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好似有无数双手,绵绵密密地轻抚过拾夜三人的身体。

    天地为之一静,静得可怕。

    玥儿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刚刚还在身边的拾夜和澜越,此时也已不见了踪影。

    目之所视,皆是如灰白轻烟一般的浓雾。

    玥儿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可又不敢乱走。生怕在这辨不清方向的浓雾中走丢,就再也回不来。

    天地仿佛都已消失,浓雾中,只能看清琉璃宫明照亮的方寸之地。

    玥儿感觉此时的自己,如同身处在一座海上孤岛。琉璃宫灯的亮光,勉强为她提供了一片踏脚之处。

    她不知在迷雾中待了多久,直到浓雾慢慢散去,云蒸雾绕间,眼前的景色才为之一变。

    灿烂的灯火,飘扬的彩绸,还有时不传来的飘渺歌声,一切都如梦似幻。

    抬头望去,虚无的夜空中,千盏明灯如同挂在天河上的繁星,隐隐透着腥红的微光。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玥儿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街道两旁,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摊。廊檐下,招展的布幌和五彩的灯笼,高低错落地挂着。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或哭或笑,或恼或怒。有像人的,有不像人的,情绪皆都兴奋昂扬。

    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色,玥儿久久才回过神来。

    转头时,她才发现,拾夜和澜越依旧站自己在身侧。两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好像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随之夜空中便炸开了一道道焰火。

    玥儿凝望着空中绽开的火树银花,和无数撒下的金色星光,高兴地手舞足蹈。

    “那,那是什么?好漂亮!”

    绚烂的焰火将夜空映衬得耀眼夺目。华灯下,拾夜一边欣赏着焰火,一边回答道:“那是焰火,也叫烟花,是用火药和纸筒做出来的。”

    玥儿怔了一下,满头雾水地问道:“什么是火药,纸又是什么?”

    这话正巧被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衣着暴露,妆容精致,妩媚动人的女子听到。

    女子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惊讶道:“小姑娘你是妖世的妖吗?连这么寻常的东西都不知道!”

    闻言,拾夜不着痕迹地将玥儿揽到身边,温声道:“她在开玩笑。”

    女子一听,眼神更加的莫名其妙。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拾夜,不屑道:“你谁啊?我跟你说话了吗?”

    更深夜半,灯火辉煌。

    妖世喧嚣热闹的大街上,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风中只见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直接被卷出了“人群”,落到不知哪里去了。

    拾夜收了扇子,微笑着跟玥儿解释道:“火药是用硫黄、木炭和硝石混合在一起,所做出来能够燃烧爆炸的药剂。而纸呢,是一种用树皮,棉麻,稻草等制成可供书写,印刷用的像薄片一样的东西。这两样东西在人界都还没有出现,你不知道很正常。”

    玥儿点了点头,用心记了下来。

    街道上,因刚才拾夜扇出的一阵风,不仅扇飞那个暴露癖女妖,同时也刮倒了街上不少的小摊、招牌和灯笼。

    也由此,一下子开始吵吵嚷嚷起来。

    “谁呀?那个王八蛋!站出来,看老子不活撕了你!”

    “别乱踩!我那可是上好的皮毛,快帮我捡起来!”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呀?”

    “嗯,好像是狐妖浮雪。”

    “他大爷的,浮雪她哥找过来了!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打起来!打起来!”

    乱哄哄一片的“人群”中,蓦地挤出一个身材高挑,眉眼修长舒朗的俊美男子。

    他盯着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拾夜,寒声问道:“小妹可曾有哪里得罪过三位。”

    拾夜耸了耸肩,坦然道:“没有。”

    对面的男子一听,阴森森地咧嘴一笑,“好!”

    一旁的妖怪们,全都听出了男子这声“好”,说得有多咬牙切齿。

    坤月的晦日,在妖世是个任何争斗都被允许的日子,每年在这天打架闹事的妖怪不胜枚举。

    于是,周围的妖怪们带着看热闹的兴奋,皆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同时,脸上的笑容也都越发猖狂。

    现场气氛猝然焦灼起来。眼看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拾夜,你要跟人打架啊!”

    此言一出,如平地一声惊雷,现场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刚刚还在看热闹的群妖,瞬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开始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一眨眼的功夫,街道上就不剩几个妖了。

    只有几个小贩,舍不得摊子,瑟瑟发抖地躲在摊位下面装缩头乌龟。

    此时,长街尽头,阵阵醉人的清香飘来。

    一身着青红广袖云锦裙的女子,正笑靥如花地注视着拾夜。

    女子亭亭玉立,墨发如云。一张娇艳妩媚的脸庞上,明眸秋水,朱唇皓齿,端得是风华绝代,美艳不可方物。

    “都这么久了,你的名声还是这么差呀!”

    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巧笑倩兮间沁人心田。

    拾夜看着她,笑着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灯火阑珊处,夜风吹得女子衣袂翩然,衬得她有种马上乘风而去的超凡脱俗。

    女子见拾夜没有和自己叙旧的打算,便转身对身前的侍从吩咐道:“走罢。”

    女子身前身后跟着侍从无数,前呼后拥地围绕着她,款款离开。

    看着浩浩荡荡的那群“人”,拾夜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

    午夜子时,猎游正式开始。

    所有参加猎游的妖怪,都聚集到了长街尽头的一片广场之上。

    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广场,约方圆十里之内,除了广场中央的一棵苍天巨树外,平坦的一望无际。

    巨树占据了广场大部分的面积。

    其树青叶紫茎,开着黑色的花朵,百刃之高不见枝丫,只有在顶端,才分出九根弯曲的树枝,其下有九条盘错的树根深深埋入地下。

    如华盖一般的树冠,遮天蔽日,覆盖的大半个广场。

    树下搭建着一座高台,台上一条白色的蛟龙,此时正在翻涌飞舞。

    在猩红的灯光下,那条蛟龙眼神阴鸷凶恶。明明是瑞兽的外表,却莫名给人一种诡谲恐怖的感觉。

    高台下,已经挤满了肤色各异,奇奇怪怪的各路妖怪。

    群妖们,显然对台上的舞龙兴趣缺缺,一个个撇着嘴打哈欠。

    舞龙结束后,伴随着空灵诡异的乐声响起。一道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轻盈地落在了巨树顶端其中一根树干上。

    从树下看那道白色身影,轮廓大概可以看出是一个人形。身高在五六米之间,长发一直披到脚踝,容貌五官则在耀眼的白光中难以看清。

    刹那间,广场上便鸦雀无声。

    群妖纷纷跪拜,拾夜也拉着玥儿蹲下了身。在场之中,只有澜越还呆愣在原地。

    这是澜越第一见到自己的姨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仰着脖子,死死地盯着树上的那道白色身影。

    这位妖世主宰,曾是他母亲的宿敌。从他记事起,不知听说过多少关于这位姨母的传说。

    澜越的母亲是个失败者,亘古以来,成王败寇。

    所以,他自小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位妖世之王。

    想起茫茫的大雪中,一去不复返的母亲;想起曾经独自带着他,东躲西藏的毕方;想起甚至连出生的故乡,都难再回的自己,澜越心中不禁血气翻涌。

    他太久没有回来过妖世,久得让他都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巨树上,妖世至尊的真容,几乎没人见过。她的脸上似乎像是戴着面具,在耀眼的白光中,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容。

    她极少开口说话,只有身边长年随侍着两个侍童,代为传达王命。

    但那张隐藏在似朦胧白光背后的脸,即使只是模糊的轮廓,也能让人觉得威严莫测。

    她那双如鹰隼的眼眸里,能看透各种尔虞我诈,看透世间万物的本质,永远带着戒备、审视与谋算。

    就在妖世之王的目光,快要扫到澜越的位置上时,拾夜及时伸手,一把将他薅了下来,直接按倒在地上。

    “别动。”

    拾夜冷漠到极致的声音,让澜越直接放弃了挣扎。

    肃穆的气氛,仿佛将空气都凝结。就在群妖感觉呼吸都快要断绝之时,才终于听到了妖世之王身边侍从的声音。

    “王命,免礼。”

    得到王的许可,群妖皆松了一口气,广场上的气氛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拾夜松开了按住澜越的手,率先站起了身。

    澜越感觉到压制住自己的手掌一松,也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姿势虽然不优雅,但态度却很从容。

    他俊逸但略显稚嫩的脸上,神色平静,泰然自若。流露出历经岁月洗礼后的冷静与超然外物,自控和适应能力非常强。

    这样一个老成,不苟言笑的少年,不能去细想他这个年纪,为何就能有如此的成熟稳重。

    因为如果细想的话,能逼皎然如月,矜贵自持的少年丢掉仁善,丢掉乐观和自尊的,肯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拾夜既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也对别人的喜怒和爱恨漠不关心。

    她早已不期待任何人的真心,也不需要寄希望于那飘渺的“爱”。

    一路向前,一路什么也不想得到。

    所以,她从来没有问过澜越:你以前过得好不好?

    哪怕他曾经的苦难,有一半来源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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