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7
两日后，城外袁氏突然乱成一团。
听说是正在家养病的袁映柳突然发起疯来，见什么摔什么，力气还大，四五个奴婢都拉不住，硬是将袁无涯收藏的古董花瓶茶器皆摔得稀碎。
更气人的是，她专挑半夜里闹，三更即起，十分准时。夜夜闹得袁家上下鸡犬不宁，真个像是中了邪一般。
袁氏原本便以袁映柳中邪病倒为由才将她接回家中，免受牢狱之灾，此次中招，哪敢声张？只得哑巴吃黄连，默默吞食苦果。
偏越海俞氏是驱鬼扶乩的大家，她家的法术袁氏破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夜夜起来发疯吵闹，哪怕已经筋疲力尽，也如提线人偶一般非要闹到天光大亮，才委顿于地。
见爱女受苦，又整日被妻妾围住哭泣抱怨，袁无涯只觉怒火中烧，也不管年关将近，便急急收拾了行装，一个人往京中去寻靠山——被他尊为“秀师”的大方士王钟秀。
王钟秀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的方士，不只为他修建宏丽雄伟的秀云观修道，还许他宫禁出入。这份荣宠，便是当初一品国师甄谦，也不曾有过。
他出身的丹阳王氏，与乐浪甄氏，自古便是七大方士世家中的南北翘楚，素有“南甄北王”之称。
王钟秀身为本代家主，炼得一手好丹药，又精通房中双修之术，恰投了天子所好，故而圣宠无极。
袁氏早些年只是走江湖的浪荡子，靠着祖传的杂戏卖艺为生。是甄氏看他可怜，便带回沂州，将自家田地与他一些安身立命。
袁氏侍奉甄氏好几十年，后来见甄氏落魄，便转身踢开老东家，又去攀了王氏的高枝。
这些事沂州本地百姓都知道，心里十分瞧他不起。
“我看她呀，就是活该！”小乞儿殷勤地一路跟着卫熠，喋喋道：“那个袁映柳，沂州谁人不知？她就是个女疯子！
“听说她在京里跟甄家大姑娘结下过梁子，可在京里又斗不过人家，您不知道，甄家大姑娘可是有官位的！官居四品，听说在京里排场可大啦！
“那袁氏的小娘子一介草民，真不知她是什么胆气敢跟甄家大姑娘比这比那的！比不过便恨得咬牙切齿，处处跟人家过不去。
“这回的事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定是袁家买通老兵油子杜大嘴想诬告人家甄氏大姑娘，还想泼师父你一身污水！
“幸好谢大人一身正气，揭穿了他们的阴谋，甄家大姑娘又在公堂上回护师父，这才还了师父清白！要不然，师父你若被认作匪帮的细作，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卫熠身高腿长，一路自顾走着，小乞儿跟得吃力，却始终不放弃。
一直跟着卫熠来到平康坊，走过早已废弃的坊墙，曲曲折折一直行到最里面，推开一间柴房的门。
卫熠进了门，取下护臂和网子甲扔在地上，整个人倒在草垛上。
小乞儿也不闲着，忙将卫熠拎回来的罐子提到卫七面前。
早上出门时见老头倚墙角坐着，一天过去，他似乎动也没动过。
“师爷，吃饭啦。”小乞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将罐子先放在窗下，又将窗台上的破碗拿出去清洗。
她跟着卫熠已经整整七天了。
那天马匪攻城，她亲眼见到这个人，如天神临凡一般从城墙上跳下来，抢走马匹，提着一杆长枪，在匪人中横冲直撞，一枪便挑了那首领的脑袋！
剩下的马匪像被吓破了胆一般哄然而散，她也从那一刻起，便认定了这个人。
不管白天黑夜，她只跟着他。
只恨自己腿短脚笨，经常被他几个闪身便跟丢了，所幸她运气好，他没有立刻就走，反而时常出现在城中。她只要看见，便紧紧跟着。
起初他还故意甩开她，后来大概是发现她并无恶意，也不再有意甩她，只是始终不睬她。
阿远在井台上打水洗碗，井水极冷，冷得她小腹都好像缩起来了，针扎似地密密地疼，可她还是咬牙将碗反复洗净。
像卫熠这样的人，打动他不容易。
“饭来喽~”阿远将碎肉粥盛一碗端给卫七。
卫七抱着碗，咕咚咕咚将粥喝完，却在阿远接过碗后，冷声令道：“滚出去。”
阿远已经伺候了这人两天，知道他脾性如此，不仅不气，反倒脆生生地应声“哎！”，十分乖巧地拎着粥桶出去了。
出门还不忘轻轻带上柴房的门。
“你可知，你带回来的是个姑娘。”卫七本想如此嘲弄卫熠一番，可话到口边，想了想，又咽回去。
就卫熠那个糙汉，定然看不出这小乞丐是个女儿身。
卫七低哼一声。
那丫头虽不知来历，但身上并无武艺，约摸只是瞧着卫熠身手好，跟着他求庇护的。
他耳尖耸动，听着远去的脚步。
她去了井台，绞水刷碗。不一会儿又拎着桶回来，还兴冲冲地哼着小曲儿。
然后她来到门外的墙根下，麻利地拾掇了几把，便沉沉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就像粘着主人就不撒手的狗崽子。
也罢。卫七捏一下自己的脉。
心脉已越来越弱，他活不了几日了。留着门外的小崽子，或者能跟这孤僻的家伙做个伴。
“怎么着？还领了衣甲，准备参军长驻么？”卫七嗤鼻。
卫熠不想听，翻个身背对着他。
卫七噎气。
“露的那一手被人瞧见了吧？”卫七故意拿话气他，“众目睽睽，以为只有我认得魏家枪么？”
卫熠还是不说话。
卫七道，“咱们是要去东都寻亲，你不想走，是因为甄家的小娘子？”
卫七眼睛瞎，耳朵可不聋。这几天，关于他这个好侄儿的英雄事迹他可没少听见。
关于那位小娘子的美貌，更是这沂州人最喜爱的谈资。
少年人，情窦初开时最忌见到神人仙子一般的人物。
跟那样的人一比，什么样的贤良女子，都成了地上的泥。
“直可惜呀，你、不、配。”卫七咬着字，毫不留情地吐出三个冷冰冰的字。
他看不见卫熠，可眼前，却仿佛能看见那人的影子，孤高冷硬，像他那不肯投降的自尊。
卫七要用那三个冷冰冰的字，化成尖锐的矛，凝成看不见的脚，狠狠地扎坏他，重重地踩烂他。
只有那自尊轰然倒下，他才能认清什么是“命定”。
唯有如此，他日后的路，才不会更畸岖吧。
-
又过几日，便是小寒。
每年过了小寒，沂州的大户人家都会在家中连日设宴，款待乡中耆老、州府官员，大家欢聚一堂，互道辛苦，顺奉祝福，算是一种新年到来的仪式。
这天，甄氏正为晚上的宴请礼单在外院厅上商议。甄暇突然想起什么，悄悄将玉京拉到一边，从怀中摸出那个雕花金铃，小声道：“我今儿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玉京心头突然一跳，仰面问：“是谁？”
“就是你猜的那个人！”
甄暇看看厅堂上还在议事的甄士诚等人，又将玉京拉着，一直出了棠梨厅，走到月亮门下，才小声道：“我已悄悄打听过，那人名叫卫义，是燕赵人氏，跟着他父亲一路流浪过来，听说是要去洛阳投什么亲戚。
“听说他父亲病重，已无法行动，所以他便暂留在沂州，住的地方，竟然就是平康坊！”
玉京只觉一颗心越跳越急。平康坊，就是那天在马车上，金铃感应的那处。
“可这事却奇怪，”甄暇又道：“平康坊那一带，从前做了病坊，后来又废弃，全是空屋子。虽说也有四面墙，可到底年久失修，哪哪儿都漏风，断不如咱们搭的棉棚暖和。
“可是我听说，这个卫义，非要带老父住在那个冷得跟冰窖一样的空屋子里，死活也不肯搬到棉棚去住。你说是不是稀奇？
“哦还有，”甄暇想起什么，又道，“听说他为了将钱医治老父，参加了咱们的募兵队！你说奇不奇怪，把老父搬去暖和的去处，不比买药来吃的强？”
玉京绢细的眉微微蹙着。
她也觉得这个卫义很奇怪。
“对了，还有件事，是连你也没猜到的！”甄暇说着，眉梢挑起，戏谑地瞧了瞧自己的妹子：“谢校尉今日对我说，卫小郎救你，是因为你曾有恩于他！他说，他是来报恩的！”
玉京讶住。
报恩？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你是不是也被唬住啦？”甄暇却一脸得意：“你也不用费劲回忆，这呀，不过是少年人假口托辞罢啦！他定然想不到，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对谢贞吉撒这种谎，不过是找借口要他不敢诬陷你。”
甄暇见妹妹疑惑不已，忙拍拍她头顶道：“你不必多想，只是这个卫义，看样子是盯上你了。你这几天不要再出去，只怕他瞧着人模人样，底子里是个泼皮无赖，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看他对老父如此无情，必不是什么好男子。你也不必再费心找他道谢，我自去寻他，与他些伤药，还了人情便是。”
-
卫熠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甄氏眼中不怀好意之人。谢贞吉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谢贞吉虽然武艺稀松，可一双眼睛盯了几十年城门，也不是吃素的。卫熠第二天去找他投军，他便认出他来。
其实也不难认，卫熠有意吐露的一口浓重的北地乡音，在一众南方流民中确实挺独特的。
谢贞吉登记了卫熠姓名，只作不识，暗暗给了他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又分给他一把歪了弦的弓。全是坏兵器，看你还怎么逞能？
可一转头，他就气坏了。
这小子在流民里似乎颇有些威望，很快，整天围着他转的流民中间，便有人将自己生光的好刀给他换了锈刀。
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居然会修弓！
那把歪了弦的弓，到他手里，不知怎么一扭，居然就正了！
那可是把坏了好几年的弓！
谢贞吉十分无语。
但别的方面也还是可以整治他的。
比方说，专门给他排巡夜的班，白天也各种借口派他差使，让他不得休息，甚至错过施食，吃不上一顿饱饭。
再比方说，天寒地冻，大家都有棉衣穿，偏他没有。因为发棉衣的时候，发到他，恰好便没了。
自然，棉衣这个，不是他动的手脚，更像是甄氏的家丁干的。
谢贞吉在心里暗暗得意。
甄家！那是什么样的门第啊！
知道自家如珠如宝的大姑娘，竟然被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民惦记，只怕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呢。
还报恩……哼！谁会信他的鬼话！
两日后，城外袁氏突然乱成一团。
听说是正在家养病的袁映柳突然发起疯来，见什么摔什么，力气还大，四五个奴婢都拉不住，硬是将袁无涯收藏的古董花瓶茶器皆摔得稀碎。
更气人的是，她专挑半夜里闹，三更即起，十分准时。夜夜闹得袁家上下鸡犬不宁，真个像是中了邪一般。
袁氏原本便以袁映柳中邪病倒为由才将她接回家中，免受牢狱之灾，此次中招，哪敢声张？只得哑巴吃黄连，默默吞食苦果。
偏越海俞氏是驱鬼扶乩的大家，她家的法术袁氏破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夜夜起来发疯吵闹，哪怕已经筋疲力尽，也如提线人偶一般非要闹到天光大亮，才委顿于地。
见爱女受苦，又整日被妻妾围住哭泣抱怨，袁无涯只觉怒火中烧，也不管年关将近，便急急收拾了行装，一个人往京中去寻靠山——被他尊为“秀师”的大方士王钟秀。
王钟秀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的方士，不只为他修建宏丽雄伟的秀云观修道，还许他宫禁出入。这份荣宠，便是当初一品国师甄谦，也不曾有过。
他出身的丹阳王氏，与乐浪甄氏，自古便是七大方士世家中的南北翘楚，素有“南甄北王”之称。
王钟秀身为本代家主，炼得一手好丹药，又精通房中双修之术，恰投了天子所好，故而圣宠无极。
袁氏早些年只是走江湖的浪荡子，靠着祖传的杂戏卖艺为生。是甄氏看他可怜，便带回沂州，将自家田地与他一些安身立命。
袁氏侍奉甄氏好几十年，后来见甄氏落魄，便转身踢开老东家，又去攀了王氏的高枝。
这些事沂州本地百姓都知道，心里十分瞧他不起。
“我看她呀，就是活该！”小乞儿殷勤地一路跟着卫熠，喋喋道：“那个袁映柳，沂州谁人不知？她就是个女疯子！
“听说她在京里跟甄家大姑娘结下过梁子，可在京里又斗不过人家，您不知道，甄家大姑娘可是有官位的！官居四品，听说在京里排场可大啦！
“那袁氏的小娘子一介草民，真不知她是什么胆气敢跟甄家大姑娘比这比那的！比不过便恨得咬牙切齿，处处跟人家过不去。
“这回的事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定是袁家买通老兵油子杜大嘴想诬告人家甄氏大姑娘，还想泼师父你一身污水！
“幸好谢大人一身正气，揭穿了他们的阴谋，甄家大姑娘又在公堂上回护师父，这才还了师父清白！要不然，师父你若被认作匪帮的细作，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卫熠身高腿长，一路自顾走着，小乞儿跟得吃力，却始终不放弃。
一直跟着卫熠来到平康坊，走过早已废弃的坊墙，曲曲折折一直行到最里面，推开一间柴房的门。
卫熠进了门，取下护臂和网子甲扔在地上，整个人倒在草垛上。
小乞儿也不闲着，忙将卫熠拎回来的罐子提到卫七面前。
早上出门时见老头倚墙角坐着，一天过去，他似乎动也没动过。
“师爷，吃饭啦。”小乞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将罐子先放在窗下，又将窗台上的破碗拿出去清洗。
她跟着卫熠已经整整七天了。
那天马匪攻城，她亲眼见到这个人，如天神临凡一般从城墙上跳下来，抢走马匹，提着一杆长枪，在匪人中横冲直撞，一枪便挑了那首领的脑袋！
剩下的马匪像被吓破了胆一般哄然而散，她也从那一刻起，便认定了这个人。
不管白天黑夜，她只跟着他。
只恨自己腿短脚笨，经常被他几个闪身便跟丢了，所幸她运气好，他没有立刻就走，反而时常出现在城中。她只要看见，便紧紧跟着。
起初他还故意甩开她，后来大概是发现她并无恶意，也不再有意甩她，只是始终不睬她。
阿远在井台上打水洗碗，井水极冷，冷得她小腹都好像缩起来了，针扎似地密密地疼，可她还是咬牙将碗反复洗净。
像卫熠这样的人，打动他不容易。
“饭来喽~”阿远将碎肉粥盛一碗端给卫七。
卫七抱着碗，咕咚咕咚将粥喝完，却在阿远接过碗后，冷声令道：“滚出去。”
阿远已经伺候了这人两天，知道他脾性如此，不仅不气，反倒脆生生地应声“哎！”，十分乖巧地拎着粥桶出去了。
出门还不忘轻轻带上柴房的门。
“你可知，你带回来的是个姑娘。”卫七本想如此嘲弄卫熠一番，可话到口边，想了想，又咽回去。
就卫熠那个糙汉，定然看不出这小乞丐是个女儿身。
卫七低哼一声。
那丫头虽不知来历，但身上并无武艺，约摸只是瞧着卫熠身手好，跟着他求庇护的。
他耳尖耸动，听着远去的脚步。
她去了井台，绞水刷碗。不一会儿又拎着桶回来，还兴冲冲地哼着小曲儿。
然后她来到门外的墙根下，麻利地拾掇了几把，便沉沉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就像粘着主人就不撒手的狗崽子。
也罢。卫七捏一下自己的脉。
心脉已越来越弱，他活不了几日了。留着门外的小崽子，或者能跟这孤僻的家伙做个伴。
“怎么着？还领了衣甲，准备参军长驻么？”卫七嗤鼻。
卫熠不想听，翻个身背对着他。
卫七噎气。
“露的那一手被人瞧见了吧？”卫七故意拿话气他，“众目睽睽，以为只有我认得魏家枪么？”
卫熠还是不说话。
卫七道，“咱们是要去东都寻亲，你不想走，是因为甄家的小娘子？”
卫七眼睛瞎，耳朵可不聋。这几天，关于他这个好侄儿的英雄事迹他可没少听见。
关于那位小娘子的美貌，更是这沂州人最喜爱的谈资。
少年人，情窦初开时最忌见到神人仙子一般的人物。
跟那样的人一比，什么样的贤良女子，都成了地上的泥。
“直可惜呀，你、不、配。”卫七咬着字，毫不留情地吐出三个冷冰冰的字。
他看不见卫熠，可眼前，却仿佛能看见那人的影子，孤高冷硬，像他那不肯投降的自尊。
卫七要用那三个冷冰冰的字，化成尖锐的矛，凝成看不见的脚，狠狠地扎坏他，重重地踩烂他。
只有那自尊轰然倒下，他才能认清什么是“命定”。
唯有如此，他日后的路，才不会更畸岖吧。
-
又过几日，便是小寒。
每年过了小寒，沂州的大户人家都会在家中连日设宴，款待乡中耆老、州府官员，大家欢聚一堂，互道辛苦，顺奉祝福，算是一种新年到来的仪式。
这天，甄氏正为晚上的宴请礼单在外院厅上商议。甄暇突然想起什么，悄悄将玉京拉到一边，从怀中摸出那个雕花金铃，小声道：“我今儿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玉京心头突然一跳，仰面问：“是谁？”
“就是你猜的那个人！”
甄暇看看厅堂上还在议事的甄士诚等人，又将玉京拉着，一直出了棠梨厅，走到月亮门下，才小声道：“我已悄悄打听过，那人名叫卫义，是燕赵人氏，跟着他父亲一路流浪过来，听说是要去洛阳投什么亲戚。
“听说他父亲病重，已无法行动，所以他便暂留在沂州，住的地方，竟然就是平康坊！”
玉京只觉一颗心越跳越急。平康坊，就是那天在马车上，金铃感应的那处。
“可这事却奇怪，”甄暇又道：“平康坊那一带，从前做了病坊，后来又废弃，全是空屋子。虽说也有四面墙，可到底年久失修，哪哪儿都漏风，断不如咱们搭的棉棚暖和。
“可是我听说，这个卫义，非要带老父住在那个冷得跟冰窖一样的空屋子里，死活也不肯搬到棉棚去住。你说是不是稀奇？
“哦还有，”甄暇想起什么，又道，“听说他为了将钱医治老父，参加了咱们的募兵队！你说奇不奇怪，把老父搬去暖和的去处，不比买药来吃的强？”
玉京绢细的眉微微蹙着。
她也觉得这个卫义很奇怪。
“对了，还有件事，是连你也没猜到的！”甄暇说着，眉梢挑起，戏谑地瞧了瞧自己的妹子：“谢校尉今日对我说，卫小郎救你，是因为你曾有恩于他！他说，他是来报恩的！”
玉京讶住。
报恩？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你是不是也被唬住啦？”甄暇却一脸得意：“你也不用费劲回忆，这呀，不过是少年人假口托辞罢啦！他定然想不到，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对谢贞吉撒这种谎，不过是找借口要他不敢诬陷你。”
甄暇见妹妹疑惑不已，忙拍拍她头顶道：“你不必多想，只是这个卫义，看样子是盯上你了。你这几天不要再出去，只怕他瞧着人模人样，底子里是个泼皮无赖，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看他对老父如此无情，必不是什么好男子。你也不必再费心找他道谢，我自去寻他，与他些伤药，还了人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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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熠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甄氏眼中不怀好意之人。谢贞吉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谢贞吉虽然武艺稀松，可一双眼睛盯了几十年城门，也不是吃素的。卫熠第二天去找他投军，他便认出他来。
其实也不难认，卫熠有意吐露的一口浓重的北地乡音，在一众南方流民中确实挺独特的。
谢贞吉登记了卫熠姓名，只作不识，暗暗给了他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又分给他一把歪了弦的弓。全是坏兵器，看你还怎么逞能？
可一转头，他就气坏了。
这小子在流民里似乎颇有些威望，很快，整天围着他转的流民中间，便有人将自己生光的好刀给他换了锈刀。
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居然会修弓！
那把歪了弦的弓，到他手里，不知怎么一扭，居然就正了！
那可是把坏了好几年的弓！
谢贞吉十分无语。
但别的方面也还是可以整治他的。
比方说，专门给他排巡夜的班，白天也各种借口派他差使，让他不得休息，甚至错过施食，吃不上一顿饱饭。
再比方说，天寒地冻，大家都有棉衣穿，偏他没有。因为发棉衣的时候，发到他，恰好便没了。
自然，棉衣这个，不是他动的手脚，更像是甄氏的家丁干的。
谢贞吉在心里暗暗得意。
甄家！那是什么样的门第啊！
知道自家如珠如宝的大姑娘，竟然被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民惦记，只怕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呢。
还报恩……哼！谁会信他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