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么漫长的梦了,纷繁的光和色飞掠而过,一切不可再得的雪泥鸿爪仿佛自久远的岁月里溯流而上,唤起了她幼年时留存于心的无数画面。

    朝夕之间,韶华拂过,记忆触动着思念的心弦,就连沉淀在胸臆中的悲和喜,亦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豁然睁开双眼,夜晚的蒙昧尚未远离,帐殿内却已洒满炫目晨光,清风漫入轩窗,裹挟着草叶几乎熟透的芬芳,温柔撩拨着离人的心绪。

    她起身走到帐殿门口,遥遥望去,眼前并非凛冽萧瑟的光景,明媚硕大的朝阳悬在天穹,毫无顾忌地流溢泼洒着赤金灿烂的光,南苑千树成林,大地的绿尚未完全消解,迎着山风变幻成和谐匀净的色彩,如波涛一般奔流涌动,而中间起伏翻卷着的灰淡漩涡,正是乾隆率领的行围队伍,万千骏马齐跃,声势浩大,宛如鼙鼓动地,几欲飞去。

    这是乾隆二十四年的秋天,因着回疆战事,乾隆取消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决定改道北京城郊外的南苑行围。紫薇是这次行围唯一随驾的公主,她并不精于骑射之术,不过是乾隆怕她待着闷,刻意带她出来放松心情的。

    “公主可算是醒了,奴婢来服侍您梳洗吧。”身后忽然响起少女纤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喜色。

    一

    身浅碧衣裳的少女径直掀开帘子走进来,明眸皓齿,灿若桃李,正是金琐。原本服侍紫薇的灵琐在前年就到了岁数,已经放出宫嫁人了,金琐自然就接替了她的位置,成了紫薇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宫女。

    长梦方醒,紫薇神思尚有些恍惚,她揉了揉额头,轻轻应了一声。

    金琐有些担心:“公主是昨夜没有睡好吗?”

    紫薇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做了一场梦。”

    金琐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知道的,公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纳兰少爷走了大半年了,也怨不得公主挂念他呢。”

    自乾隆二十年平定准噶尔之后,被囚于伊犁多年的大小和卓得以获释,乾隆加恩令其在当地照管游牧,没成想不过两年光景,霍集占便生出反心,潜回南疆,与其兄纠合发动叛乱,杀死清军副都统阿敏道,举兵自立,次年乾隆便发兵征讨霍集占,以定边将军兆惠为统帅,率大军从伊犁出发南征大小和卓,兆惠作战英勇,亲率四千精锐奔袭小和卓叛军老巢叶尔羌城,逼得叛军不得不退城据守,兆惠则在离尔羌城外四十里的黑水河畔扎下黑水大营,由于兆惠分兵作战,加上小和卓叛军会师,敌众我寡,导致黑水营被围困长达数个月之久,甚至连兆惠手下身经百战的悍将高天喜也阵亡于此。黑水营是大清在南疆的重要据点,不容有失,乾隆果断纠集全国各地兵力驰援兆惠,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容端也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主动请缨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纵使容端武艺高强,可他太过年轻,资历也浅,此一去,前途未卜。

    被金锁看破心事,紫薇不免有些羞恼,纳兰容端,他才淡出她的生活一年,竟是如此想念了吗?幼年相识,青梅竹马,浮上心头的记忆温暖如春风。

    她静默垂目,倏尔却展露笑颜:“好了,就你多嘴,赶紧为我梳妆打扮吧,待会我还想去骑马散散心呢。”

    金琐不觉莞尔,麻利得为她盘起发髻,再点缀上几朵通草花儿,髻边却又不经意得散下两缕散发,一身藕荷色的联珠纹窄袖箭衣,清丽中不失干练。

    内侍和宫女们簇拥着收拾停当的她出了门,御马厩的司员早已候在了那里,赶忙牵上来一匹秀气灵敏的骏马,这匹马是她和容端一起看中的,是浩罕汗国进贡来的良种,鬃毛油亮,色如霜纨,恰似在长夜中划过一道照彻天地的云电,故得名照夜白,照夜白体态轻盈,性情温柔,脚程也快,深得紫薇心意;与之相对的则是容端那匹桀骜不驯的神骏飞光,容端一眼就喜欢上了,央求乾隆赏他,烈马难驯,乾隆不以为意,只遗一语:你要是能驯服它,朕就赏给你。本想叫他知难而退,结果容端真就和伏云较上劲了,摔得鼻青脸肿也不服输,直到第三天,伏云先忍受不了,向他曲下前蹄表示臣服,彼时少年骄傲得意的笑容,至今映在她的心底。

    紫薇伸手抚上它柔顺的鬃毛,照夜白垂下马首,很是乖巧,她拉紧缰绳,足踏马镫,奋力扬身上马,只稍稍夹紧马肚,照夜白就撒开蹄子,朝着旷野轻快地奔去。清风调皮地吻上她的脸蛋和发丝,衣袂飘飞,仿佛飞燕掠过长空,纤细轻灵,浑然是心与眼都无遮无翳的自由和畅快。

    这边厢,乾隆的行围队伍正在逐鹿围场,他神采奕奕,兴致高昂,对身边跟随的宗亲百官笑道:“今日南苑行围,不论身份尊卑,只论骑射功夫,成果丰厚者,朕重重有赏!”

    随后他一马当先驰入南苑的密林中,密林里尽数是围场的放养各类禽兽,诸如羊、鹿、獐、兔,甚至还有虎、豹、豺、熊等猛兽,满人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围猎于他们而言并非是作戏式的消遣,而是训练武备、整饬戎兵之举,没有人敢怠慢。

    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等年长的阿哥皆是跃跃欲试,扬鞭跟在乾隆身后,放养的禽兽早被马队的动静吓的四散奔逃,乾隆策马跑的飞快,追逐着猎物很快奔至密林深处。

    许是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地上满是堆积的落叶,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的腥味和腐败物的气息,马蹄踏在松软的落叶上,步子渐和缓下来,发出细碎的跫音,阳光自乔木繁茂枝叶的罅隙间洒落,依稀可见尘埃在纤细光柱里飞舞,猎物却不知所踪。

    乾隆悻悻不乐,策马准备折返,却在不经意瞥见前方的灌木丛散落的点点血迹,血迹还很新鲜,抬目四顾,四下一片寂静,下一刻,一点晶莹的光线忽而侵入他的眼睛。

    是跃动着的金色,犀利而暴烈,富有生机,那是属于猛兽的气息。

    乾隆心中警铃大作,一声低沉绵长的怒吼声倏尔响起,隐藏在灌木里的东西迅捷如闪电,呼啸着朝他扑来,乾隆这时才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是一只罕见的金钱豹,身形较寻常同类大了不少,身形矫健,橙黄毛色艳丽,腹毛纯白,通体满布大小不同的铜钱状斑环,一双如宝石般璀璨的金睛里透着的是对血肉的渴望,令人心悸。

    张弓搭箭已经不及,乾隆纵马本能的往侧边一闪,那爪子落在马的后背上,撕下大片血肉,马痛的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竟是要将乾隆甩下来。

    金钱豹借机再度发起攻势,千钧一发之际,围猎的大批人马赶到,傅恒纵马快速逼近,飞身跃起,以身为垫,猛地将乾隆从马上扑了下来,在地上顺势一滚,避开了马蹄和豹爪,与此同时,一支长箭破风而来,精准击中了豹的左目,那羽箭上淬了毒,金钱豹凄厉得嘶吼几声,还想临死反扑,又被侍卫们用长矛捅了个透心凉,终于力竭而亡。

    乾隆惊魂未定,只觉得冷汗淋漓,直到被傅恒扶起来才回过神来,一众亲贵忙带着太医上前查看,所幸有着盔甲庇护,乾隆并未受伤,五阿哥永琪心中释然,正欲开口问安,他的伴读福尔泰忽然高声叫道:“等等,那边有异样!”

    不远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五阿哥眼疾手快,刹那间长箭离弦,起势流畅迅疾,飒如流星,没入灌木丛中,可随之响起并非禽兽的嘶鸣,而是女子清脆的惨叫声。

    变生仓促,乾隆刚刚出了意外,不得不防,五阿哥福尔康福尔泰三人对视一眼,带着一队侍卫上前查看:果见灌木丛里躺着一个身穿绿衣的年轻女子,箭簇直直的贯入她的胸口,温热鲜血涌出,浸透了她的衣裳,女子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可一双乌沉的眼睛却分外灼热明亮,她勉力扯住五阿哥的袖子,一字一句道:“我……要见皇上。”

    见到她的瞬间,五阿哥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把眼前的女子带到了乾隆面前。

    “什么?女刺客?这围场重重封锁,怎么会有刺客!”乾隆眉心蹙起,审视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女子,她的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得呢喃着皇上二字。

    负责围场守卫的福伦和鄂敏战战兢兢上前告罪,永琪无意间射伤了人,又是这样一个标致的姑娘,心里满腔懊恼,情不自禁,赶忙上前禀报:“我看她只身一人,说不定是附近的老百姓……不知道怎么会误入围场,被我一箭射在胸口,只怕有生命危险!还是救人要紧!”

    永玥神色沉静:“五哥莫不是关心则乱了?你听她嘴里,一直不停的在叫皇阿玛!显然她明知这里是围场,是为了皇阿玛而来。这女子是不是刺客,尚未可知,不过她眼下身受重伤,还是尽早医治为好,以免死无对证。”

    永玥说的在理,乾隆显然是听进去了,他微微颔首,随行的李太医赶忙滚下马鞍,上前为女子诊治。

    小燕子虚弱的躺在地上,任凭李太医摆弄着,每一缕呼吸都被皮肉破损的疼痛拉成沉重的搏动,耳边似有无数声音在嗡嗡得响,但她的脑海只闪着一个念头,她死了,没有关系,吟霜的信物,不能遗失!她小燕子,说话算话!

    她挣扎着,伸手去摸怀里揣着的信物,福伦顺着小燕子的手,眼光锐利的扫向小燕子腰间,大吼道:

    “不好!有暗器!大家保护皇上要紧!”

    福伦情急,一脚踢向小燕子,小燕子滚了出去,伤上加伤,嘴角溢出血来。

    “住手!审问清楚再处置也不迟!”永琪直接拦住了福伦,俯身去查看小燕子的伤势。

    小燕子惊惧交加,福伦的一脚加剧了她生命力的流逝,她只能勉强追寻着光线的方向,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乾隆高大威猛的身影是清晰的,在零星的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希望近在咫尺。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吟霜交代过的最重要的话,凄厉地喊了出来:“皇上,愿如此环,朝夕相见,你还记得吗?”

    话音刚落,黑沉沉的世界就兜头压倒了她,紧绷的身体也垂顺下来,仿佛再无生息,可手里依然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荷包。

    五阿哥心瞬间沉入谷底,乾隆却肃然道:“把她手里的东西拿来看看!”

    福伦神情依然警惕,沉声提醒道:“皇上,小心有诈。”鄂敏更是严阵以待。

    染血的荷包绣着鸿雁,针脚细密,里面赫然躺着一对小巧的金环,简单朴素,毫无特色,却深深刺痛了乾隆的双眼。

    愿如此环,朝夕相见,景贵人方氏,那个淡出了乾隆生活十八年的女子,以这样戏剧般的方式,再度回到了他的面前,就连深藏于心的已经枯萎的记忆,也渐渐鲜活起来。

    乾隆把金环握在手心里,忽而抬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的期待:“永琪!抱她起来,给朕看看!”

    “是!”永琪打横抱起小燕子,走到乾隆身边。

    乾隆以目光描摹着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孔,像,真是太像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猛然浮上心头,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知该如何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乾隆只静默片刻,冷然道:“李太医,先稳定住她的伤势。她若有个好歹,你就给朕提头来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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