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衙，谢珩径自奔向自己的住处。
得知病坊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准备洗澡，那时他觉得无比烦躁——这小县城怎么回事？地方那么小，一堆破事居然那么多？
一身臭汗偏不让人洗澡，还想不想让人好过了？
现在看来，那时没洗上澡反而是对的，现在他不仅一身臭汗，而且满身尘土，转过一道垂花门，他正打算开口叫婢女为他准备洗澡水，看见廊下的那只画眉鸟。
这鸟是前任县令赴京任职时，送给他玩的。
他觉得的确挺好玩，就留下来养着玩了。
这时已经入夜，四下除了虫鸣，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县衙里的人大多都已歇下了，鸟也歇下了——黑豆大的眼皮轻轻合着，盖住那双喜欢四处乱转的眼睛。
可是谢珩属于自己不自在，别人也别想自在——鸟也不行——的破性格，拍了拍那鸟笼，等鸟扑腾起翅膀，张开眼睛，他心满意足地走进房间。
一推开门，他看见几口大箱子，贴身婢女沏月和拂云笑嘻嘻地对他说：“快来看看，什么东西到了？”
箱子的封口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清晰印着谢氏的家徽，谢珩哪里需要费心思去猜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迈步走过去，“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沏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润润喉，一边指挥下面的小丫头们挨个打开箱子，笑着说道：“也是巧，你前脚刚刚出去，后脚人家就把东西抬进来了——快看看，这回都送了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首先是几封家书，最厚实的一封来自于谢氏的主母——谢珩的生母，底下的三封则分别来自家里的三哥谢琮、五哥谢玦和小妹谢澜纾。
三嫂有身孕了，大夫说最迟明年立秋，晚不过白露，谢家就会多出一个小公子或者小小姐；五哥又被调回了东宫，还是任太子身边的一名常侍，去而复返，他更受太子信重了；小妹的个子又长高了不少，都快超过母亲了，母亲都快愁死了，再长下去可怎么嫁人？
可是谢珩都不知道他三哥什么时候娶的亲？他五哥什么时候被调离东宫？谢澜纾那个小丫头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开始考虑嫁人的问题了？
桃源县实在太远了，远到家书都会被弄丢，远到他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冬衣到入夏才被送到他手里，三年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久到家人的面目在他脑海里都渐渐变得模糊……
谢珩眼底一阵发热，鼻腔隐隐发酸，他将泪意压下，转而去看别的东西。
三哥画的消寒图、五哥从太子那儿得来的剑谱（里面偷偷夹了几页秘戏图），香料、茶叶、布匹……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各类东西。
角落的彩球看不出用途，谢珩怀疑那是谢澜纾那个小丫头给他弄来的，他把那彩球拿起来，丢到半空中又接住，然后他叫拂云给他磨墨，叫沏月给他铺纸。
他心里藏着一大堆话想要说，四封信不一会儿就写完了，将纸上的墨迹晾干，他把信纸折叠好塞进信封里，然后叫沏月也替他准备些东西。
沏月一边听从他的吩咐，打开柜子翻翻捡捡，一边陪着几分小心问他：“怎么不给大老爷也写封信啊？这么久没看见你，大老爷心里肯定也时时牵挂着你呢。”
谢珩听见这句话，满是兴奋的脸色倏地淡下去几分，他的眼底浮现一股难言的情绪，像怨愤，也像委屈。
随即尽数掩去，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他都不给我写信，凭什么我给他写信？”
得罪程崇被贬官时，朝中不少相熟的叔伯姑舅开口为谢珩求情，偏偏谢壁这个亲生父亲不闻不问。
那时谢珩还没满十七，只要谢壁开口说一句他年纪还小，承担不了一县之长这样重要的职责，看在已故谢皇后的面子上，圣上无论如何都会放他一马。
可是他没有。
不仅没有替谢珩求情，在商量该将谢珩外放去什么地方任职时，他主动提出距离都城金陵最远，位置也最偏僻的桃源县。
“要不是他，我能被贬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谢珩冷笑道：“我看他就是嫌我碍了他的眼，这才费尽心机把我送的越远越好。”
沏月知道他这是在瞎胡扯，他自己估计也知道自己在瞎胡扯，他谢六郎是他们谢府最为出挑的一个郎君，东宫里的太子都心生倾慕想要与他结交，大老爷又不是个耳聋眼瞎的，怎么可能嫌弃他？
可他心里有结，除了他自己，别人都解不开，沏月也不好再多劝，别过头，不再开口。
“别顾着只说我了，”他此时忽然又开口：“你们俩呢？都收到什么好东西没？”
沏月出生在谢家，爹娘也都在谢府内门做事，谢家往桃源县寄东西，怎么可能不捎带她的一份？
笑着点点头，“当然有啊，跟你一样，有信也有东西，喏——”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亮晶晶的小玩意，递到谢珩面前，“我兄长去年也娶亲了，还给我生了一个小侄女，听说长得一团可爱，别提多招人疼！夫人也疼她，满月的时候，特地命人打了一对银镯子，这是其中一只，你看看，好看不好看？”
谢珩拿过来看了一眼，递给一旁的拂云，拂云说：“啊！好小啊？”
沏月“嗤”地一声笑起来，把东西拿回来，贴着身子放好，“我的傻姑娘，刚满月的孩子能有多大？当然小啦，不过现在应该长大了，可能有……”
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了吧。”
谢珩此时把目光转向房间的另一侧，问说：“拂云，你呢？你也收到什么好东西没？”
拂云正替他熨衣服呢。
她家这位少爷，甭管日子过的多紧巴，吃穿不能省俭，吃要最好的厨子亲手烹饪，穿要贴身的婢女亲手缝制，缝完了还得用手揉，揉完了才能下水洗，上身之前先熨平，熨完了还得熏的香香的……
所幸外放时捎带了厨子出来，这些年以来，家里也不时接济些布料和香料，不然以他们现在这个境况，还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听见问话，她先是愣了愣，过了一会，摇摇头，“没啊，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拂云是在八岁那年被买进谢府的，买来的时候，她爹妈都健在，谢家待下人宽厚，府中的下人不仅月例银子比其他府的稍稍多上一些，每旬还有半日的休息时间，可出府探望家人。
那时她的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太好，瘦了病了，总有爹娘问问。
没过两年，金陵城破了，城里的守军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妇幼老少被马踏死的、被乱军烧死杀死的，不计其数。
谢珩的大哥在城破的那晚，被无数支飞射而来的箭矢扎成刺猬，拂云的爹妈也没能逃过那场浩劫。
她有个哥哥倒是侥幸活下来了，可是没什么感情，还喜欢赌钱，拂云在金陵城里待着的时候，还能时常接济他一二。
现在离得远，外面又那么乱，那个人恐怕顾自己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想到她？
“……”谢珩丢给她一只彩球，说：“喏，你现在也有东西了，别哭了。”
拂云没好气地说：“谁哭了？你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冤枉人？”话虽这么说，她的脸色到底和缓了不少。
窗外此时传来打更的声音，一慢两快，“平安无事”——不知不觉三更天了，沏月对谢珩说：“时候不早了，该洗洗睡了，你是现在洗，还是还要再等会？”
谢珩说：“都给忙忘了，现在洗吧——早就想洗了，赶紧给我弄桶水进来！”
沏月一早为他备好水了，时间长恐怕凉了，便叫谢珩稍微等自己片刻，唤来几个小丫头，添来几桶热水，然后将干净的衣服给他收拾好，带上门出去。
一走出房间，她听见嘁嘁喳喳一阵叫唤声。
是廊下的那只画眉鸟。
“它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叫一直叫的……”
拂云稍微回忆了一会，“好像公子刚回来那会，它就开始叫了，不过叫了一阵就停了，现在怎么又开始叫了？”
沏月说：“是啊，也没人弄它……”
拂云“哼”一声，“除了公子，还有谁会弄它？我看八成我们出去叫水那会，公子闲得没事，又出来招它了。”
沏月好笑道：“公子也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跟只鸟较劲。”
说句话刚刚说完，屋子里忽然传来动静，“咚”一声，像是重物砸落在地上，也像是有人倒地不起。
可是屋子里只有谢珩一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慌忙推开门进去。
结果一推开门，她们就看见一扇倒地的屏风，屏风后的浴桶还冒出袅袅的白烟，里面的水溅出来大半。
谢珩头发散着，身上披了一件月白色绸衫，他头发湿了大半，脚边积了厚厚一滩水迹。
这时虽说已经入夏，白日燥热不堪，夜晚却仍有几分寒凉，沏月快速寻一件厚实的外衣给谢珩披上，这才有心思打量屋里的盛况。
屋子里出乎她的预料，居然不止有谢珩一个人，一个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瑟瑟发抖地缩在他们的对面。
她很明显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身上的布料也十分单薄。
天这么晚，她穿这么少，而且趁着谢珩洗澡的时候偷偷潜进房间，小丫头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沏月感到几分难以置信，这丫头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这不是自寻死路嘛？！府里谁不知道她家这位谢大人沐浴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
拂云已经一脸愠怒地走过去，骂道：“谁给你的胆子，不要命啦？！”
小丫头叫寻香，是拂云亲手从牙婆那里挑，再亲自领进府的，拂云没什么亲人缘，一直把小丫头当亲妹妹处。
领她进府的时候，拂云特地朝她嘱咐过，别看公子成天到晚笑嘻嘻的，看起来特别好拿捏，真得罪了他，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她殷殷切切嘱咐再三，没想到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这才多久？她明知故犯！
小丫头的神色看起来却是十足茫然，她像是刚刚睡醒一般，看看拂云，再看看谢珩和沏月，最后去周遭的环境。
近乎苍白地辩解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想……拂云、拂云姐姐，我没有，你相信我，好不好？”
谢珩微拧起眉。
他想起了小丫头刚才的样子。
分明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轻轻浅浅地笑着，那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真真算得上风情万种，魅惑无边。
要不是这样，谢珩也不会吓得直接从浴桶里跳出来，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屏风。
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怎么好像……不似同一个人？
拂云却只当她在狡辩，怒道：“你还敢顶嘴？都被抓现形了，你还敢顶嘴？平时我都怎么教你的？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吗？我看你是皮紧了，不吃点苦头，你不长记性！”
她说着话，就想冲上前去揍人，谢珩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抬臂把她拦了下来，“早说你脾气太急了，趁早改了才好，多大点事？值得这么伤肝动火吗？气坏了身子算谁的？”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悄悄给沏月使了个眼色，沏月得到他的授意，拖拖拽拽地把拂云和寻香都弄出去，然后她让拂云站在原地消消气，把寻香交给守夜的人。
谢珩的澡还没洗完，房间还被弄得乱糟糟，沏月又唤来几个粗使的丫头，把房间收拾整齐，再亲自指挥，给谢珩重新备一通洗澡水。
忙完这一切，她走出院门，见寻香跪在月洞门旁边，拂云气鼓鼓地插着腰站在她面前。
沏月和拂云一同服侍在谢珩的母亲——谢夫人身侧超过十年，对拂云的脾气秉性几乎算得上了然于胸，她知道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的有多凶，心里就有多疼人。
她刚才之所以那样发作，也是为了先让谢珩出出气，好方便后面替寻香求情。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公子刚才既然没有责罚她，等明天气消了，自然也不会再去计较，你还是先让他们把人带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都这么晚了，继续闹下去不像话。”
寻香这才哭哭啼啼地跟着巡夜的人走了，沏月拉着拂云回到廊下，两人正说着话，又听见一阵嘁嘁喳喳的乱叫声。
拂云正烦着，骂道：“这鸟今晚怎么回事啊？怎么跟中邪了似的？”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要伸出手去拍那鸟笼子，还没碰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沏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紧，对拂云说：“你、你快看那边！”
好巧不巧，沏月指的方向，正是笼里画眉鸟的两只黑眼睛一直锁定的方向，拂云这时忽然想起来，似乎卧房里出事之前，这鸟一直看着的，也正是卧房的方向……
她很快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了，因为刚刚朝着沏月示意的地方望过去，一道黑影自她眼前一略而过，紧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巨响，面前的池塘里溅出来好大一片水花。
拂云一把抓住沏月的手，拉着她就往后避去，她们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顾不上被水花打湿的衣襟，也顾不上站没站稳，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呐！有刺客！”
听见外面的动静时，谢珩正在穿衣，他一边低下头合拢衣襟，一边无比心累地叹出一口气：今晚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桩桩一件件，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他？
一边这么想着，他加快速度穿好衣服，然后推开房门，走出去。
得知病坊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准备洗澡，那时他觉得无比烦躁——这小县城怎么回事？地方那么小，一堆破事居然那么多？
一身臭汗偏不让人洗澡，还想不想让人好过了？
现在看来，那时没洗上澡反而是对的，现在他不仅一身臭汗，而且满身尘土，转过一道垂花门，他正打算开口叫婢女为他准备洗澡水，看见廊下的那只画眉鸟。
这鸟是前任县令赴京任职时，送给他玩的。
他觉得的确挺好玩，就留下来养着玩了。
这时已经入夜，四下除了虫鸣，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县衙里的人大多都已歇下了，鸟也歇下了——黑豆大的眼皮轻轻合着，盖住那双喜欢四处乱转的眼睛。
可是谢珩属于自己不自在，别人也别想自在——鸟也不行——的破性格，拍了拍那鸟笼，等鸟扑腾起翅膀，张开眼睛，他心满意足地走进房间。
一推开门，他看见几口大箱子，贴身婢女沏月和拂云笑嘻嘻地对他说：“快来看看，什么东西到了？”
箱子的封口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清晰印着谢氏的家徽，谢珩哪里需要费心思去猜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迈步走过去，“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沏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润润喉，一边指挥下面的小丫头们挨个打开箱子，笑着说道：“也是巧，你前脚刚刚出去，后脚人家就把东西抬进来了——快看看，这回都送了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首先是几封家书，最厚实的一封来自于谢氏的主母——谢珩的生母，底下的三封则分别来自家里的三哥谢琮、五哥谢玦和小妹谢澜纾。
三嫂有身孕了，大夫说最迟明年立秋，晚不过白露，谢家就会多出一个小公子或者小小姐；五哥又被调回了东宫，还是任太子身边的一名常侍，去而复返，他更受太子信重了；小妹的个子又长高了不少，都快超过母亲了，母亲都快愁死了，再长下去可怎么嫁人？
可是谢珩都不知道他三哥什么时候娶的亲？他五哥什么时候被调离东宫？谢澜纾那个小丫头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开始考虑嫁人的问题了？
桃源县实在太远了，远到家书都会被弄丢，远到他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冬衣到入夏才被送到他手里，三年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久到家人的面目在他脑海里都渐渐变得模糊……
谢珩眼底一阵发热，鼻腔隐隐发酸，他将泪意压下，转而去看别的东西。
三哥画的消寒图、五哥从太子那儿得来的剑谱（里面偷偷夹了几页秘戏图），香料、茶叶、布匹……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各类东西。
角落的彩球看不出用途，谢珩怀疑那是谢澜纾那个小丫头给他弄来的，他把那彩球拿起来，丢到半空中又接住，然后他叫拂云给他磨墨，叫沏月给他铺纸。
他心里藏着一大堆话想要说，四封信不一会儿就写完了，将纸上的墨迹晾干，他把信纸折叠好塞进信封里，然后叫沏月也替他准备些东西。
沏月一边听从他的吩咐，打开柜子翻翻捡捡，一边陪着几分小心问他：“怎么不给大老爷也写封信啊？这么久没看见你，大老爷心里肯定也时时牵挂着你呢。”
谢珩听见这句话，满是兴奋的脸色倏地淡下去几分，他的眼底浮现一股难言的情绪，像怨愤，也像委屈。
随即尽数掩去，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他都不给我写信，凭什么我给他写信？”
得罪程崇被贬官时，朝中不少相熟的叔伯姑舅开口为谢珩求情，偏偏谢壁这个亲生父亲不闻不问。
那时谢珩还没满十七，只要谢壁开口说一句他年纪还小，承担不了一县之长这样重要的职责，看在已故谢皇后的面子上，圣上无论如何都会放他一马。
可是他没有。
不仅没有替谢珩求情，在商量该将谢珩外放去什么地方任职时，他主动提出距离都城金陵最远，位置也最偏僻的桃源县。
“要不是他，我能被贬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谢珩冷笑道：“我看他就是嫌我碍了他的眼，这才费尽心机把我送的越远越好。”
沏月知道他这是在瞎胡扯，他自己估计也知道自己在瞎胡扯，他谢六郎是他们谢府最为出挑的一个郎君，东宫里的太子都心生倾慕想要与他结交，大老爷又不是个耳聋眼瞎的，怎么可能嫌弃他？
可他心里有结，除了他自己，别人都解不开，沏月也不好再多劝，别过头，不再开口。
“别顾着只说我了，”他此时忽然又开口：“你们俩呢？都收到什么好东西没？”
沏月出生在谢家，爹娘也都在谢府内门做事，谢家往桃源县寄东西，怎么可能不捎带她的一份？
笑着点点头，“当然有啊，跟你一样，有信也有东西，喏——”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亮晶晶的小玩意，递到谢珩面前，“我兄长去年也娶亲了，还给我生了一个小侄女，听说长得一团可爱，别提多招人疼！夫人也疼她，满月的时候，特地命人打了一对银镯子，这是其中一只，你看看，好看不好看？”
谢珩拿过来看了一眼，递给一旁的拂云，拂云说：“啊！好小啊？”
沏月“嗤”地一声笑起来，把东西拿回来，贴着身子放好，“我的傻姑娘，刚满月的孩子能有多大？当然小啦，不过现在应该长大了，可能有……”
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了吧。”
谢珩此时把目光转向房间的另一侧，问说：“拂云，你呢？你也收到什么好东西没？”
拂云正替他熨衣服呢。
她家这位少爷，甭管日子过的多紧巴，吃穿不能省俭，吃要最好的厨子亲手烹饪，穿要贴身的婢女亲手缝制，缝完了还得用手揉，揉完了才能下水洗，上身之前先熨平，熨完了还得熏的香香的……
所幸外放时捎带了厨子出来，这些年以来，家里也不时接济些布料和香料，不然以他们现在这个境况，还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听见问话，她先是愣了愣，过了一会，摇摇头，“没啊，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拂云是在八岁那年被买进谢府的，买来的时候，她爹妈都健在，谢家待下人宽厚，府中的下人不仅月例银子比其他府的稍稍多上一些，每旬还有半日的休息时间，可出府探望家人。
那时她的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太好，瘦了病了，总有爹娘问问。
没过两年，金陵城破了，城里的守军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妇幼老少被马踏死的、被乱军烧死杀死的，不计其数。
谢珩的大哥在城破的那晚，被无数支飞射而来的箭矢扎成刺猬，拂云的爹妈也没能逃过那场浩劫。
她有个哥哥倒是侥幸活下来了，可是没什么感情，还喜欢赌钱，拂云在金陵城里待着的时候，还能时常接济他一二。
现在离得远，外面又那么乱，那个人恐怕顾自己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想到她？
“……”谢珩丢给她一只彩球，说：“喏，你现在也有东西了，别哭了。”
拂云没好气地说：“谁哭了？你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冤枉人？”话虽这么说，她的脸色到底和缓了不少。
窗外此时传来打更的声音，一慢两快，“平安无事”——不知不觉三更天了，沏月对谢珩说：“时候不早了，该洗洗睡了，你是现在洗，还是还要再等会？”
谢珩说：“都给忙忘了，现在洗吧——早就想洗了，赶紧给我弄桶水进来！”
沏月一早为他备好水了，时间长恐怕凉了，便叫谢珩稍微等自己片刻，唤来几个小丫头，添来几桶热水，然后将干净的衣服给他收拾好，带上门出去。
一走出房间，她听见嘁嘁喳喳一阵叫唤声。
是廊下的那只画眉鸟。
“它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叫一直叫的……”
拂云稍微回忆了一会，“好像公子刚回来那会，它就开始叫了，不过叫了一阵就停了，现在怎么又开始叫了？”
沏月说：“是啊，也没人弄它……”
拂云“哼”一声，“除了公子，还有谁会弄它？我看八成我们出去叫水那会，公子闲得没事，又出来招它了。”
沏月好笑道：“公子也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跟只鸟较劲。”
说句话刚刚说完，屋子里忽然传来动静，“咚”一声，像是重物砸落在地上，也像是有人倒地不起。
可是屋子里只有谢珩一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慌忙推开门进去。
结果一推开门，她们就看见一扇倒地的屏风，屏风后的浴桶还冒出袅袅的白烟，里面的水溅出来大半。
谢珩头发散着，身上披了一件月白色绸衫，他头发湿了大半，脚边积了厚厚一滩水迹。
这时虽说已经入夏，白日燥热不堪，夜晚却仍有几分寒凉，沏月快速寻一件厚实的外衣给谢珩披上，这才有心思打量屋里的盛况。
屋子里出乎她的预料，居然不止有谢珩一个人，一个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瑟瑟发抖地缩在他们的对面。
她很明显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身上的布料也十分单薄。
天这么晚，她穿这么少，而且趁着谢珩洗澡的时候偷偷潜进房间，小丫头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沏月感到几分难以置信，这丫头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这不是自寻死路嘛？！府里谁不知道她家这位谢大人沐浴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
拂云已经一脸愠怒地走过去，骂道：“谁给你的胆子，不要命啦？！”
小丫头叫寻香，是拂云亲手从牙婆那里挑，再亲自领进府的，拂云没什么亲人缘，一直把小丫头当亲妹妹处。
领她进府的时候，拂云特地朝她嘱咐过，别看公子成天到晚笑嘻嘻的，看起来特别好拿捏，真得罪了他，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她殷殷切切嘱咐再三，没想到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这才多久？她明知故犯！
小丫头的神色看起来却是十足茫然，她像是刚刚睡醒一般，看看拂云，再看看谢珩和沏月，最后去周遭的环境。
近乎苍白地辩解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想……拂云、拂云姐姐，我没有，你相信我，好不好？”
谢珩微拧起眉。
他想起了小丫头刚才的样子。
分明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轻轻浅浅地笑着，那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真真算得上风情万种，魅惑无边。
要不是这样，谢珩也不会吓得直接从浴桶里跳出来，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屏风。
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怎么好像……不似同一个人？
拂云却只当她在狡辩，怒道：“你还敢顶嘴？都被抓现形了，你还敢顶嘴？平时我都怎么教你的？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吗？我看你是皮紧了，不吃点苦头，你不长记性！”
她说着话，就想冲上前去揍人，谢珩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抬臂把她拦了下来，“早说你脾气太急了，趁早改了才好，多大点事？值得这么伤肝动火吗？气坏了身子算谁的？”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悄悄给沏月使了个眼色，沏月得到他的授意，拖拖拽拽地把拂云和寻香都弄出去，然后她让拂云站在原地消消气，把寻香交给守夜的人。
谢珩的澡还没洗完，房间还被弄得乱糟糟，沏月又唤来几个粗使的丫头，把房间收拾整齐，再亲自指挥，给谢珩重新备一通洗澡水。
忙完这一切，她走出院门，见寻香跪在月洞门旁边，拂云气鼓鼓地插着腰站在她面前。
沏月和拂云一同服侍在谢珩的母亲——谢夫人身侧超过十年，对拂云的脾气秉性几乎算得上了然于胸，她知道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的有多凶，心里就有多疼人。
她刚才之所以那样发作，也是为了先让谢珩出出气，好方便后面替寻香求情。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公子刚才既然没有责罚她，等明天气消了，自然也不会再去计较，你还是先让他们把人带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都这么晚了，继续闹下去不像话。”
寻香这才哭哭啼啼地跟着巡夜的人走了，沏月拉着拂云回到廊下，两人正说着话，又听见一阵嘁嘁喳喳的乱叫声。
拂云正烦着，骂道：“这鸟今晚怎么回事啊？怎么跟中邪了似的？”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要伸出手去拍那鸟笼子，还没碰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沏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紧，对拂云说：“你、你快看那边！”
好巧不巧，沏月指的方向，正是笼里画眉鸟的两只黑眼睛一直锁定的方向，拂云这时忽然想起来，似乎卧房里出事之前，这鸟一直看着的，也正是卧房的方向……
她很快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了，因为刚刚朝着沏月示意的地方望过去，一道黑影自她眼前一略而过，紧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巨响，面前的池塘里溅出来好大一片水花。
拂云一把抓住沏月的手，拉着她就往后避去，她们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顾不上被水花打湿的衣襟，也顾不上站没站稳，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呐！有刺客！”
听见外面的动静时，谢珩正在穿衣，他一边低下头合拢衣襟，一边无比心累地叹出一口气：今晚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桩桩一件件，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他？
一边这么想着，他加快速度穿好衣服，然后推开房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