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地问及原因,她却红了眼睛,不再言语。我正想刨根究底,却见一个肥头阔面、穿着绸缎深衣的人站在了我们面前。他看着年纪不大,发绾成发髻盘在头上,插着一支象牙笄,脸颊横肉四溢开去,把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了缝,从那里露出一道骄横的光。旁边垂手立着一个布衣男子,年龄相似,低眉顺目,像是他的小厮。小妹落在这样一胖一瘦的阴影里头,有些莫名紧张。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官爷——要什么呢?这里,这里只有草鞋和竹篓子。”

    “是嘛?我看到的可不止草鞋和竹篓子。”他做了一个挑眉的动作,这个动作使他的眼睛略略睁大了,目光却盯在我身上,嘴角一斜,脸上的肉浪颤颤地一齐往一侧涌去,形成一丝戏谑的笑意。

    这一看便知是个纨绔子弟,我便冷眼道:“那这位官爷怕是眼神不好,看错了。”

    他被我这样一说,笑容一时敛了,方才的肉浪又颤颤地回到了原处:“吾怎会看错?这些东西多少钱?”

    “十五钱一个。”小妹不知就里,小心翼翼地答道。

    “吾出十五两!银子!这些我都要了,但要这位小女娘亲自送到我府上。”他仿佛刚从那边的肉铺过来,没有切肉的俎,油光也映了满面。

    “贵府是何处?”我盯着他问道。

    “正是县尉府也。”他洋洋得意地拉高了声音。

    我轻蔑地笑道:“原来是县尉家的公子。那巧了,小女子正好也有事想去叨扰县尉。”

    “哟,你有何事?”他不可置信地问。

    “不过是想问问县尉,官家子弟当街欺辱良家妇女,该如何做判?”

    我眼看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又说:“若是县尉不懂,小女子就去问问县令,问问郡尉。”

    “哼,一个卖草鞋的小女娘口气不小!公子跟你说两句话,那是看得起你,整个平县,有谁不认识公子?

    平县是什么?那是咱们公子的家!”他身边的小厮扯着嗓子说,为他公子增长气焰。

    我冷笑了一声:“那当今天子可知,这个平县都是你们公子的家?”

    他脸上的横肉颤动得更加剧烈,荡漾出怒火,似乎马上将要朝我抡起拳头,不过好在有个见义勇为的行人站了出来:“官爷、官爷,消消气儿,买个奴婢去吧。”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出来,拉住了他的衣襟。只是与我想象中的见义勇为之人的一身正气不同,他身量虽高,却弓着腰,不知为了适应面前这公子的身高,还是习惯了摧眉折腰事权贵,脸上打满了褶皱,盛着媚笑,一双老鼠般的眼睛,透着狡黠的光。

    “大胆!敢拉公子的衣襟!弄脏了一个衣角,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他身边的小厮全然不顾那人媚笑的脸,厉声喝道,伸手要来打落那人的手。

    那人赶紧松了手,顺势作揖道:“官爷,我那里有几个小丫头,比方才卖草鞋的野丫头还嫩不少嘞,官爷要不要瞅瞅?”

    “可有此般相貌的?”那公子眯了眯眼睛,因为怒意睁大的双眼又恢复成了原先一道缝的样子。看来是有了兴趣,额上的油光顺着他笑起来挤在一起的横肉流淌了下去。

    “有有有,保证官爷挑花眼!”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公子的耳朵,“若是官爷喜好妇人,俺这这里也有。”

    “胡说八道,小心掌你嘴!我们公子才二十有三,怎会如此品味?”身边的小厮又是一声呵斥。他谨慎地望了望四围,欲盖弥彰似的。

    “是是是,小人说错话,自个儿掌嘴。”那男子胡乱拍了拍脸,顺势将手往前一伸,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烦请官爷这边走,瞅瞅吧,保证您满意!”他谄笑着,脸上的褶皱在原先的折痕上又折了几折,把眼睛也变成了他所请的那位官爷一般的模样。

    我好奇这里的勾当,便借口对妹妹说:“我去前边给阿父打碗酒,咱们再家去。”然后胡乱从她背来的竹篓里摸索出了一个陶罐,在那几人身后十几丈远的地方尾随着去了。此处人群熙攘,那三人脚步凌乱,只顾着往前走,没注意到我。

    男子领着两人拐到了一个巷子里,巷子深处有几个女子,都跪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披散着头发,长发及膝,头埋得很低,看不见神情。大的约十七八岁,小的看这身量,约莫只有七八岁——看来他方才说的“嫩不少”此言不虚。另外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渐渐有旁人驻足围拢来看热闹。

    “快些抬起头来,让官爷好好瞅瞅!”他冲着这些女子大喊。随即又堆着笑,对着公子哥儿说:“官爷,请走近些看。”

    最小的女孩像是神经反射一般,立马抬起脸来,她面黄肌瘦,一脸稚嫩,呆呆的,没有表情。另外两个有些犹疑,但也不得不在这厉声催促中略略抬起脸来。十七八岁的女孩,清水脸儿,似乎许久不曾梳洗过,头发连同一层枯草与灰尘打着结,垂落下来,盖住了眼睛。不过无论被着散落的头发盖住的眉眼颜色如何,十七八岁本就是花朝,这个岁数就是鲜妍的代名词。而妇人虽有些年纪,但身材依旧纤细,眉眼与旁边的女孩一般被头发盖住了,不过不难看出一脸悲戚。

    “不是说比那卖草鞋的小娘子更嫩吗?”那公子皱了皱眉头,这般说着,却又走近了些。

    他先来到了妇人面前,用白胖的手指,拨了拨她胸前的领子,领子松了,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妇人惊慌,赶紧抬起手,想捂住胸口。围观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有人发出了啧啧的惊叹之声,有人露出了难以言明的笑,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女子的身材样貌。

    “哎,哎,动什么动!我们公子要检查检查身子里长虱子没有,免得脏了县尉家的地。”他身边的小厮如是说着,粗暴地一把打落了妇人抬起来的双手。妇人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有动作。

    公子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这个不行,年纪大了些。”他的眼睛却还直愣愣地盯着这妇人的胸前的一抹春色。

    男子慌忙说:“官爷再看看另外两个,嫩得能掐出水!”

    公子哥走到十七八岁的女孩面前,拨开了她的头发,又抵住她的下巴,粗暴地抬起她的脸。女孩眼里全是委屈和惊恐之色,却并不敢反抗。他缓缓放下手时,又趁势摸了摸女孩的胸口,那眯成了缝的双眼几乎要流下涎水来:“长得还行,就是太干瘦了些。能干什么活呢?”

    “官爷真有眼光,这小娘年方二八,美得跟花一样。她什么活都能干,做饭烧水砍柴烧火,伺候男人——嘿嘿。”男人还是一脸谄笑,把女孩夸出花来。

    “她们都是你什么人啊,不会是偷来的吧?”那公子慢条斯理地问道。

    “不不不,怎么会呢?官爷开玩笑了,都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子呢。”那男人一脸紧张,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他们是俺大兄的妻儿,俺命苦,大兄半年前得病殁了,啥也没留下,就留下了三张吃饭的嘴巴。俺也是穷苦人,也有妻儿要养,不卖了她们,俺没个活路,她们也没个活头!”

    “嗯——最近平县流民多了许多,县尉公子自然要问问清楚。”那小厮解释了两句。

    “是、是。”

    “五两,中间那小娘我要了。”公子思忖片刻,指了指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子。

    “这……这……刚刚在卖草鞋的小娘子哪里,您不是说出十五两吗?”男人有些急眼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这儿的女人比她那姿色差得远了?这买回去了,就是一个伙房丫头。五两都多了。”公子似乎抓住了市场中供大于求的原理,知道自己身处买方市场,故而极力将这价格压得极低,——或者只是习惯了欺压而已。

    “五两卖不卖?不卖就算了,别在这里挡着路了。多少人巴望着我们公子买去呢。”那小厮充当了公子的嘴。

    “再加点吧,六两好不好?官爷,行行好,就六两吧!”

    “再纠缠,让县尉定你掠卖之罪!”那小厮恶狠狠地甩下银钱,去领那女孩。只有五两。女孩泪眼婆娑,欲与母亲作别,尚且相顾无言,马上被那小厮一把拉走了。

    只有她的小妹妹,仰着脸,哭着求着:“叔父,阿母,不要让姊姊走!姊姊不要走——”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要追着姊姊,被那小厮一脚踢倒在地上,泪水打湿了干涸的泥土地。

    “官爷慢走,官爷慢走!”

    男人陪着笑脸,忙不迭地把银钱收到裤腰袋里。他走将过去,眼睛都不抬一下,对泣不成声的小女孩说:“别嚎啕啦,你姊姊造化好,寻着了好去处——起来吧,去给叔父打半斤酒来——”

    周围人渐渐散去了。

    我随着四散的人流向前挪动着脚步,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尽管日头依旧明晃晃高悬天空,我却依旧觉得周身发冷,仿佛北风乍起,寒浸浸地冷透肌骨。

    “姊姊怎会去了如此之久?”小妹已经寻了过来,脸上都是焦急之色。她过来拉我的手,却吃了一惊:“姊姊的手怎么如此凉呢?莫不是病了?”

    “没事,没事……”我有点头晕目眩,耳边嗡嗡的。

    她接过我手里的陶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我完全忘了方才打酒的借口。我想再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思绪却始终集中不起来,脑海里都是那女孩清水般满是泪痕的脸,那母亲不敢怒不敢言的脸,那小孩高声哭嚎的脸,那公子趾高气扬的脸,那小厮为虎作伥的脸,那男人唯唯诺诺的脸,围观众人引颈而望看戏的脸,一遍一遍地播放,交错,重叠,播放,交错,重叠。

    “姊姊你哪里不适?咱们赶紧家去吧……”好像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妹妹的声音。

    “姊姊,都是我不好,非要你一起来……”她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哭腔。

    “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这声音很近,倏忽又变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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