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京华如梦(一)

    日暮西楼见朔风,巷闾梅散暗香浓。

    满城火树初相见,从此梁都一梦中。

    宣和六年初,除夕已过多日,此时距离元宵节不过二日矣。越近元宵,汴京之繁华便更胜往昔。大宋各路官员、商队皆集结于此,此时汴京之人口,远远超过了百万之众。城中百姓早已对节日翘首以盼。以至夜幕未至,却已满城灯火。

    闻着远处传来的隐隐喧嚣,秦之也晃着躺椅,在雕窗下细细读书。这小娘子正当幼学之年,虽稚气未脱,却相貌隽秀,姿容有七分秀丽,再添三分英气,更兼腹藏诗书千卷,气质绝然,超凡出尘。可当一句倾城之貌,谪仙之姿。

    “有些时日未见师父了,明日却是可以拜见一二,顺便邀她后日一同游街赏灯。”书卷抵着略带方圆的下颚,秦之也如是想着。

    抬头望着渐黑夜幕下,犹如升腾着无数焰火般的汴京夜空。秦之也心中却有些莫名的惊悸。说来也怪,自她记事起,总是偶尔做着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有满城硝烟、金戈铁马、饿殍遍野、漫天大火、还有……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依稀可见,是位持枪策马的骑士。但凡梦中那个身影出现,秦之也便有一种难言的悲痛。只是这些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年纪既小,便无多思,因此也未将此放在心上,只当是读史有感所梦罢了。因此便不曾与父母甚至师父提及。

    次日,在小女使茵陈、淡竹与嬷嬷的服侍下,秦之也先是给母亲请了安。便使下人驾着车往师父的宅子驶去。

    行至一座虽偏僻简约,却不失清幽淡雅的宅子前。秦之也与二位小女使和嬷嬷在门房的指引下,径直便入了后院。后院庭前,几树梅花环绕之下。一位满面醉态的中年美妇慵懒的半倚着庭前石桌,自饮自斟。怕是秦之也来前,已是饮了不少。

    “师父,您又在庭前饮酒。不怕受凉么。”秦之也纤手扶额,微摇着头,满是无奈地要将那美妇搀进屋去。只是她身子瘦弱,一时之间竟将自己搀了个踉跄。那美妇微微一笑,伸手一揽竟是将小姑娘搂在了怀中。便听美妇说道:“雁雁今日怎地早来?”

    秦之也无奈地白了美妇一眼道:“从前次贺年以来,便不曾出过门。今日便想着早些来您这儿透透气儿。”

    美妇哈哈一笑,道:“却也是,你若是不来我这儿,便是整日闷在院子里读书。活脱脱一个小书虫!”

    “赵先生今年公务繁多,未能回京与师父团聚。不知独处深闺的师父,可有什么佳作,聊以慰藉么?”秦之也接过一杯女使呈递而来的热茶,将之递到美妇唇边,反唇相讥。

    美妇闻言,将秀眉一挑。点了小脑袋一下,随后接过热茶,饮了一口。道:“却是写了一首,簟秋,将我书房内那副《蝶恋花》取来。”侍候左右的女使闻言称是,随即入屋取字去了。

    秦之也闻言,将身子直了起来,挣脱了美妇的怀抱。迫不及待地跟在女使簟秋之后,冲进了书房。惹得周围几个女使、嬷嬷皆是捂嘴轻笑。

    秦之也托着那副字,缓缓走出书房,口中喃喃读道:“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注:此词当作于宣和三年 1121年。因需求改至宣和五年。)

    秦之也读罢,双目好似有光一般,孺慕地望着美妇,道:“师父不愧是千古第一才女。我要何时才能与师父一般,亦作出此等佳作。”

    美妇许是听了这《蝶恋花》,又对远在莱州的丈夫起了相思之意,一时之间却是有些意兴阑珊。

    她道:“等你长大了些,多了经历。自是能作出好词。”说罢,她顿了顿,嘴角微挑,又道:“自然,若是要作出我这等境界的,只怕是难矣!”

    秦之也闻言,气恼道:“是是是,您是千古第一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哪个女子能及您的才情!”

    美妇易安居士摆摆手,故作矜持道:“哪里哪里,小娘子过奖了。”随即又道:“既是来了,便陪为师打马罢。簟秋和锦书太过笨了些,与她们打马真真无趣得紧!”

    秦之也闻言点头道:“那就陪师父玩乐几把。簟秋阿姊与锦书阿姊居中位,你我居头尾。”

    簟秋闻言,却是苦着脸,道:“大娘子与姑娘俱是打马高人,偏我二人蠢笨,把把都要输的。这月钱怕是不够了些。”锦书亦在一旁苦脸点头赞同。

    易安居士道:“你二人少在此叫苦,平日里你们却也没少赢其他人的。”

    秦之也道:“好了,便许你二人赢了可得十文,若是输了只付一文。”

    簟秋与锦书闻言,俱是笑靥如花,拍手称是。

    如此众人便皆入了书房,打马了去。临走,易安居士却是不忘将那壶位尚未饮尽的香酒挂在手中。

    入屋片刻,屋中便传来易安居士豪迈而清亮的声音,“来来来,难得雁雁今日在此。如此方显为师手段!”

    众人在屋中玩乐得兴起,便是午食亦是厨娘送至屋中草草应付了的。

    直至午后黄昏,意犹未尽的易安居士方才依依不舍地将秦之也送出门去。

    秦之也瞧着站在易安居士身后,苦着脸的簟秋与锦书。微微一笑道:“好了,二位阿姊莫要丧气。日前听爹爹说江宁府老宅,托发运使漕船带了些绸缎,近日便到。届时我挑上一些送来给师父做些衣裳,你们也是有份的。”

    簟秋与锦书闻言,甚是欣喜。齐齐作了个万福,道:“谢姑娘赏!”

    秦之也微微颔首,转而有些俏皮地对易安居士道:“师父明日切不可多饮,若是误了时辰。雁雁可不答应。”

    易安居士闻言,挑起柳眉道:“放宽了心,听闻元宵三日,樊楼为了和铁薛楼打擂。可是将珍藏多年的眉寿与和旨拿了出来,做头筹之彩。自然铁薛楼亦是拿出了瑶醽。还有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此次灯会,汴京七十二正店皆是不甘人后,势必要分出个高下来。如此却是便宜了我。试问整个汴京城猜灯谜,谁可为吾之敌手。天下名酒入我彀中矣!”

    秦之也道:“那就祝师父败尽天下英杰,拔得头筹,揽天下名酒!”说罢,一礼。随即便登车而去。

    行至家中,秦之也便径直往正厅而去。行至厅前便见一位身着绿袍配香袋的壮年官员,正端坐堂上与一位美妇低声言语。

    这位绿袍官员便是秦之也的父亲,从八品太学博士—秦桧。美妇则是她的嫡亲生母—王氏!

    秦桧与王氏见着宝贝女儿,俱是笑面相迎。只见秦桧道:“却是巧了,爹爹这才散衙回来。雁雁便也从你师父那里回了。”

    王氏附和道:“要不说是父女呢!”

    秦之也给父母见礼之后,道:“女儿这是算准了爹爹回来的时辰,特地过来跟爹爹还有娘亲一起用膳呢!”

    秦桧闻言老怀大慰,笑道:“果然还是雁雁贴心。待爹爹更了衣,便来与你用膳。”说罢,秦桧便转入后堂更衣去了。

    王氏见状,便唤来下人准备将酒菜端来。随即又对秦之也道:“雁雁,明日是元宵灯会首日。你舅舅家的几个姑娘想请你一同赏灯去。”

    秦之也闻言道:“却有些不巧了,明日我已约了师父一同呢!”其实,秦之也虽是秦桧独女,却与舅舅家不甚亲近。

    她自拜在易安居士门下后,在其人影响之下,便好读《经》、《史》、《子》、《集》。以至小小年纪便及有主见,能明辨是非。王家外翁及舅舅并非正人君子,府上几位姑娘也是娇蛮性子。她为人娴静正直。却与那几位姑娘不是一路人,因此常不愿与之过多交往。

    王氏闻言,却并未多想。她是个护短没主见的。女儿是她唯一的心尖尖,不论如何行事,她都顺着。于是便道:“如此,我便回了她们罢!”

    秦之也点点头,算是应了。随即秦桧换好了便服,一家三口便静静地就餐。

    待用罢餐食,女使呈上香茗,父女三人便在厅内用茶。

    “官人,前次往义父府上贺年时。义父曾言官人的位置该往上动一动了。明日您便带些礼物前去拜见一二罢。”王氏道。

    秦桧闻言,面上僵了僵,又有些意动。王氏所言义父,便是如今刚刚收复燕山府的太师、楚国公、徐国公兼豫国公,本朝唯一真三公的大宦官—童贯!

    思虑一番,秦桧略有迟疑地道:“童太师收复燕山府,此乃泼天大功。此前我一直忙于太学之事,未能拜见。如今得空,确实该去庆贺一番。”

    秦之也听闻父亲这番言语,差点将口中的茶给喷了出来。“童贯如何得了燕山府,此事百姓或还蒙在鼓里。但是身处朝堂的父亲又怎会不知?此等奸佞之徒,还是劝父亲莫要亲近才是。”如此思量,秦之也便开口劝道:“父亲,童太师起二十万大军攻打燕山府,却一败再败。其后更是推诿责任,嫁祸部下。最后只得靠钱财,才从金人手中买回一座空城。父亲切不可与此等佞臣往来!”

    王氏闻言,轻拍了秦之也的小脑袋一记,斥责道:“不可编排你童翁翁。人家能给你爹爹升官,你管他是忠是奸!”

    秦桧闻言却有些尴尬,毕竟以往他在女儿面前,皆以正人君子自居,对朝中六贼多有批判。虽然他的妻子还是六贼之一—童贯的义女。

    抬手饮了口香茗,秦桧道:“雁雁,时候不早了。你回自己院子去罢。爹爹自有主张。”

    秦之也闻言也不再多言,她信父亲是个方正君子,必不会对童贯趋炎附势。如是想着,便与嬷嬷、女使一同回自己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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