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街。

    钟罗琦从千峰翠出来,白色幂篱之下,脸上犹带着几分浅淡笑意。

    此时正是月上梢头。

    三月既望,明月并非十分圆润,倒也清辉可人。

    其实她向来最喜欢满月,既是因为十五月圆桂花香,也是因为生辰是八月十四的缘故。每次生日之后,总觉天地更加广阔。

    然而,今日这下弦月,也让她觉得很美,或许是重来一次,觉得一切尚有转圜扭转的余地,怎么都是好的。

    她正要在岔路口左拐,便见前方一男一女正在纠缠吵架。

    “我这明明是上好的正冰种翡翠,凭什么只当给我五贯钱?”

    “这哪里是正冰种,寻常糯化种罢了!再说你衣着如此寒酸,谁知道你这镯子偷的抢的?能收你的就不错了!”

    “我怎么会去偷去抢?你血口喷人别太难听!”

    “你这镯子当只能当五贯,若是不当就早点走,别耽误我们典当行生意!”

    ……

    言语之间,那伙计打扮的男子似乎终于不耐烦了,信手将妇人往外一推。

    不料“砰次”一声尖响,那玉镯子摔得成了两半。

    粗布衣衫的妇人一惊,立刻蹲下伸手去捡。

    钟罗琦走近几步,便见那妇人已经红了眼眶,似乎十分心疼,仍试图将那两半镯子拼在一起。

    那镯子呈浅青色,莹润柔和,油滑光润,表面看不出划痕,一看就是主人多年佩戴、十分珍惜,才养成这般模样。

    只是,以她看过诸多玉镯的经验,这镯子不是什么正冰种。

    的确如那伙计所说,不过是寻常糯化种。

    伙计开价五贯钱,是公道价。

    她心里一声叹息。

    伙计推人固然无礼,随口说她的镯子是偷是抢也不应该,但看情形似乎是这妇人一直觉得价格不公,不愿离开,影响店里做生意。

    玉镯摔碎是意外,说不清是谁的过错。

    至于那妇人,虽说分不出手镯水种,但若不是有十分紧要的事,谁愿意把多年佩戴的镯子拿出来当?

    与其感慨她的无知,不如怜惜她的窘迫。

    钟罗琦走近问道:“夫人,你是遇到了什么急用钱的事?”

    那穿着蓝色粗布裙子的妇人还蹲在地上,含着泪闻声抬头,便见说话的是一穿着水绿长裙、带着白色幂篱的年轻女郎。

    那长裙全为绸缎制成,垂顺柔滑、光泽流转,在衣袖裙摆处以银线细细刺绣出连贯方胜图案,精细优美,更显得那女郎身材窈窕、姿态风流。虽看不见容貌,但这身段气度,已让人想到传说中的神女。

    这是她只在成衣店远远见过的面料,她甚至没敢问过一米布料要多少钱,更何况如此精工刺绣做成女子成衣,想必价格更是昂贵。

    她有点自惭形秽似的,缓缓站起来,答道:“我家夫君月底便要参加州县预试,需要赶考的盘缠……”因着窘迫难堪,又低下头去,几乎说不下去。

    不过是州县预试,就要把多年贴身的玉镯子变卖。

    若是考不中,几乎是打了水漂。若是考中,后面还有府试、院试……她又该去哪里找盘缠?

    钟罗琦心中稍一盘算,便打定主意:“夫人,我见你这镯子确实不错。如今你不如当给我,我当给你二十贯。”

    她不忍心,说那并不是正冰种翡翠。

    那妇人仍有些懵懂:“这镯子已经碎了,小姐拿去做什么?”

    钟罗琦道:“我正想做几个玉坠子,还没找到合适的玉,夫人这镯子正合适。”

    这话一听就不是真的。

    钟罗琦今日腰间正佩了一块玻璃种如意纹玉佩。再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那玉佩质料名贵,雕工华美,价值不菲。

    玉料越是整块毫无瑕疵,便越是名贵。若真要做玉坠子,因为用料少,常用些有瑕的玉料,也不会贵到哪去。

    何况这样的小姐,要什么玉料还不是伸手即得,怎么会找不到合适做玉坠子的材料?

    那妇人嗫嚅了一下,但到底别无他法,还是决定承她的情:“那便谢谢小姐美意。”

    再过几日便要出发赶考,韩郎的盘缠,真是拖不得了。

    再说,家里几乎已经卖无可卖,若今日不拿这二十贯钱,又去哪里凑钱?便是她日日做了绣活出去变卖,比起赶考的开销,依然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若是耽误了今年,又要韩郎迟迟等着下一次。

    见她同意,钟罗琦便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春翠以布巾收好镯子,又拿出二十贯钱给那妇人。

    便连春翠手中那包碎镯子的手帕,也是光泽莹莹的锦缎。

    正要离开,身后那妇人又问:“小姐恩德,妾感激不尽。敢问小姐府邸何处,他日若有机会,妾必登门道谢。”

    钟罗琦带着笑,回头答道:“祝你相公一举中第!若真要报答,以后发达了,多买我钟氏几盒香粉便好!”

    她声音如琉璃轻轻相撞,清脆又带有几分江南口音的绵软,很是婉转动人。

    别了妇人,钟罗琦带着春翠,一路往前走去。

    她没看到,司华清正坐在街对面的余氏茶铺里。闻言便低声问一旁饮茶的客人:“这位兄台,那钟氏是卖香粉的么?”

    那客人也刚看完这一出热闹,凑过来道:“你是外地人吧?本地没有不知道钟氏香粉的。这钟氏啊,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了。因为香粉做得好,价格公道,主家还心善,在我们这儿啊,真是首屈一指的香粉铺子。”

    他喝了口茶,又以下巴往前指了指:“喏,刚才那位应该就是钟府的大小姐。真是跟钟老爷一样心善。”

    百年香粉铺子钟府的大小姐。

    不知为何,司华清觉得这个身份很熟悉。他隐隐觉得那姑娘似乎会很喜欢桂花,不对,避皇后娘娘名讳,该称木樨。

    可他应该从未见过她。

    这是他第一次来江南。他虽帮着梅雪搜集了许多江南传说,却尽是些缠绵悱恻的话本故事,并不包括江南知名的香粉铺子。他也没细看过那些东西,听说年轻的小姐们喜欢,交给梅雪用也就罢了。

    他不是个太有雅致情趣的人。

    生存在宫中、没有母家依仗的年轻皇子,时间和精力应该放在学习政论、洞察人心、练习武艺上。

    学习政论以发表深刻见解、脱颖而出,洞察人心以周全人情世故、保全自己,练习武艺以强身健体……或是,危急关头以自保。

    而什么诗酒花茶的风雅技艺,不是他该学的。他也没功夫再去研究那些东西。

    但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仅仅听到那女郎说话,他已经心生愉悦,那是全无杂质的清澈欢喜,与在宫中步步筹谋成功时候的得意兴奋也不同。

    就好像他们不仅认识……还相交匪浅一般。

    司华清望向那钟府小姐离去的背影。

    她头上戴着白纱幂篱,穿着一身浅绿罗裙。

    从背后看过去,只能看出她身形的修长窈窕、步态的轻盈灵动,正如春日新发的花木枝芽,清新婉约。

    虽然不知道面容生得如何,这种风度也让人自然觉得她是个美人。

    ……他竟觉得这背影也十分熟悉,好像看过许多遍一般。

    那女郎脚步不停,越走越远,终于走到拐角,然后右拐消失了。

    他怅然若失。

    他明明应该不认识她。

    不过,既然这钟府香粉如此闻名遐迩,也该带着祝宛凝去逛逛。

    那大小姐必然喜欢。

    *

    钟罗琦回了府,第一件事便是找全制作悠然的一应原料所需,

    摆在制香室的桌上。

    这件屋室只为她调香使用。家具仅有一桌一椅,桌子十分宽大,便于摆放各类香料原料和器具。

    春翠帮她系上攀膊。这是钟罗琦的习惯,每逢调香之时,便系此物。既是怕行动之间带起风来,吹动了香粉,也是防香粉浮动,沾脏了衣袖。

    她调香总是很认真。

    夜里的钟府很安静,除了偶有的几声鸟叫虫鸣,再无旁的响动。正适合沉心静气做些什么。

    调香室内,门窗已掩,四角全部的羊脂灯点亮,光亮甚至不逊于白日。

    桌上,檀香木、干百合、干茉莉……一应原料已经经过炒、焙、蒸、煮,去除烟气。现下只要研磨成粉,就能用蜂蜜与珍珠粉混合定形了。

    钟罗琦按着白日里写出的悠然配方,毫厘不差地往那捣香的木缸中加入原料。

    因为长年称量香料的缘故,即使身边没有量秤,她也总能信手取出准确分量的香料。

    上一世,后来几年她虽未再制作公开售卖的香粉,但这多年使用的手艺仍未生疏。

    那捣香的木缸木杵打磨得光滑浑圆,因为常用于制香的缘故,还自带着一种醇厚温暖的香气。

    她上手便用力狠捣。光看手上的动作,精准迅速,完全看不出是个矜贵的柔弱小姐。

    待捣到几近粉碎,钟罗琦把香粉倒入白瓷碗中,又加入泉水,继续研磨。

    细小的香末都浮在水面。浆液渐渐沉淀成深棕的颜色。

    她倒掉浮末,水飞已经完成。

    下一步是炼蜜。

    春翠已经准备好了炼制用的火和陶瓷小罐。钟罗琦在其中倒入百合蜜和茉莉蜜,待到在冷水中滴蜜成珠,这一步便完成了。

    炒香、合香、捣香……

    夜色深了。

    春日夜间仍有凉意,而钟罗琦竟忙出了一头细汗。

    春翠在一旁拿罗帕轻轻为她擦拭,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姐今日为何如此着急?”

    小姐虽素爱调香,但少有忙至半夜,似乎这香粉十分着急似的。

    钟罗琦将香料放入方才在千峰翠购入的白玉香盒,用蜡纸封了,才道:“今日忽觉春光短暂,须得趁着百花盛开之日,多多制香才是。”

    上一世囹圄宫中,行动受限,其实她仍有许多制香的灵感,只是后来已经无法完成。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必要珍惜光阴,早日弥补当日的遗憾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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