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少女一袭红裙,鲜血、泥浆、粘稠恶臭的已经开始沤出腐酸的不明液体遍及全身。

    衣料四分五裂,堪堪遮住身体,不能遮掩的地方青紫瘢痕交错,皮肉绽开,露出森白的、血液已经干透的伤口。

    肢干瘦弱的宛如血肉全无的干尸,缠绕在手腕、脖颈、脚踝的粗长沉黑的铁链毫无章法地捆了一道又一道。

    仿佛拴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只狡诈至极的野兽。

    自脖颈往上已经看不出来是个活人的头颅,宽阔的符文如同布料缠绕婴孩一般裹住她整张脸。

    血红的看不分明的咒文像停在此处的赤红长虫。

    扭曲缠绕,彼此勾连,十几张厚厚的符纸下依然隐约渗出鲜红的液体。

    靠近中间的一张纸轻轻颤动一下,仿佛有风来过。

    “呼——”

    “咚——”

    一声呼吸,一下心跳,已经完全被焚烧得没有直觉的面部却又好像有了一点潮湿。

    空空的眼眶里明明空无一物,怎么会还有眼泪?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还不能死去?

    一身净白长袍,道士模样打扮的人缓步走上高台,身后跟着九名素青长袍的少年。

    各个垂着头,脸上是跃跃欲试的狂热的红潮。

    底下长久的静谧如同被砸入巨石的湖面。

    人群的嬉闹、窃窃、以及显而易见的热切的期盼。

    “九公主一死,天下就太平了!”

    “呸,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你也不嫌晦气!”

    “快一点啊,我等不及了!”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这个灾星!”

    熙攘的人群突然找到了入口一般,众人齐齐振臂高呼“烧死九公主,烧死九公主。”

    年轻的女人怀中睡得安恬的孩子睁开迷蒙的眼睛,如同最澄澈无比的两弯湖泊。

    孩子望向台上的人,皱着眉揉了揉眼睛“娘亲,为什么要绑住那个姐姐?”

    年轻的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紧张地环视一圈,才附下身慌忙道——

    “那不是姐姐,那是瘟神,烧死了瘟神,顺崽儿就会长命百岁了。”

    孩子睁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忽而咯咯笑起来。

    有样学样地举起白嫩嫩的胳膊,稚气十足地跟着喊——

    “烧死她,烧——死她——”

    枯瘦如柴的老人跪在地上,哆嗦着身体念着“大人啊,天师大人啊,烧了这瘟神就赐我长生不老吧。”

    众望所归一般,台上一身白袍,道骨仙风的人抚了抚胡须,在一众渴求期盼的视线里捻手变幻一般燃着手中的火把。

    一步一步往被架在中央的人走去,脸上带着宽宥的,良善的,温和的笑意。

    如同赐福一般,虚虚在空中画出道道符文,顷刻之间起了漫天大雾。

    天师语气沉沉,字字泣血“今日斩尽妖邪,焚其肉身,陨其煞气,愿来世尔能积善念,偿此世恶果。”

    火把高高抛至空中,又直直坠下,被久久浸泡过火油的树枝疯狂吞吐火舌,浓烟滚滚,人群欢呼声经久不散。

    数月后——

    黑雨连绵,落在地上顺流至沟渠里,积成一汪漆黑的深潭,雨滴又落下,点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凹陷。

    映着白日里的一点光亮,像一只只永不瞑目的泛着眼白的妖邪。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几时,水都是黑的,淬了毒一样,我这眼皮老跳,总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檐下躲雨的年轻小吏拧着自己湿黏的袖子,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我听外面刚刚回来的张老头那帮子人说,郊外的镇子出瘟疫了,一村一村地烧,唉,节后才半月不到,一波一波的事情,没来由心慌得很。”

    另外一个小吏拢拢袖子,吸溜两下鼻子。

    坐在中间的须发皆白的老翁敲了敲手里那根磨损严重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铜烟杆,顿而闷的声音,咚咚咚—

    “你说,真是屋里内位的瘴气影响的么?我爹娘听我咕哝两句,每回我归家,都要拿大堆菖蒲和艾草熏上半个时辰。”小吏甩了甩半干的袖子,凑到跟前。

    “不知道,但上头都说邪乎得很,张天师都这么说了,不过那位尸身都腐臭了,这大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啊。”旁边的小吏压低了声音,说着又朝屋内飞快看一眼。

    轰隆一声,远处炸了个了不得声响的雷,撕裂开来的一道狰狞疤痕形状的闪电晃过门前几人的脸,映照出门上一块漆黑的匾额。

    明明是遒劲笔力的两个字,白光下竟然隐隐泛红,直挺挺两个大字——“义庄”。

    远处铁甲相击的声音由远及近,雨幕里浩浩荡荡走来一群士兵,穿着齐整的蓑衣,抬着黑漆漆的箱子,像一群抬棺的鬼差。

    “刘公盏?”领头的士兵吆喝一句,门口抽搭着两口烟的老头子歪了歪身体连忙站起来迎上去。

    “官爷,小人刘公盏,不知大人们冒雨前来,有何吩咐啊?”老头儿恭谦着把人让到檐下,朝两个呆呼呼的小吏使眼色,两人才麻溜进屋内准备着东西招待这群不速之客。

    士兵还是沉着一张脸,斜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里间“那位,是停在这儿的么?”

    刘公盏立马会意,连连点头“回官爷,是在的,先前差爷抬过来的,停了有七日了。

    那士兵点点头“可看过,尸身怎样了?”说完又是眉头微皱,握住插在腰边的佩刀,站直了。

    老头儿不明所以,直言“火焚损毁严重,加之这两日雨水多潮气重,尸身已经开始腐臭了。”

    士兵像是听到了什么极端晦气的事情,眉头又皱了两分,表情也难看起来,挥手朝后面喊了一句“颜五过来。”

    后头就急急跑来一个个子小小的年轻人,不是士兵打扮,蓑衣里一件干净的青灰布衣,提着个小箱子,道“大人,小的在。”

    那士兵招手,刘公盏就小心附耳过去,片刻后,面露难色“这,这能瞒得住么,尸身腐坏太严重了。”

    那士兵本就不耐烦,见他不配合,表情又凶悍许多“上头的意思,说错一句话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自己掂量掂量。”

    刘公盏也不敢再多言,只好带着那位叫颜五的年轻人往里走,还未进门,就闻到了腐肉恶臭的味道,双双拿出长巾遮住口鼻。

    夜里疾风骤雨,树叶哗啦哗啦直响,义庄里间的那九盏灯熄了大半,颜五直起身来,也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汗,连忙走出门去给门外的人复命。

    那士兵坐在唯一一把还算舒适的椅子上,见他出来,搁下手里的茶水,啐了一口“都好了?”

    颜五点点头,见那士兵嫌恶明显的眼神,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气味遮住了,身上比较明显的腐烂肉块也都缝合了——”

    那士兵懒得听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样,连连啐了好几口,打断他“行了,你这差办得不错,你们几位受累,把东西装起来吧。”

    旁边垂头细听的刘公盏皱了皱眉,见士兵走远,才沉沉叹了口气“这样对待亡者,是要折寿的。”

    说着就背手而去,在那张破烂的草席旁边点了一根白烛,对着那具被仔细“修饰”过的尸身鞠了一躬。

    几个人又站在檐下,对着浩浩荡荡抬着棺走远的官差弯腰点头,待一群人消失在街尾,才直起身来。

    夜里风急,黑雨像水片一样啪嗒啪嗒砸下来,雷声不断,义庄里侧那间屋子里,一根白烛摇摇晃晃,映着一张沾了粉浆和灰屑的草席和几张沉黑的棺材,火舌明灭,映着一室虚妄鬼魅。

    高台之上,漆黑的棺椁推开,里面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黄符覆面,一身血红色的罗裙,焦黑难辨的上肢交叠于胸前。

    黑雨挟裹着隆隆雷声,使得这座金色堂皇的高台宛如一座登天祭坛,一身紫金细绸道袍的道士抱着拂尘站在一侧,垂下来的脸上是一双精明尖利的眼睛。

    高台连着的百级台阶之上,九五至尊一身黄袍,精细绣上的五爪金龙瞪着一双眼睛,皇帝却是一副仁厚宅心的表情。

    “火焚之礼毕,尸体不僵不腐,连绵黑雨,郊外又传瘟疫,陛下,这是邪祟未尽之兆啊!”那道士伏在地上,良臣呕血一般声泪俱下。

    闻言,台下一众跪伏民众皆是脸色惨白,冷汗道道,喏喏不敢言语。

    “那爱卿以为该如何做才能除尽邪祟呢?”皇帝做出一副虚心求解的忧思模样。

    “臣请高人得来无上至宝,鬼王伐挞令,镇邪除祟,非此不可。”张天师从袖中抽出一册漆黑的卷轴。

    “大齐有爱卿如此,是王朝之幸,那就请爱卿以此法宝,即刻斩除邪物。”皇帝起身,拱手施礼,两侧大臣,台下数百平民皆拱手,齐声道“望天师,以此法宝,斩除邪物。”

    “以此法宝,斩除邪物。”

    张天生挥舞手中那柄拂尘,对着空中虚虚画了几道符文,登时黑云压城,雷声轰隆,闪电道道劈向地面。

    片刻之后,那天师口中念着大段符咒,将手中一卷册子展开,对着棺椁中的尸体直直盖下去,凄厉至极的声音果真如同妖邪狂舞,阴风阵阵,依稀听到几声越来越稀薄的哭声。

    台下众人皆屏息凝视,拱手遮面为天师祈愿。

    一炷香后,那声音消失,云开雾散,黑雨将歇,远处的山峦之外隐隐可见日晕,众人皆跪伏在地,“天师真乃神人也!”

    “黑雨停了,好啊!妖邪再不能作孽为祸人间了!”

    皇帝身边的侍从小心上前,只见棺椁之中,只剩下一张铺展开来的漆黑书卷,哪里还有什么穿着红衣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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