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光二十三年,永州城。

    帝崩,朝野撼动,宫阙之内,风云色变,百官惶恐,民心动荡。乾坤之间,乱象已生。天下大局,岌岌可危。

    长平侯府内,阴霾笼罩,如墨染青天,禁军八十,皆持枪械,面色狠戾。

    半柱香。

    侯府庭院之中,血泊点点,犹如红梅散落。

    侯爷之躯,横卧青石,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再无昔日之威严。身旁,亲卫仆从,或伤或亡,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长平侯府嫡长女许倾,不堪此辱,为守节,明家风,自杀堕湖,尸骨已寒。

    整府被屠,天下骇闻,更觉大厦将倾,外族入侵,内乱不已,天下惶惶,不可终日。

    ***

    朱门红墙,车马声敲打着汉白玉,过了积水的青砖路上倒映了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

    马车四面皆是昂贵的丝绸,小满住的床上被一脸暗色的绉纱遮挡。

    还未等马车停稳,一只骨节分明,纤细葱白的手便抓住重重纱帐跳了下来,只看这手,便知道他娇生惯养。

    这人这番动作,惊得马夫连忙刹住了车。

    掉下来的那名少年身着华服,任凭脚下的积水浸湿了长袍,追的着急的侍从差点自己绊倒,但还是尽力稳住,在身后大声的追着喊着,“王爷!慢些跑!”

    谢景深对这声音置若罔闻。

    他三两步的就向前追赶去,这才看到了刚刚一闪而过的身影,大声的喊着,“太子哥哥!”

    身份尊贵的男人转过头来,他身着玄色长衫,白色的腰封紧扣着紧收的腰身,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矜贵冷厉之气。

    看到从远处跑来的王爷,旁边的下人就是不敢直视,低下了头。

    “急躁。”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言语,等着谢景深往这边跑来。

    下人们早已对这场面见怪不怪,周围的一切都安静的要死。

    谢景深穿着大口的粗气,眼里有着细碎的光,望向太子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开口,“太子哥哥,皇弟有一事相求,望……”

    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打断,“若是长平侯府灭门一事,那便不要再说了。”

    谢景深早就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但还是决定再争取,有些着急,声音里带着些颤抖,“太子哥哥,长平侯一生清廉,两袖清风,辅佐先皇治国平天下,谋定山河千万里,从未背叛过皇家,本应家明传世,千古风流,可如今这般境地,莫不让人生寒。”

    “若是父皇一死,我们便不再顾及于此,定要受到天下谴责。若非不能还他们一个清白,那……”

    “不可。”

    表情淡漠的男人只是扫了他一眼,说了这简单的两个字,谢景深整个人就泄气了。

    “为何?”谢景深质问道,他已经被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完全顾不上现在他说话的态度,“可是冤死的不只有长平侯,还有候府那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命。”

    “宣平王,你在乎的是人命还是人?”

    这般问题倒是让谢景深蒙了一瞬间,这两个难道有区别吗?

    谢景元盯着他,“你想的太好了,你不仅想要找出凶手,还想要为他们平复冤案,可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下手的人可以让整个侯府灭门,为什么不能让你死呢?”

    谢景深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这是他的太子哥哥说出来的话。

    “谋杀王爷是死罪……”

    “权谋者,先谋己身,后谋天下。”谢景元只是说完这句意思模糊的话便转身离去。

    谢景深想要伸手抓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却慢慢的垂垂了下去,落在了身旁。

    太子哥哥已经不是原来的太子哥哥了。

    元和二年,因为七皇子的陷害,年仅十一岁的太子坠入山崖,却被父皇认为是谋反。

    杀了他的太傅,赐死了他的生母,几乎整个人就要被废去太子的名号,却在事情即将结束之际,有了反转。

    谢景元被押入大牢后,长平侯以一己之力挽回颓败之势。

    独身一人在朝堂上细细的陈述七皇子谢景洪的污蔑罪责,严厉的指责声震动了整个朝堂。

    此后,长平侯被先皇所重,称他为有守天下太平之吉像,文人墨客胸怀经略之风骨,寻破绽百出,盖此世无人能及,殊荣颇高。

    世人也因此赞叹至极,长平侯府日日高升,侯门繁茂,子孙众多,还个个文韬武略,得当大任。

    只是如此说来,谢景元应该对长平侯更为尊重,但事实好像正恰恰相反,他对那个救了他命的男人嗤之以鼻,甚至公然在朝堂上作对。

    天下众人有人说他不知报恩,品德难堪太子之位,可是他仍旧在这位子上安安稳稳的坐到了如今,也变得越发冷漠和无情了起来。

    直至七日前,天生异象,黑云压盖,长平侯府一百五十四人血溅府中,无一人生还。

    先皇缠绵病榻,得此消息,失了心疯,隔日就驾崩了。

    谢景深因为对长平侯有着较为好的印象,且听生就是这般的“侠义”,更是见不得这种惨案的发生,别下定决心要寻找真相。

    独自一人探寻,忙碌了几日,却一无所知,毫无头绪,否则也不会选择在此刻来寻太子。

    远远站在旁处的侍从一直等到完全看不到谢景元的身形,才敢凑上来,颤颤巍巍的,“王爷,先回府吧,天色将黑,又逢连绵阴雨,您穿衣有薄,莫要冻着了。”

    谢景深没说话,自顾自的往宫门外的方向走去,暗自下定决心,今日须得去趟长平候府。

    ***

    夜深露重,冷风刺骨。

    谢景深身着玄色单衣,独身一人一月约到了离侯府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上,仔细的打量着侯府中镇守的官兵。

    灭门惨案一事发生后,太子加派宫中禁军,守住侯府不允人进入,不论是谁,一旦试图冲破这道防线,便只会有一个下场,格杀勿论。

    这也是为何不今日找到太子不起这事的缘故,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可是他谢景深本就不是那种会放弃的人,就算太子不允,众人都不理解,他也要一意孤行的查下去。

    他武功虽说算不上高强,可是生在皇宫内,谁没有个武功傍身?

    若是仔细论道而来,他也不差,甚至还要高出其他几个皇兄皇弟的一身本领。

    他身形轻便,绕过巡查官兵的看守,熟门熟路的找到了长平侯书院,大门已被封死。

    官兵守在门口,日夜不休。

    四周没有可以钻的漏洞,他扫视了一圈,决定换处看守不太严的地方。

    后院女子闺房是万万去不得的,前厅府兵不比书院前的少,撇除去这几个地方,倒还真有一个地方。

    他循着记忆绕了几圈,这才找到了一处地方,院中几乎无人看守,杂草破落丛生,一眼望去,就能发现闲置了许久。

    这处院落是长平侯留给自己已故长子的院子,那孩子出生不过二月有余,便被人溺死在水桶中,连下葬都下得匆忙。

    长平侯为了自己的孩子将侯府东南脚一个偏僻的地方命人收拾了一下,又重新翻修成了这座院子。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般破旧,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有足够重视才对。

    他从墙角轻轻的跳下,小心翼翼的踩在青砖上,忽略杂草枯败踩在脚下的声响。

    前几日刚下过雨,此处也算是整个侯府内唯一没有见过血的地方。

    虽说外面时不时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过也算是能够忍受。

    谢景深环顾四周,这才屏息凝神的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屋门。

    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屋门推开的那一瞬,便发出了几声较为尖利的声音。

    谢景深被着声音吓了一跳,紧忙放缓动作,试图去掩盖这声音。

    所幸此处实在太过偏远,也没有引起守在附近官兵的注意。

    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的进入屋门内,透着月光细细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他再次把房门给关上,这才点燃了火折子,沿着门往里面细细的摸索。

    远处的细节看不清,只能看到落满灰尘的木制桌椅和空旷的床。

    借着火光一眼扫过去,便知道无人居住过,进门正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块牌匾,是那许氏长子的灵牌。

    谢景深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而这别人正是长平侯。

    他仍记得那日自己来此处,有些好奇这紧紧关闭的大门,少年问长平侯,“这是何处?”

    “这是我那先天命短的长子,为了惦念他,便修了此处院子。虽每日派人勤恳打扫,但心中清楚这试图麻痹自己的一处荒废之地罢了。”

    长平侯布满皱纹的脸上笑起来慈祥,他长的并不高,甚至像比于其他人算得上是矮,和当时仅仅只有十二岁的谢景深相比,身高也是相差无几。

    谢景深记不住当日是为何去那里,只是记得那天天气晴朗,记得那天长平侯的表情满是凝重。

    或许是对自己夭折的小儿子的思念,眼角甚至落下了一滴泪。

    他有些慌张,生怕父皇知道这事儿说他欺负长平侯,便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擦去那滴泪,却被人躲开。

    长平侯苦笑,“小王爷不必为我担忧。只是丧子之痛,无人能懂,时间或许是良药,有些确实治不好的。”

    谢景深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并不在固执的停在这能引起长平侯伤心事儿的门前,而是想要赶紧远离。

    往事忽然涌上心头,谢景深的心里突然震颤了一下。

    此处如此的破旧,断然不是七日便能变成这样的,这只能说明长平侯对外人表现出的那种丧子的悲伤,说不定是装出来的。

    可是他为何要装呢?

    仔细的搜寻了一下房间,却发现实在没什么东西,他有些泄气,本觉得今日可能是白来一趟了,却在触摸到窗户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什么。

    窗户被打开了。

    可是他刚刚进来的时候,仔细观察过,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紧的,而自己在刚刚搜查的过程中也没有去打开窗子。

    他手中的拿着火折子被吹来的一阵冷风熄灭,现在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的夜间视力本来就算不上好,一到晚上整个人就像失明了似的,本来这次夜间出来查案就是迫不得已。

    谢景深心里涌出了一段浓浓的恐惧,这个地方实在悬乎。

    他必须得尽快离开这儿了。

    他趁着黑夜摸索着,却在即将碰到大门的那一瞬,整个人被一只手给攥住脖子。

    “谁?!”

    ***

    宣平王府,焦急的下人在王爷的屋门口走来走去。

    他的脸蛋偏圆,看起来有些乖顺,平日最爱的就是贫嘴,谢景深老是说他话多,便很恶劣的叫他小蝶,说他整日喋喋不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此时他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儿的,在亮着灯的屋门口来回的踱着步,嘴里喋喋不休。

    “怎的又消失不见了,马上就要到夜半,这段时间城内不安稳,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该如何是好?”

    一群人正焦急的等待着,突然见到垂下眼眸,失魂落魄的王爷终于回来了。

    小蝶有些着急凑上前去,“王爷怎么才回来?是遇见什么事儿了吗?”

    谢景深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径直一个人走进了屋门内,也不管身旁是否有人追赶,就直接一下咣当关上了门。

    小蝶被他这样子吓得不轻,总觉得像是被人偷了魂魄,不然现在怎么就这般的疲惫?

    “莫要多想,许是太累了呢?”

    其余的人安慰他,可是就算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借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去胡思乱想。

    一群人退下,也不敢再凑上前去打扰。

    第二日,原本吵着嚷着要查明真相的人,就闷在房门里整整一日没出来。

    接连着第三日,第四日,正当其他人发愁怎么让王爷吃饭的时候自己出来了,说是要去城外的净陀寺找住持大师。

    一群人心下一想,要是出去走走,说不定会好些。

    正要打算加派人手守卫时,却听这人说,“备马就行,其他人不许跟着。”

    甚至连小蝶都没被允许。

    一群人只得守在府门口,看着驾马远去的王爷,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去往城外净陀寺的路上,道路并不平稳,甚至泥水飞溅,将他的衣袍弄得全是泥点,他策马扬鞭,脸上带了些急切,甚至是恐慌。

    整个人像是用逃似的,到了净陀寺的门口,翻身下马就往里面冲,差点撞到了那洒扫小僧。

    他堪堪的侧过身去,躲开了碰撞,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急切的拉住那小僧,“净元大师在何处?”

    “庙后的竹林里……”

    小僧的话还未说完,只是疑惑的拿着扫把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就看到已经跑远了人的身影。

    “今日小王爷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着急?”

    说罢叹了口气,认命的重新拿起扫把,将刚刚跑过去的人弄乱的树叶堆重新扫到一起。

    谢景深绕到了庙宇后的竹林里,他的衣袍下摆沾染上了许多的泥点,此时也不甚在乎一股脑的往前冲。

    抓住了正坐在石桌上闭上眼静静坐着的的住持,声音带着些少年气。你是我好像不比于年少时多了那么一些稳重。

    “净元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那老僧并未看他,他静静的坐着,面容宁静,背微驼,语调也十分的缓慢。

    “施主,万般皆有定数,顺其自然莫强求。”

    谢景深还没有张口说出自己为何事而来,便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结果。

    “是否需要以命换取我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谢景深只是想知道答案,他直接将这句话问了出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

    “万般皆有定数。”

    还是那句不知所云的话,听不懂,也听不明白。

    “只有这一个回答吗?”

    谢景深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这三日每天都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做。

    “施主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万般自由定数,结果不会太坏。”

    “便是随我心意?”谢景深追在那起身打算往外走的僧侣后面。

    那僧人仍旧只是微笑着,没再回答他的问题,那双慈悲为怀的双目望向他的时候,却含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好似是可悲,又或许是慈悲。

    谢景深再问不出来什么其他的回答,便下定了决心,独身一人策马下了山。

    没人知道下了山之后的谢景深去了呢,他就那样失踪了。

    宣平王府一连看到自家主人整整三日不见踪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便自发寻找,最终在一处烧起了大火的山脚下的草房,发现了王爷的尸体。

    那尸体被烧的容貌尽毁,分辨不清脸,能认出来,其一是没被大火烧着的那匹宝马,被拴在客栈门口。其二便是王爷身上的平安锁,天下只此一个。

    至此,长平侯府一案彻底沉寂,无人在意。

    而这变故延迟了整整20年才得以窥见天日。

    手中执剑的白衣人在满池月光下,感叹这未能安稳的一生,不过是君命难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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