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并不避讳乾隆的目光，双手笼在袖口，一派风轻云淡，完全就是事不关己的姿态。
乾隆瞧见对方这副德行，颇有几分不豫，可现在是白龙鱼服微行，他也不好发作，开门见山道：“掌柜这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二位的争端便在这三丁包的口味改良上，阁下不妨把心中所思所想说个明白，也好商议。”
那位举子躬身一礼，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朝食更是重中之重，其中要点莫过于‘五不过’，滋养而不过补，美味而不过鲜，油香而不过腻，松脆而不硬，细嫩而不过软。这三丁包子，以鸡丁、肉丁、笋丁为馅料，鲜、香、脆倒是有了，这补和嫩却是无从提起，岂不是一大憾事？”
“若是再加入参丁、虾丁，取天地山海之精华，各味用料再少一些，如此一来，五味合掺，则补、鲜、香、脆、嫩皆俱，才是上上之妙。”
举子讲的头头是道，乾隆听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又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藏春坞的早茶享誉两淮多年，你又不是厨子，怎能笃定你的法子一定奏效？”
举子笑道：“这个简单，让厨子按我之前说的做一份，若是真的如我所言，我也不要银子，只当白送配方，若是不好便罢，我自会赔礼道歉。”
紫薇闻言，眨眨眼睛：“阿玛，我倒觉得，这位先生说的有理，与其在此做无谓之争，倒不如试上一试。总归店家不会吃亏啊。”
藏春坞掌柜有几分心动，听到紫薇的话便也顺坡下驴：“这位小姐说的极是。”
容端也在一旁帮腔：“老爷，咱们这桌的茶点还未上齐呢，不如就让咱们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乾隆白了容端一眼：“就你多嘴。”但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在。
藏春坞的厨子果然麻利，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新做的包子便端了上来，皮白如雪，小巧玲珑，每一只都莹润饱满，乾隆自诩尝尽天下美味，尝过改良后的三丁包子后，险些咬掉了舌头，面皮吸饱了馅心的汤汁，松软中带着韧劲，馅心更是一绝，其色艳如琥珀，上口精肉俱化，肥而不腻，笋丁脆嫩兼备，虾肉清鲜得宜，而海参本是无味之物，沙多气腥，如今以卤汁煨的酥烂，腥气全无，入口爽润，鲜、香、脆、补，嫩，融洽柔腻，其味浑然一体，吃到肚里，仿佛冰泉消融，暖人肺腑。
掌柜同样吃的很开心，不仅仅因为包子美味，更多的是白得了一个上好的食方。
之后便是几色荤素冷盘，乳黄瓜爽口，水晶肴肉酥嫩，烫干丝咸香，点心是千层油糕，撒上了红丝绿丝，绵软清甜。
举子见得乾隆和掌柜的神情，心知事情已成，可他明知故问：“几位觉得如何？”
一顿早茶吃完，乾隆心满意足，但他有意想再试探试探举子：“看不出你三尺长衫，腹有诗书，倒于庖厨之道颇有研究，君子远庖厨，这可并非正道，大好男儿应当心怀远大，志在四方，岂有耽于口腹之欲的道理？”
“我观老爷气度不凡，举止从容，不拘小节，怎得也如那些读腐了书的人一般食古不化？”举子微微一哂，努力摆出一副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模样。
跟在乾隆身边的吴书来一挑眉：“你好大的胆子，敢和我们老爷这样说话。”
永琪在一旁观望许久，觉得这人虽说倨傲不驯，语出狷狂，但度其举止形容，绝非等闲之辈，只道：“阿玛，我看这位先生话里有话，咱们还是先等他说完吧。”
乾隆今儿吃的开心，心情不错，并不和对方计较：“那阁下又有何高见，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民以食为天，圣人亦云，食色性也，我等凡夫俗子纵是好口腹，好冶游，好声色，又有何过呢？”举子微微一笑。
对方口齿伶俐，语出机警，乾隆闻言笑起来，见窗外青山环绕，碧水相依，心有所感：“南方果真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举子思维敏捷：“老爷此言差矣，俺北国才是一天一地一圣人。”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乾隆更是惊讶，江苏、浙江是前朝遗民活动的中心，对满清排斥至极，但江苏、浙江又是最为繁荣富庶的大省，其民力、财力都是稳固朝廷不可或缺的，乾隆下江南可不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更为了安抚民心，笼络士绅，如今竟然冒出个大气凛然、才高八斗的北方才子来，心中自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乾隆起身，丝毫不掩饰他对举子的欣赏，赞道：“好一个一天一地一圣人。阁下好气魄，敢问阁下姓名籍贯？”
举子不卑不亢：“不才直隶河间府人士，姓纪名昀，字晓岚。”
纪晓岚！好生耳熟的名字，乾隆在傅恒的提醒下想起前两年河间知府上报的一个案子，河间府解元纪昀舞文弄墨，题联犯上，但他看过那副对联，惊天动地门户，数一数二人家横批先斩后奏，恰好契合那户人家三兄弟的职业，老大刘铜卖爆竹的惊天动地，老二刘锡当账房的数一数二，老三刘铁卖烧鸡的先斩后奏，加上纪晓岚恩师刘统勋的陈情，乾隆自己也觉得此联写得新奇有趣，纵使措辞狂放些，也无伤大雅，就顺势赦免了纪晓岚的罪过。如今看到了纪晓岚本人，果然文如其人，谈锋锐利，恢宏恣肆，不同于自己寻常所见的那些进士，一个两个的读腐了书，言辞无趣像个呆子，写个策论也是乏善可陈，心下对纪晓岚便有几分惜才之心，说着吩咐店家再上一壶好茶，让纪晓岚上坐，一桌子人随即畅谈起来。
乾隆笑道：“纪兄客气了，我姓艾，表字长春，家中排行第四，不过一介白身，只是仰慕扬州风流，携家中亲眷一游罢了。纪兄为河间府人士，怎么也学那古人，骑鹤下扬州？”
纪晓岚叹气：“艾兄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哪里谈得上什么骑鹤下扬州，诗酒风流，我三年丁忧刚过，此次也只是应了几位昔年好友的邀请前来扬州游学，寻幽访古，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罢了。我今秋便要入闱，北人写八股文到底差些，就算秋闱能侥幸上榜，后头还有会试呢，如何及得上艾兄这般无荣无辱，潇洒自由。”
乾隆又笑道：“我这样的说好听点是潇洒自由，说难听点便是无用于世，你这般年轻人，正该锐意进取、为国效力，方不负父母教养，朝廷恩泽。”
纪晓岚也不避讳：“艾兄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皆以有用累其生，唯无用者得以全其生，是故有道者，参乾坤、龠万物，不求有用于世，而求逍遥于外。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牵绊也多，有几人能臻至此境呢。无论是图谋入仕也好，还是隐于民间，逍遥尘世也罢，总归要寻条大道走，这身子束于礼乐之内，可这心得是放开的。”
乾隆听他高谈阔论，想起自己在文字思想上的严格管控，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旁人也敏锐地岔开了话题，许是因为乾隆巡幸盛世，今晚在扬州，就有一场由刘统勋儿子刘墉牵头的聚贤大会，而刘墉正巧是纪晓岚的好友。
乾隆谈吐不俗，虚怀若谷，就连几个孩子也是知书识礼，二人也算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乎纪晓岚在告辞之际，也给乾隆一行人留了聚贤大会的帖子。
乾隆是个风雅人，本就有意在江南地区培植士类，开召试选拔人才，这个聚贤大会倒是正中下怀。
聚贤大会的地点设在了城内最热闹繁华的东关街上，乾隆一行人在客栈休整完毕，在黄昏时分出了门，一路上走来商家林立，行当俱全，还有不少私家园林，而路的尽头便是运河的码头，待登临曲桥之时，已是月初东山，展眼望去，红药明艳，琼花胜玉，杨柳婆娑，扬州的水和月也在此刻一览无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万物中气质之最清明者，在天惟月，在地惟水，而扬州二者兼具，扬州的水是缥碧清澄的空明，月是净若秋云般的灵秀，消融了浮世的纷繁光影，也涤荡了胸怀里的一切芜杂。
夜风送来了清越的笙歌，聚贤大会如期举行，人群熙熙攘攘，笑语喧哗，把整个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在满堂喝彩中，为首的一人起身，年纪二十出头，徇徇儒雅，气质出众，他笑意恬淡：“今日聚贤大会，又适逢当今圣上南巡，乃万古未有之盛世，今日以文会友，不限诗词歌赋，谜语对联，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乾隆坐在下方，观望着上首一群文坛的年轻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江山代有才人出，倒是颇感欣慰，而身边那些路人的言论也悉数落入乾隆耳中，纪晓岚来扬州时间并不久，但早已凭借其渊博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力冠群儒，名噪一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乾隆就望见了纪晓岚的身影，当下的主题是集诗对句，以古人诗对古人诗，力求工整叶韵，台下群众若有解，亦可参与。
首先由刘墉起头：文章辉五色。这是一句李白的诗，纪晓岚反应迅速，以心迹喜双清对之。这是杜甫的诗，二者相和，自然贴切，何况杜甫李白同为盛唐时期诗人，又是文坛好友，更有一番韵味在其中了。
接下来几人互对，也都自然工整，譬如云山起翰墨对星斗焕文章，胸中已无少年事对门外犹多长者车之类的句子。
一轮下来，一众才子们多少失了兴致，毕竟大家都是驾轻就熟，没什么难度，这时候纪晓岚又出了个主意，先定一句诗为上联，再让台下的民众请托，而台上参加的人再根据他们的要求提写下联，属对多者胜出。如此一来，既增了难度，又添了互动乐趣，得到聚贤大会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随后大家一致敲定一句唐代高适的诗：圣代即今多雨露。
果有不少台下的观众来出题，台上这些举子也都跃跃欲试，但是统共算下来，还是要属纪晓岚最多，而且所对的下联也都是唐诗，不禁让人感慨，这河间才子纪晓岚，到底会背多少首唐诗啊。
场面一瞬间热火朝天，乾隆来了兴致，他自负才学，有意要刁难一些这些学子，见乾隆要上台，吴书来有些担心：“老爷，咱们毕竟在外头，还是仔细些好。”
傅恒也在一旁帮腔：“吴总管说的对，老爷，咱们是微服，不宜过于招摇。”
江浙一带民心不稳，多有反清复明的组织活动，傅恒他们到底不敢拿乾隆的安全冒险。
乾隆见他们两都拦着，心知是为了他考虑，但他乾纲独断惯了，心里到底不痛快。
紫薇却道：“阿玛若是想出面，不如让我去替您传个话？”
乾隆皱眉，刚想拒绝，就看到紫薇水润清透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连容端和永琪也一样。
“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个女儿从小就有主意，于诗书一道也是天赋异禀，乾隆无奈得点了点女儿的鼻头，随后将写好字的宣纸交给了紫薇，郑重嘱托了一番。
乾隆瞧见对方这副德行，颇有几分不豫，可现在是白龙鱼服微行，他也不好发作，开门见山道：“掌柜这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二位的争端便在这三丁包的口味改良上，阁下不妨把心中所思所想说个明白，也好商议。”
那位举子躬身一礼，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朝食更是重中之重，其中要点莫过于‘五不过’，滋养而不过补，美味而不过鲜，油香而不过腻，松脆而不硬，细嫩而不过软。这三丁包子，以鸡丁、肉丁、笋丁为馅料，鲜、香、脆倒是有了，这补和嫩却是无从提起，岂不是一大憾事？”
“若是再加入参丁、虾丁，取天地山海之精华，各味用料再少一些，如此一来，五味合掺，则补、鲜、香、脆、嫩皆俱，才是上上之妙。”
举子讲的头头是道，乾隆听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又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藏春坞的早茶享誉两淮多年，你又不是厨子，怎能笃定你的法子一定奏效？”
举子笑道：“这个简单，让厨子按我之前说的做一份，若是真的如我所言，我也不要银子，只当白送配方，若是不好便罢，我自会赔礼道歉。”
紫薇闻言，眨眨眼睛：“阿玛，我倒觉得，这位先生说的有理，与其在此做无谓之争，倒不如试上一试。总归店家不会吃亏啊。”
藏春坞掌柜有几分心动，听到紫薇的话便也顺坡下驴：“这位小姐说的极是。”
容端也在一旁帮腔：“老爷，咱们这桌的茶点还未上齐呢，不如就让咱们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乾隆白了容端一眼：“就你多嘴。”但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在。
藏春坞的厨子果然麻利，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新做的包子便端了上来，皮白如雪，小巧玲珑，每一只都莹润饱满，乾隆自诩尝尽天下美味，尝过改良后的三丁包子后，险些咬掉了舌头，面皮吸饱了馅心的汤汁，松软中带着韧劲，馅心更是一绝，其色艳如琥珀，上口精肉俱化，肥而不腻，笋丁脆嫩兼备，虾肉清鲜得宜，而海参本是无味之物，沙多气腥，如今以卤汁煨的酥烂，腥气全无，入口爽润，鲜、香、脆、补，嫩，融洽柔腻，其味浑然一体，吃到肚里，仿佛冰泉消融，暖人肺腑。
掌柜同样吃的很开心，不仅仅因为包子美味，更多的是白得了一个上好的食方。
之后便是几色荤素冷盘，乳黄瓜爽口，水晶肴肉酥嫩，烫干丝咸香，点心是千层油糕，撒上了红丝绿丝，绵软清甜。
举子见得乾隆和掌柜的神情，心知事情已成，可他明知故问：“几位觉得如何？”
一顿早茶吃完，乾隆心满意足，但他有意想再试探试探举子：“看不出你三尺长衫，腹有诗书，倒于庖厨之道颇有研究，君子远庖厨，这可并非正道，大好男儿应当心怀远大，志在四方，岂有耽于口腹之欲的道理？”
“我观老爷气度不凡，举止从容，不拘小节，怎得也如那些读腐了书的人一般食古不化？”举子微微一哂，努力摆出一副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模样。
跟在乾隆身边的吴书来一挑眉：“你好大的胆子，敢和我们老爷这样说话。”
永琪在一旁观望许久，觉得这人虽说倨傲不驯，语出狷狂，但度其举止形容，绝非等闲之辈，只道：“阿玛，我看这位先生话里有话，咱们还是先等他说完吧。”
乾隆今儿吃的开心，心情不错，并不和对方计较：“那阁下又有何高见，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民以食为天，圣人亦云，食色性也，我等凡夫俗子纵是好口腹，好冶游，好声色，又有何过呢？”举子微微一笑。
对方口齿伶俐，语出机警，乾隆闻言笑起来，见窗外青山环绕，碧水相依，心有所感：“南方果真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举子思维敏捷：“老爷此言差矣，俺北国才是一天一地一圣人。”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乾隆更是惊讶，江苏、浙江是前朝遗民活动的中心，对满清排斥至极，但江苏、浙江又是最为繁荣富庶的大省，其民力、财力都是稳固朝廷不可或缺的，乾隆下江南可不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更为了安抚民心，笼络士绅，如今竟然冒出个大气凛然、才高八斗的北方才子来，心中自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乾隆起身，丝毫不掩饰他对举子的欣赏，赞道：“好一个一天一地一圣人。阁下好气魄，敢问阁下姓名籍贯？”
举子不卑不亢：“不才直隶河间府人士，姓纪名昀，字晓岚。”
纪晓岚！好生耳熟的名字，乾隆在傅恒的提醒下想起前两年河间知府上报的一个案子，河间府解元纪昀舞文弄墨，题联犯上，但他看过那副对联，惊天动地门户，数一数二人家横批先斩后奏，恰好契合那户人家三兄弟的职业，老大刘铜卖爆竹的惊天动地，老二刘锡当账房的数一数二，老三刘铁卖烧鸡的先斩后奏，加上纪晓岚恩师刘统勋的陈情，乾隆自己也觉得此联写得新奇有趣，纵使措辞狂放些，也无伤大雅，就顺势赦免了纪晓岚的罪过。如今看到了纪晓岚本人，果然文如其人，谈锋锐利，恢宏恣肆，不同于自己寻常所见的那些进士，一个两个的读腐了书，言辞无趣像个呆子，写个策论也是乏善可陈，心下对纪晓岚便有几分惜才之心，说着吩咐店家再上一壶好茶，让纪晓岚上坐，一桌子人随即畅谈起来。
乾隆笑道：“纪兄客气了，我姓艾，表字长春，家中排行第四，不过一介白身，只是仰慕扬州风流，携家中亲眷一游罢了。纪兄为河间府人士，怎么也学那古人，骑鹤下扬州？”
纪晓岚叹气：“艾兄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哪里谈得上什么骑鹤下扬州，诗酒风流，我三年丁忧刚过，此次也只是应了几位昔年好友的邀请前来扬州游学，寻幽访古，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罢了。我今秋便要入闱，北人写八股文到底差些，就算秋闱能侥幸上榜，后头还有会试呢，如何及得上艾兄这般无荣无辱，潇洒自由。”
乾隆又笑道：“我这样的说好听点是潇洒自由，说难听点便是无用于世，你这般年轻人，正该锐意进取、为国效力，方不负父母教养，朝廷恩泽。”
纪晓岚也不避讳：“艾兄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皆以有用累其生，唯无用者得以全其生，是故有道者，参乾坤、龠万物，不求有用于世，而求逍遥于外。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牵绊也多，有几人能臻至此境呢。无论是图谋入仕也好，还是隐于民间，逍遥尘世也罢，总归要寻条大道走，这身子束于礼乐之内，可这心得是放开的。”
乾隆听他高谈阔论，想起自己在文字思想上的严格管控，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旁人也敏锐地岔开了话题，许是因为乾隆巡幸盛世，今晚在扬州，就有一场由刘统勋儿子刘墉牵头的聚贤大会，而刘墉正巧是纪晓岚的好友。
乾隆谈吐不俗，虚怀若谷，就连几个孩子也是知书识礼，二人也算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于是乎纪晓岚在告辞之际，也给乾隆一行人留了聚贤大会的帖子。
乾隆是个风雅人，本就有意在江南地区培植士类，开召试选拔人才，这个聚贤大会倒是正中下怀。
聚贤大会的地点设在了城内最热闹繁华的东关街上，乾隆一行人在客栈休整完毕，在黄昏时分出了门，一路上走来商家林立，行当俱全，还有不少私家园林，而路的尽头便是运河的码头，待登临曲桥之时，已是月初东山，展眼望去，红药明艳，琼花胜玉，杨柳婆娑，扬州的水和月也在此刻一览无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万物中气质之最清明者，在天惟月，在地惟水，而扬州二者兼具，扬州的水是缥碧清澄的空明，月是净若秋云般的灵秀，消融了浮世的纷繁光影，也涤荡了胸怀里的一切芜杂。
夜风送来了清越的笙歌，聚贤大会如期举行，人群熙熙攘攘，笑语喧哗，把整个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在满堂喝彩中，为首的一人起身，年纪二十出头，徇徇儒雅，气质出众，他笑意恬淡：“今日聚贤大会，又适逢当今圣上南巡，乃万古未有之盛世，今日以文会友，不限诗词歌赋，谜语对联，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乾隆坐在下方，观望着上首一群文坛的年轻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江山代有才人出，倒是颇感欣慰，而身边那些路人的言论也悉数落入乾隆耳中，纪晓岚来扬州时间并不久，但早已凭借其渊博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力冠群儒，名噪一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乾隆就望见了纪晓岚的身影，当下的主题是集诗对句，以古人诗对古人诗，力求工整叶韵，台下群众若有解，亦可参与。
首先由刘墉起头：文章辉五色。这是一句李白的诗，纪晓岚反应迅速，以心迹喜双清对之。这是杜甫的诗，二者相和，自然贴切，何况杜甫李白同为盛唐时期诗人，又是文坛好友，更有一番韵味在其中了。
接下来几人互对，也都自然工整，譬如云山起翰墨对星斗焕文章，胸中已无少年事对门外犹多长者车之类的句子。
一轮下来，一众才子们多少失了兴致，毕竟大家都是驾轻就熟，没什么难度，这时候纪晓岚又出了个主意，先定一句诗为上联，再让台下的民众请托，而台上参加的人再根据他们的要求提写下联，属对多者胜出。如此一来，既增了难度，又添了互动乐趣，得到聚贤大会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随后大家一致敲定一句唐代高适的诗：圣代即今多雨露。
果有不少台下的观众来出题，台上这些举子也都跃跃欲试，但是统共算下来，还是要属纪晓岚最多，而且所对的下联也都是唐诗，不禁让人感慨，这河间才子纪晓岚，到底会背多少首唐诗啊。
场面一瞬间热火朝天，乾隆来了兴致，他自负才学，有意要刁难一些这些学子，见乾隆要上台，吴书来有些担心：“老爷，咱们毕竟在外头，还是仔细些好。”
傅恒也在一旁帮腔：“吴总管说的对，老爷，咱们是微服，不宜过于招摇。”
江浙一带民心不稳，多有反清复明的组织活动，傅恒他们到底不敢拿乾隆的安全冒险。
乾隆见他们两都拦着，心知是为了他考虑，但他乾纲独断惯了，心里到底不痛快。
紫薇却道：“阿玛若是想出面，不如让我去替您传个话？”
乾隆皱眉，刚想拒绝，就看到紫薇水润清透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连容端和永琪也一样。
“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个女儿从小就有主意，于诗书一道也是天赋异禀，乾隆无奈得点了点女儿的鼻头，随后将写好字的宣纸交给了紫薇，郑重嘱托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