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大厦一共二十三层,鑫豪会所在顶楼。

    顶楼之上是天台,天台边缘铆了块巨大的铁皮招牌。九江大厦四个字传闻是本区某著名官员退休后亲笔手书,分文不取献给市政府。

    站在铁架子背后望,大厦往前两个路口便是齐南路。川流不息的车子小如蚂蚁。周戮岳半个身子靠在铁架上,慢慢悠悠抽那支烟。浑不在意这烟三分钟前还被宋茵含在嘴里。

    他待女孩子一向是温和gentleman的——至少在宋茵面前如此。可眼下这副模样却是从未见过的痞气。

    “怎么来这儿?”宋茵讲,边说边装作不经意眄一眼手机,她怕方才通话未挂断。

    “我来鑫豪做事。”周戮岳道,“孙龙老板介绍的。今晚第一次来。”

    他并不熟练吸烟,所以把语速放得比平时慢。吞云吐雾中一双眼睛盯着宋茵瞧。好像要把她的身价研究个彻底。

    “你交过几个男朋友?”周戮岳转而问,脸上带着散漫的笑。

    宋茵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会对个人情史好奇。她年纪不到二字头,本市最好高中里排年级第九。若早几年相识,人人皆知她是只会读书的大家闺秀乖乖女仔,起身落座都无声,制服衬衫扣到顶。何谈男友。

    “你是第一个。”她于是讲实话。

    尽管是掺杂了金钱和还未出口秘密的古怪关系。

    周戮岳冷笑般勾勾唇角,再张嘴,一个圆烟圈就吐出来。唇线锋利如刀,脸在霓虹灯阴影中立体如雕塑,叫人立刻想用上世纪美学理论做对比。

    在做古惑仔方面确实天赋异禀。

    宋茵看着他把烟按灭在铁架子上,抹了一指尖的锈,转身迈步要离开天台。她跟上去,两人走到楼梯口,才听见那黑洞洞转角有人在喘。

    女人娇吟伴随着□□钝闷撞击,叫想象力丰富听众甚至能当场编纂出姿势人名。“顶唔住啦细叔。”“呵......阿嫂咁样好劲。”

    原来是色情电影里卖脱销的叔嫂剧情。

    那两人既堵在楼梯转角办事,宋茵和周戮岳总不好直接迎面走过,可这楼梯又是下天台唯一出路。

    他们便如木头般站在原地,做沉默旁听。三秒钟后,周戮岳伸出手,捂住宋茵耳朵。

    虚拢,但也足够隔绝一半噪音。宋茵微带诧异,身子僵了一瞬。听见一场野战她其实并无害羞,不耐烦而已。

    到底没出口解释,为了照顾周戮岳绅士良心。否则难道跟他讲:拜托,本人有风流无良老爹和陪酒女上岸继母,看三级片跟盯猪肉没两样。

    心里措辞完觉得好笑。今夜她不做□□。

    可谁能想到抬眼看,周戮岳的脸却诡异发红。

    原来古惑仔也要害羞。

    周戮岳捂住她耳朵,从侧面望去动作像捧住脸。他第一次摸到少女脸颊原来如此细嫩。她一眨眼,眼睫毛就在他掌侧蝴蝶般跹过。

    长得白纸一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在会所里和老男人拍合影挂墙。问她有几次恋爱还不肯认。

    好烦。

    “喂,我不要做你男朋友了。”

    “试用期到此结束。”他讲。

    许是声音大了点,竟惊扰了转角处辛苦耕耘的那对男女。两人动作戛然而止,开始有悉悉索索穿衣服。宋茵心里代周戮岳替那两人道句抱歉,注意力全被夺走,抬脚要下楼,忽然想起周戮岳方才郑重宣言。

    “你不是缺钱么?”她诧异。

    好嘛。原来当真就是金钱换□□一比一包养关系。

    何况她好像并不垂涎他的□□。

    不知道是图什么。

    “缺钱也不干。”周戮岳摇头,这回神色当真变冷。

    宋茵只当他在耍小孩子脾气,何况黑黢黢天台绝不是什么谈判圣地。她点个头当作知道了,转身下楼。途径那对尴尬男女,月色朦胧里忽然觉得其中男人眼熟。

    “茵茵小姐?”男人先一步认出来,犹犹豫豫喊。

    哦。是阿文。阿文向来勤勤恳恳做那人的跟班,和她从前日日夜夜不知道打过多少次照面。

    “阿文。”宋茵点头算打完招呼。谁知阿文忽然于黑暗中轻轻拦她一下,带着汗的手臂叫她觉得腥臊。“少爷也在。”他说,仿佛特意要暗示些什么。

    宋茵忽然好想笑。多少岁的人了还叫少爷。论年纪可以娶她继母。知道了。她讲一声。

    她当然知道。方才周戮岳来之前和她通电话的那人,就是他。

    你在鑫豪?——嗯。

    短短一个来回。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讲过电话。

    周戮岳并不参与这场故人重逢,和宋茵一起下楼梯便自顾自往鑫豪会所的入口走。“我回去继续做事。”他冷冷讲。到了灯光明亮处宋茵才发觉他今天换上的是服务生制服,俗气领结打在他身上反显得新潮。整个人光风霁月。

    她轻不可闻叹声气。

    “存我号码,空闲时会打给你。”说完报一串数字,并从制服裙口袋里拿出草莓味珍宝珠,撕开包装纸递到周戮岳嘴边:“抽完烟吃根糖喽。”

    他张嘴含住。冷峻眉目与粉色棒棒糖竟然奇异地相衬托。其实他眼珠子生得又黑又大,认真盯人的时候确实有种稚气。

    “天台上我只当你说气话,你与其在这里做事,不如.......”宋茵讲到一半忽然自动停止。

    她目光望着远处,从来湿润的长凤眼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朦胧。朦胧之中亦有倦色。周戮岳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鑫豪的入口站着一群人,似乎是聚完会出门来道别。这群人正中是位样貌端正男人,穿着一望而知贵价西服,拿皮色锃亮公文包。三十五岁。

    他的目光也望这边看过来,像无意中扫视。

    正是周戮岳在包间墙上看到和宋茵合影的男人。

    周戮岳觉得自己心里像装进钟表,看秒针一下一下移动。他默默计算,男人的眼神凝聚在宋茵身上的时间已经至少超过两格转动。

    “达闻,坐我的车回去?”有人在跟那男人大声说话。是达闻或者Davin,听不清楚。

    男人和三三两两同伴一起进了电梯。

    周戮岳咂咂嘴,一手插兜,一手把棒棒糖从嘴里取出来:“好甜。”他平静讲道。

    他转身跟宋茵说:“等我一下。”说完飞快走进鑫豪入口。宋茵眼见他一步步走进那铜臭味会所中——她此生不愿再回想的恶臭脏污之地。

    可他是周身光风霁月,一丝惧愧也无。

    过了一会周戮岳走出来。“我已经跟经理交完班。”他说,“我送你回家。”

    “天很晚了。”周戮岳解释一句。

    他们一起下电梯出九江大厦。电梯里是前人留下的香水味。她站得懒懒散散,忘记家母从小戒尺拨背的训斥,半个肩膀靠着周戮岳的手臂。

    “我平时不住宋家,住海馨花园。走过去只要十五分钟。”讲完眼睛扑朔扑朔两下,轿厢顶光下如两丸黑水银。

    怪不得开学前一天在海馨花园碰见她。“你一个人住?”“嗯。”

    “我正好骑脚踏车来,后座带你。”话音刚落电梯下到一楼。出了大厦门右转一条小夹巷,黑底蓝边脚踏车放在巷口。周戮岳请宋茵坐在后座,临出发前忽然担心她裙子走光,于是将制服衬衫脱下来盖在她腿上。

    自己却穿一件薄白背心。

    他肩很宽,怎样造作都靓。“坐稳。”男孩子低低道。宋茵环住周戮岳的腰。这条路太热闹让他脚刹无数次,宋茵鼻尖便总碰在那背心上,闻见不断蒸发的皂香。

    “你见过我和那人的照片,是么?”她轻轻问,没有回音。过了会,周戮岳突然问:“吸血鬼喜欢吃辣吗。”

    “什么?”宋茵微愕。

    “吸血鬼喜欢吃——辣——吗?”他在汽车鸣笛间加大音量,前方红灯,于是急刹在十字路口。

    宋茵边认真思考答案边盯着绿灯倒计时,两秒钟后看见周戮岳朝她回头神秘一笑,说:“不喜欢。”

    “——因为他们喜欢blood。”

    好烂,她第一反应心想,然而笑容不自知漾开,不知道当时笑得有多傻,只能回忆起每个街角的店铺暖灯光和周戮岳宽阔的肩背。他在骑过最后一个路口的时候说:“照片我看到了,但是没关系的。”

    “每个人都有点情感故事啦。”周戮岳安慰人语气像四十岁中年大叔,脚踏车漂移转弯停在宋茵指定楼栋门口。

    情感故事。她与任达闻的过往可不能被分类到情感故事。种种情节应该是妇联宣传委、反家暴协会和防性犯罪研究所的讲座千字稿重点事例来源。

    可周戮岳当然一切都不知。他不光不知,更不会把她往坏处想。他不晓得人的底线有多恶劣,不能预见凡是用情就要受苦。他代表每个人光风霁月的赤子时代,可他已经要脱壳前往受苦的路上了。

    谢谢你送我回家,宋茵轻轻讲,看见周戮岳在路灯下亮晶晶的眼神。她回以微笑。

    最好最好的时候啦。

    那个时候她刚十七岁。

    .

    故事讲到这里请翻篇,只因往后都是撒旦传说。重点高中学生仔街头杀人,地产大鳄勾结贪官入狱。covid从冬流行到夏,美式校园枪击案频发。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不如从二零二五年开始重新讲起。

    二零二五年春天,绣球花开满全埠。宋茵从纽约知名的戏剧学院毕业,辞了精英实习,一头扎进众人眼中日薄西山的港城电影圈,得到的第一个机会是小成本文艺片执行导演。

    工作机会由美国认识的华人朋友阿辉介绍,她请阿辉吃饭,吃完饭坐港城地下铁回酒店,在路上收到某人发来的好友申请。

    对方加好友时打招呼,用繁体:春鯉周戮岳。

    那时她和周戮岳已经快七年没有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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