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九月一号,阳平中学开学。周戮岳和母亲刘芬一道坐749路公交从老旧公屋往繁华商圈。

    一路上他无聊得撕自己手臂上的创可贴。昨晚打架时留下的瘀伤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只说是随手磕的。在酒楼里打了一个暑假的零工,报酬全被刘芬倒贴给周戮岳脚上这双鞋。

    买名牌是怕他被同学看不起。

    他知道母亲苦心。所以特地穿新鞋来。天微亮就飘细雨,周戮岳用风筒烘一刻钟鞋。公交到站,他扶母亲下车,看见她头顶白发颤巍巍。本区线路特地开辟阳平中学站,足见在此地影响力。

    校门口十字路,全堵塞住豪车。保安拿一只叉烧包啃得满嘴流油,不及吞咽便做交警指挥车流。一辆黑色保时捷的后车门,下来位面薄腰纤的女孩子。

    “哎,茵茵——”母亲刘芬叠声唤。母亲为了报答宋储明一家人常上门做家政,和宋茵称得上熟识。“那女孩子是宋叔叔的女儿,你应该见过。”她悄悄嘱咐周戮岳,殊不知少年男女已在昨日夜色打了照面。

    “你好。”宋茵听见母亲招呼,从马路那头走过来,像不认识他一样打招呼。周戮岳觉得好笑,也回礼一句:你好。

    我叫周戮岳。他正儿八经自我介绍。

    马路的路?女孩子似乎在好奇。

    不是。——杀戮的戮。

    周戮岳一贯寡言气质,所以每句话都使人不由得凝神去听。宋茵抬头,仿佛怕听不清所以要专注看嘴型。没想到嘈杂人声中他声音如此清晰,而她恰好撞上对方那黑发之下长而锋利的眼睛。

    她移开目光。

    两个人在校园门口分道扬镳。周戮岳大抵是要去年级主任处打什么招呼。宋茵在高三一班的后排位置坐定,看见黑板上楷书大字:新学年,新气象。

    好土的口号,谁想的。同桌秦锐凑在她耳朵边问。她刚入学时同桌位置被人竞价拍卖,被秦锐砸重金得了头筹。临到高三表白过二十次,被拒绝也不气馁,只管时不时逗她。

    我想的啦。她笑咪咪答。班主任汪莉比铃响早五分钟进门。秦锐,老转头脖子会扭断。她一进门便点名。宋茵在大家的哄笑中面无表情,只管把视线放远,望着教室门口沉默站着的高瘦少年,是今早她在校门口遇上的那位。

    从周戮岳的视角看过去,大家都望着她,而她望着自己。

    汪莉照旧开始发表新学期讲话,这一次却没以勉励学习开头。“我们班要转来位新同学。”她直截了当宣布。

    周戮岳在大家的倒吸气里走进来。

    那天是个阴天。他穿黑T,随性得很。人站在讲台前,很高,抬着下巴,白皮肤上淡淡乌眼圈。宋茵发现前排所有女生都仰起脖子看。

    “周戮岳,你坐最后一排靠墙那里。”汪莉指定。宋茵低下头,见那双长腿从马赛克瓷砖上一步步走到她眼前,道声抱歉,侧身入座。——周戮岳成了她的后桌。

    装什么逼。秦锐嘟囔。他不满转校生刚进门便吸引全部女仔目光,故意把姓周的上下打量个遍。眼睛放到末尾忽然嗤笑一声,道:“咦,怎么穿假鞋。”

    声音不大,却在教室里引得前后左右都来看。

    商标很大,仿得不明显,但熟悉牌子的人能一眼看出赝品。阳平的孩子非富即贵,对logo如数家珍。大家一时静默。忽听得宋茵轻飘飘说:“我送他的啦。”

    “我不懂这些牌子,买错了。”她蹙眉,一双水盈盈凤眼挑得娇气天真。秦锐木楞楞张着嘴,问:你们认识?

    嗯,认识。宋茵笑答。

    周戮岳在众人侧目中,微微聚起眼睛,看了宋茵一眼。

    明明第四次见你。他想。

    尔后上课铃响。

    .

    开学第一堂课就是数学测验。宋茵听得秦锐一小时内抓耳挠腮叹了十五声气。

    最后一道题的辅助线怎样都想不出。她盯着试卷墨水字眼睛画圈,久了空气里仿佛也看见黑晕。身后忽然有椅子响动,她坐倒数第二排,后面除了周戮岳再无人。

    他果然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同大家讶异不解窃窃私语。

    “这么快就交卷了”“离结束还有四十分钟呢。”“叼哦。”“不会是乱做的吧。”

    周戮岳把卷子妥帖折好放在讲台。她盯住他离开方向应当是往楼梯那里走。教室挂钟指到十一点十五。她猜他要去食堂。可是食堂十一点半才放饭。

    运气好的话她有至少十分钟与他交谈。

    宋茵于是也起身。许多道目光聚过来,她无视离场。九月天气还闷热。蓝地皮走廊,尽头是楼梯,白墙上挂红榜,校长亲笔手书年级前二十姓名。宋茵排第九。

    刚下楼梯便看到周戮岳的背影。

    他骨架子宽,连普通黑T也能撑起来。长腿,平肩膀。宋茵想叫住他,却看见那人自动停下脚步。她也随即顿住。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回身,一对极具攻击性的眉眼,个子又高便显得居高临下俯视。

    “食堂在哪。”他问。

    声音一贯如此低沉么。

    “出了教学楼,沿着连廊一直走就是。”宋茵回。

    “好,谢谢。”他说完便转身,往前走几步。几步之后却又回头。

    “一起吃?”他看她。

    “好呀。”宋茵点点头。

    这个点食堂无人。他们找靠窗位子坐。阿嫲爷叔忙着做最后的菜单整理。宋茵仰头看显示屏,红色方块字——“清炒芥兰,牛肉肠粉......”她一样样报菜名。

    “想吃什么?还是都来一份?”宋茵问。

    “我请你。”周戮岳文不对题。

    宋茵不置可否,取了两双消毒筷等候在原位。十一点半整,阿嫲把窗口大开,铁勺敲不锈钢饭盆示意他们点菜。周戮岳拎一碗蟹粉豆腐放在宋茵餐盘底。

    “吃这么少?”他盯着她已点好的菜——两份时蔬而已。

    “试卷太难,没胃口。”宋茵索性学他简洁。

    周戮岳微微地笑。宋茵第一次和他有超过两句来回的对话,觉得此人性情其实称得上外冷内温,至少讲话时有礼貌不躲避眼神,比那些苍蝇般追逐她又爱指点江山的男学生不知道好过多少。

    她愈发觉得孙龙酒楼外自己选对了人。

    只是那天陈蕊的提醒犹在耳边:小囡你小心自投罗网。

    宋茵开始吃蟹粉豆腐。食堂做得味咸,配着珍珠米才能下咽。烫豆腐拌饭囫囵吞枣,妈妈若还在,看见定要爱深责切。这念头在脑海里一滑即过。

    毕竟妈妈已经走了那么多年。

    周戮岳当然听不见她心声,只顾低头喝排骨汤,喝之前把碗里的葱花一一挑出来。他手指细长,但不过分细,骨节处凸出分明。动作斯文与杀手气质的眉眼实在不符。

    周戮岳。宋茵忽然在心里轻轻念这三个字,觉得悦己。

    陆陆续续有同班同学交完试卷进食堂,看见周戮岳与宋茵坐一桌,都死死把目光盯过来。靓仔痞气转校生和本区地产大鳄千金——宋储明开发地产总登本地头版头条。而他们不必上妆也像八点档爱情剧里将要出现身影。

    “为什么撒谎?”周戮岳放下了汤碗,平静目视她。

    话题挑得突然,但有前文背景。她知道他说的是假鞋圆场一事。只见过几面却说是世交,确实让人生疑。

    “你很缺钱,是么?”宋茵换了话题,“我看见你在孙龙酒楼端茶递水。”

    她问得殊无客气。如果对方小心眼只怕当下就要掀桌。然而周戮岳只是轻轻擦嘴:对,我很缺。答得利落。一点羞愧与掩饰都无。大概真的不在意。

    一个人身上一定有更为自恃的东西,才能对物质的匮乏视若无睹。

    “我给你一笔钱,前提是,帮我办件事。”她给手中杯茶吹口热气。

    毕竟是大恩人的千金。周戮岳能进阳平全仰仗宋储明,宋茵猜他不会拒绝。

    “什么事?”周戮岳果然把手指骨搭在桌子边缘,叩几下给问句做背景音,“跑腿?代写作业?代考?”

    好死板答案。宋茵在心里笑。他当然想不到她要他做什么事。恶魔的交易连她自己都不敢在最开始轻易出口。

    “今晚来我家,请你食晚饭,到时候再讲。”

    今天是周五。自从周戮岳母子来到海市的每个周五,母亲刘芬都会去宋家帮忙做事以报答。周戮岳点点头答应,又问:“你家在哪儿?”

    这一句话问得不响也不轻。周围好几个吃饭的学生看过来。认识第一天就要进家门?宋茵瞥过那些人瞪大的眼珠子,轻飘飘道:“放学后校门口等我就行。”

    她说完走开去倒饭。蟹粉豆腐只动了几匙。

    讲话古怪又高傲,一言一语都像下命令,同周戮岳第一印象中乖乖妹仔实在不符。

    但他仍旧起了好奇心。

    .

    十七点半阳平放了学。周五不设晚自习。学生们是笼中鸟,只等打铃便奔涌出门。阳平中学隔了两条马路是家职高。好多染黄毛的男孩子吊儿郎当在街上游荡。

    周戮岳动作很快,早早就下楼,可惜二手智能机没存宋茵联系方式。他个高,等在门口惹眼。秦锐等一行人远远望过去,都诧异:“新来的那个在等谁?”

    话音未落就看见宋茵娉娉婷婷背着棕色小皮书包走来。

    秦锐黑脸。他追宋茵死心塌地是人尽皆知,看见情敌从来眼里冒火。秦阿公是海市商会会长,因此家孙处处受捧。此时便有位常伴军师出谋划策:“要不让吴清他妈通过家委会查一下这小子家里?”

    吴清是学委,人不混,但也和秦锐走得近。此时只得应承,其实心里大不乐意。能穿假鞋怎么可能是好家庭。别查出来是什么孤儿寡母叫他良心忤逆。

    但吴清不敢作对,只好在众目睽睽下给母亲去电话。吴母作为家委会负责人,立即热心回答儿子问题:周戮岳爸爸去世,母亲是某企业小会计,母子俩住城中区老旧公屋。

    据说那企业是宋茵爸爸管辖之处,能进阳平也多半托宋老总关系。

    末了,吴母加一句,儿子别议论人家家事,自己打听完就行。

    谁承想几句八卦已被吴清当众公放了个彻底。

    彼时周戮岳并不知道被人调察,等见到宋茵便和她一起出了校门,他走在一侧,顺着她的方向,才发现是往公交车站。

    “坐公交走?”周戮岳问,大抵是好奇千金大小姐怎么上下学无车接驳。

    嗯。宋茵应一声,忽然收到条讯息是同班女友郑琴宁叫她回教室一趟,说有作业落在课桌旁。

    “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取一趟就来。”

    周戮岳站在公交站牌下,用二手智能机玩祖玛。他的聪明用在小游戏上简直儿戏,随意狙击也能赢,赢到第三局,被人轻轻碰了碰肩膀。

    抬眼看,是六七个男学生成群结队。为首的那个戴阳平校牌,很眼熟,记得是宋茵的同桌,但忘了叫什么。

    “你是?”他被盯住,于是随口一问。

    “草,原来真是个不长眼的。”那人啐脏字信手拈来,走近,点着周戮岳肩膀,一字一句:“你他妈的——离宋茵远点。”

    “不然老子立刻叫你妈下岗。”

    “什么置业大厦的会计对吧?齐南路还是齐北路的。”

    周戮岳听到这一句才开始拧眉,动作极轻微。他眉眼间距生得多一毫厘都嫌过分,无端端自带压迫感。

    “烂尸格路。”只听见周轻轻用粤语讲。

    下一秒便是书包如硬盾飞过来,砸个满脸。

    秦锐被k得吃痛,立刻叫身后那几个临时唤来的小职高替他挡拳。

    周戮岳打架从来清爽,不爱花招,迎面而上。只是敢迎面而上的人太少,所以显得他赤手空拳也生猛如差佬持枪。

    宋茵拿了试卷回到车站便看见几个人被打得鼻骨见血。

    教室里并没落下什么重要试卷,一张政治科的作业单而已。郑琴宁嘱咐几句便走了,引得她在原地奇怪,临走到车站才觉得悚然,难道是调虎离山。

    可郑琴宁从初中部和她一共升过来,是可以交换日记的老友。

    “宁姐是谁告诉叫我回教室拿作业的呀?”她发讯息问。

    “学委啦。”对面很快回。

    吴清从来是秦锐隐形跟班。这么一理便全对得上。她小跑过去,没加入战场,空口喊了一句周戮岳姓名。

    纠缠的几人自动停下。周戮岳高过众人一头,站住望她,衬衫前三粒扣子全松开,书包懒散挂在肩头,眼尾小小擦伤。宋茵被那一望望得心如擂鼓。原来当真有人天生就适合战损,像上了妆。

    秦锐也没想到周戮岳性子这样狠,不吐脏字却拳拳像要杀人。人容易对杀伐果断者发怵,其实殊不知对方只是不要命。

    然而不要命在凡人之间也算得一种下蛊。

    秦锐厚起脸皮慰问宋茵两句,又喝退众人,跟周戮岳草草放句狠话,心有余悸不敢恋战地转身退场。宋茵见那群人走远,才把书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往前踱两步,想看看周戮岳脸上的伤,又不好明说。

    周戮岳觉得她像只小兔子,毛茸茸湿漉漉地似要长出犄角。

    “做什么?”他觉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

    “不痛吧?”

    “痛。”他似是觉得无聊般随口应一声,脸上并没表情。

    宋茵没再作声,忽然意识到今天一切因自己而起,在教室里讲两人是世交,又引他到食堂一起吃饭。她明知自己在学校追求者众,偏要拉周戮岳做她各色绯闻里最神秘身边人。

    “回家我给你上药。”她道。

    周戮岳点点头,忽然走近一步,下巴与她眉眼齐平,一双锋利如刀的眼睛黑白分明地眄过来,看得她心里一颤。他不打招呼,只轻轻拿走她怀里抱着的书包。

    “包重,别老自己抱着。”说罢,替她拎在手里,掂量一下,又笑,“真是好学生么,周五也装这么多试卷回家。”

    宋茵两手空空,一件崭新制服衬衫被书包压出褶皱。胸前那枚金属校牌悬得不正。周戮岳这才发现那校牌底下还用黑线绣了小小英文名。公交车此时进站。宋茵在他之前上车,制服裙底下一双纤瘦小腿,雪白如新鲜牛奶。

    他自认不是好人,所以盯着,脑子里却全是方才看见那个英文名。

    玛丽安娜。好端正,如教会受洗礼。玛丽安娜。他今天做负伤骑士要送玛丽安娜小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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