地请安,雪生早知这是宫里头的规矩,但心头难免有几分不自在。
傅恒安抚他:“别怕,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皇上最重规矩,只要你礼数做足,是不会有事的。”
雪生点点头:“我知道的。”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亭台廊庑,绕过了山石花木,雪生走的腿都酸软了,二人才算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九州清晏,九州清晏素来是皇帝在圆明园的寝殿,庭院前种着海棠和茶树,繁茂如斯,二人刚到“乐安和”门前,皇帝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小路子就陪着笑脸走了出来:“皇上刚刚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傅恒笑道,递上绿头牌子:“不敢让皇上久等,有劳路公公为我通报了。”
小路子应了一声,接过牌子进门,不多时,便传来一个尖锐细长的声音:“宣户部尚书傅恒觐见。”
傅恒示意雪生跟上,隔着门帘对着里面的人请安,雪生也学着他的模样,一丝不错地行了礼。
“你们起来吧,都进来说话。”
宫女抬起室内隔断的纱帘,示意二人进来,乐安和里并不若雪生想的那般富丽堂皇,只以屏风隔断,设了不少木雕宝槅,陈设着宝鼎、笔砚、瓷瓶,盆景,自鸣钟等,玲珑精巧,殿内风轮轻摇,送来几丝清爽的凉意。乾隆坐在炕上,一身石青色圆领暗花缎常服,没有戴帽子,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乾隆放下书,抬眼看着雪生,却见雪生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怕。”
“回皇上话,我怕的,只是以前没有见过皇上,所以忍不住多看两眼。”雪生一愣,轻声道。
乾隆朝雪生招招手,雪生会意,走上前,肃礼以待。
乾隆打量他好一会儿,雪生这段时间在富察氏娇养,脸颊上总算多长了二两肉,面容有几分怀淑公主的影子,却不若她那般柔婉,线条优美干净,眉目奕奕有神,鼻梁秀挺,唇红齿白,虽是垂髫稚子,但行止间已然隐有少年的清峻之气。
乾隆收回目光:“春和,这次辛苦你了,你先跪安吧。”
傅恒知晓自己任务已经完成,如释重负,垂首打个千儿,恭敬退出门外。
见到傅恒离去,雪生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空洞和茫然,明明是盛夏时分,却仿佛被当胸塞了一捧雪,锋锐冰凉,单独面对乾隆,他还是有些害怕。
乾隆又问他:“你想见你的阿玛额娘吗?”
雪生眨眨眼睛,轻声道:“想,可是我怕我不是他们的儿子。”
乾隆面不改色:“你若不是,便是欺君罔上,该杀。”
雪生嘴角抽了抽,不敢再随意说话,乖乖站在殿内,等乾隆发话。
乾隆见雪生神情镇定,眼里终于含了几丝笑意,妹妹这个儿子,虽然自小流落民间,但身上并无一丝粗鄙习气,心性沉稳,算个可造之材。
若是雪生知晓乾隆心中所想,怕是会直接翻白眼,站在喜怒无常的一国之君面前,他所谓的镇定是因为他压根不敢动啊。
乾隆一招手,抬脚直接往殿外走去,殿内当值的宫女内监当即收拾东西,有内监上前来抱雪生,雪生自是不习惯,推拒后快步跟上乾隆,乌泱泱一群人出了乐安和的大门,前往太后所住的长春仙馆。
路上乾隆又随意问了雪生几句话,他神情温和,俨然一个慈爱长辈,雪生一一答了,算是勉强缓和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