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院中的海棠树开满了花。
张婶和沈流年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为的是今天去见一见曾经的故人。
沈流年租了一辆客车，停在春喜园的门口，没一会儿，园子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车。
车上大概坐了快三十人，每个人都穿着素净的衣服，表情凝重，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陈瑞珍此刻也沉默不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里的气候总会比正常的时节晚一些，一行人来到建在半山腰的陵园，那里的海棠树才刚刚打起花苞。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沈流年他们的运气不错，今天晴空万里，天上甚至都没有一片云，阳光比平日暖和一些，山间的风也温柔许多。
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停在一排墓碑前，有人上前摆上鲜花水果，然后默默地退到沈流年的身后。
沈清也跟着来了，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看到独自站在最前面的沈流年，白衣黑裤，身姿挺拔，风吹乱他的头发，扬起几绺发丝。
沉默了片刻，沈流年才开口说话：“师父，师叔，还有各位叔伯婶姨，我们来看你们了。”
山间的风吹动树上的嫩叶，发出轻微的响动，碑前的鲜花随风轻颤，站在这里的人们此刻衣角纷飞，呼吸凌乱。
沈流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其他人也都安静地站着，没有人催促，更没有人打扰此刻的宁静。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仿佛有着无声的默契一般，齐刷刷地跟着沈流年鞠躬行礼。
集体祭奠结束后，大家都纷纷走到自己的亲属碑前，独自说起话。
沈清走近沈流年，从他的身后望去，她看见那块墓碑上刻着三个名字，母：董婉冰，父：于金水，女：于淼。
碑上有一张照片，能看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模样，温柔地笑着，注视着前方。
沈流年拿起手中的布，蹲了下来，将那块墓碑擦拭干净，然后起身问候：“好久不见了，师父，师母，淼淼。”
沈清侧头看着沈流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静静地听他说着：“春喜园现在一切都好，大家的日子比以前更好过了，春喜园的名头也比以前更响了……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也会护住春喜园……”
沈流年就这样喃喃自语，说完回头看到沈清，牵起她的手温和地说：“小清，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清跟着沈流年来到一块稍远的墓碑前，上面刻着沈青云，生于1898年，卒于1998年。
是一个整整活了一百岁的老人。
“小清，这是爷爷。”沈流年站在一旁，平静地说。
沈清知道，这是沈流年过世的爷爷，那也就是她的爷爷，她看着墓碑片刻，然后跪了下去。
“小清......”
“先生，您说过，是可以跪长辈的。”
沈流年没有再阻止，他原本只是让沈清过来看看，也想让爷爷看看这个孩子，但他不能阻止沈清的心意。
沈清跪在碑前，嗑了三个头，说：“爷爷您好，我是沈清。请您放心，我和先生一切都好，都在好好的生活，每天都很好，我会好好照顾先生的，请您放心……”
沈流年看着沈清小小的背影，还有那些话，不免心中叹气：他哪里需要她的照顾呢？
然后上前扶起沈清，轻声说：“爷爷会听见的。”
沈清点了点头，站到一旁，看着沈流年蹲下来把这块墓碑擦干净。
“先生，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沈清问。
墓碑上没有照片，沈清对老人的印象只能停留在名字和生卒年月上。
“爷爷……”沈流年站起来回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是一个努力活着的可怜人……”
“可怜人？”沈清不解，问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沈流年抬头看着那块没有照片的墓碑，好像看到了过去一般，慢慢说起来：
“我是爷爷在春喜园的戏台下面捡到的弃婴，那一年他已经八十四了，他把我留在身边没有送走，独自抚养我长大……”
沈流年就这样陷入了回忆。
“爷爷以前有一个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后来妻子也过世了，他就这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他读过很多书，在新学堂里当过老师，后来还参加了五四运动，经历过抗日战争，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他就这样活了一辈子，见过很多人，也经历过很多事……”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大岁数还要收养我，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但他却说人活着就有他该做的事，他觉得他该做的事就是把我留下来，抚养我长大……”
沈流年勾起嘴角，不禁苦笑着继续说：“可是养孩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既要办各种手续开各种证明，还要照顾小孩的生活起居，有一次我病了，他竟然能抱着我打一晚上的吊瓶......”
“小清”，沈流年回头，语气变得沙哑地说道：“你说这不是一个努力活着的可怜人吗？”
明明有更轻松的方式活着他却选择最辛苦的那个，明明不是他的责任他却主动承担起来，沈流年不懂，也不想懂。
沈清就这样看着沈流年单薄的背影，她能感到他的背后有一张密不透气的网，笼罩着巨大的落寞与压抑，束缚住他的身体。
沈清记不清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流年已经沉默不语。
“我觉得先生也是。”
“是什么？”
“可怜人。”
“什么是可怜人？”
“不得不活下去的人就是可怜人。”
沈流年仰头，看着头顶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望着那个孤零零的太阳，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但他还是望着，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吗......”
山间的温度开始变凉，傍晚的风渐渐吹起，沈流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叫大家准备回去。
沈清跟在沈流年后面踌躇不已，她不确定自己的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他生气了，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流年一直都没再说话。
张婶看到沈流年走过来，连忙站起身，吸了吸鼻子说：“准备回去了？”
“嗯。”沈流年点点头。
沈清看着那墓碑前摆着酒，还有张婶今早特意炸的麻花，她说这是他老伴平常最爱吃的。
张婶拍拍身上的土，对沈清笑了笑说：“小清，这地儿不错吧！张婶以后也要躺在这儿，舒坦着呢，倒是让这个老东西先享受了。”
沈清勾起嘴角，勉强地说了一句“真好”便说不下去，因为她看见墓碑上张婶的名字，只不过瞄着红漆。
张婶咬咬嘴唇，眼睛使劲眨了几下，又笑着问：“珍珍呢？她一个人去看陈先生有好一阵儿了。”
于是，沈流年他们就走到另一边找到了陈瑞珍。
陈瑞珍独自坐在墓碑前，眼睛变得又红又肿，就连鼻头也是红红的，看到他们过来没有起身。
沈流年快走了两步，上前扶起她，又看看墓碑，郑重地说：“师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珍珍的。”
陈瑞珍就站在沈流年的身边，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沈清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眉眼与陈瑞珍很像的男人，再往下看，沈清的心不免漏了半拍。
她回想起今天看过的墓碑，除了沈流年的爷爷沈青云外，剩下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卒于1999年的12月31日。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程的客车开得比来时更快一些，车上的气氛也不像来时那么沉重，大家开始聊起天，有说有笑地说起最近发生的事。
沈流年的神色和来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陈瑞珍靠在张婶的身上沉沉地睡去。
客车停到一个饭店的门口，沈流年订了几桌酒菜，让今天去祭拜的人一起吃个饭。
大概是出去了一天，大家的肚子都饿了，每个人拿起筷子就高高兴兴地吃起来，有的人甚至倒酒碰杯，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完全不像是去过墓地的样子。
沈流年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菜，偶尔给沈清夹一些远处她够不到的，仿佛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热火朝天、推杯换盏的气氛里，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声音被按了暂停键，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每个人出神地坐在那里。
沈清被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沉默当中，她默默地坐着，仿佛能听见挂在杯壁上的酒水流回杯里的声音。
其实，她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外人，她不知道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同一天死去，但看着每个人从低沉到平静，从欢声笑语到瞬间沉默，沈清感到无法言语的伤痛弥漫在她的四周，让她的心发酸、泛痛。
不知道是哪个人落下了第一滴眼泪，寂静的餐桌上响起微弱地抽泣声，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个，一个，又一个......
沈流年依旧面不改色地吃着饭，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吃饭。
他就这样等，等着四周的哭声渐停，等着沉默被打破，等着如同刚才突然沉默的那个瞬间，又突然恢复欢声笑语。
果然，沈流年手里的饭还没吃完，四周又开始喧闹起来。
张婶和沈流年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为的是今天去见一见曾经的故人。
沈流年租了一辆客车，停在春喜园的门口，没一会儿，园子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车。
车上大概坐了快三十人，每个人都穿着素净的衣服，表情凝重，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陈瑞珍此刻也沉默不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里的气候总会比正常的时节晚一些，一行人来到建在半山腰的陵园，那里的海棠树才刚刚打起花苞。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沈流年他们的运气不错，今天晴空万里，天上甚至都没有一片云，阳光比平日暖和一些，山间的风也温柔许多。
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停在一排墓碑前，有人上前摆上鲜花水果，然后默默地退到沈流年的身后。
沈清也跟着来了，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看到独自站在最前面的沈流年，白衣黑裤，身姿挺拔，风吹乱他的头发，扬起几绺发丝。
沉默了片刻，沈流年才开口说话：“师父，师叔，还有各位叔伯婶姨，我们来看你们了。”
山间的风吹动树上的嫩叶，发出轻微的响动，碑前的鲜花随风轻颤，站在这里的人们此刻衣角纷飞，呼吸凌乱。
沈流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其他人也都安静地站着，没有人催促，更没有人打扰此刻的宁静。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仿佛有着无声的默契一般，齐刷刷地跟着沈流年鞠躬行礼。
集体祭奠结束后，大家都纷纷走到自己的亲属碑前，独自说起话。
沈清走近沈流年，从他的身后望去，她看见那块墓碑上刻着三个名字，母：董婉冰，父：于金水，女：于淼。
碑上有一张照片，能看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模样，温柔地笑着，注视着前方。
沈流年拿起手中的布，蹲了下来，将那块墓碑擦拭干净，然后起身问候：“好久不见了，师父，师母，淼淼。”
沈清侧头看着沈流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静静地听他说着：“春喜园现在一切都好，大家的日子比以前更好过了，春喜园的名头也比以前更响了……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也会护住春喜园……”
沈流年就这样喃喃自语，说完回头看到沈清，牵起她的手温和地说：“小清，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清跟着沈流年来到一块稍远的墓碑前，上面刻着沈青云，生于1898年，卒于1998年。
是一个整整活了一百岁的老人。
“小清，这是爷爷。”沈流年站在一旁，平静地说。
沈清知道，这是沈流年过世的爷爷，那也就是她的爷爷，她看着墓碑片刻，然后跪了下去。
“小清......”
“先生，您说过，是可以跪长辈的。”
沈流年没有再阻止，他原本只是让沈清过来看看，也想让爷爷看看这个孩子，但他不能阻止沈清的心意。
沈清跪在碑前，嗑了三个头，说：“爷爷您好，我是沈清。请您放心，我和先生一切都好，都在好好的生活，每天都很好，我会好好照顾先生的，请您放心……”
沈流年看着沈清小小的背影，还有那些话，不免心中叹气：他哪里需要她的照顾呢？
然后上前扶起沈清，轻声说：“爷爷会听见的。”
沈清点了点头，站到一旁，看着沈流年蹲下来把这块墓碑擦干净。
“先生，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沈清问。
墓碑上没有照片，沈清对老人的印象只能停留在名字和生卒年月上。
“爷爷……”沈流年站起来回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是一个努力活着的可怜人……”
“可怜人？”沈清不解，问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沈流年抬头看着那块没有照片的墓碑，好像看到了过去一般，慢慢说起来：
“我是爷爷在春喜园的戏台下面捡到的弃婴，那一年他已经八十四了，他把我留在身边没有送走，独自抚养我长大……”
沈流年就这样陷入了回忆。
“爷爷以前有一个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后来妻子也过世了，他就这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他读过很多书，在新学堂里当过老师，后来还参加了五四运动，经历过抗日战争，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他就这样活了一辈子，见过很多人，也经历过很多事……”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大岁数还要收养我，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但他却说人活着就有他该做的事，他觉得他该做的事就是把我留下来，抚养我长大……”
沈流年勾起嘴角，不禁苦笑着继续说：“可是养孩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既要办各种手续开各种证明，还要照顾小孩的生活起居，有一次我病了，他竟然能抱着我打一晚上的吊瓶......”
“小清”，沈流年回头，语气变得沙哑地说道：“你说这不是一个努力活着的可怜人吗？”
明明有更轻松的方式活着他却选择最辛苦的那个，明明不是他的责任他却主动承担起来，沈流年不懂，也不想懂。
沈清就这样看着沈流年单薄的背影，她能感到他的背后有一张密不透气的网，笼罩着巨大的落寞与压抑，束缚住他的身体。
沈清记不清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流年已经沉默不语。
“我觉得先生也是。”
“是什么？”
“可怜人。”
“什么是可怜人？”
“不得不活下去的人就是可怜人。”
沈流年仰头，看着头顶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望着那个孤零零的太阳，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但他还是望着，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吗......”
山间的温度开始变凉，傍晚的风渐渐吹起，沈流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叫大家准备回去。
沈清跟在沈流年后面踌躇不已，她不确定自己的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他生气了，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流年一直都没再说话。
张婶看到沈流年走过来，连忙站起身，吸了吸鼻子说：“准备回去了？”
“嗯。”沈流年点点头。
沈清看着那墓碑前摆着酒，还有张婶今早特意炸的麻花，她说这是他老伴平常最爱吃的。
张婶拍拍身上的土，对沈清笑了笑说：“小清，这地儿不错吧！张婶以后也要躺在这儿，舒坦着呢，倒是让这个老东西先享受了。”
沈清勾起嘴角，勉强地说了一句“真好”便说不下去，因为她看见墓碑上张婶的名字，只不过瞄着红漆。
张婶咬咬嘴唇，眼睛使劲眨了几下，又笑着问：“珍珍呢？她一个人去看陈先生有好一阵儿了。”
于是，沈流年他们就走到另一边找到了陈瑞珍。
陈瑞珍独自坐在墓碑前，眼睛变得又红又肿，就连鼻头也是红红的，看到他们过来没有起身。
沈流年快走了两步，上前扶起她，又看看墓碑，郑重地说：“师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珍珍的。”
陈瑞珍就站在沈流年的身边，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沈清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眉眼与陈瑞珍很像的男人，再往下看，沈清的心不免漏了半拍。
她回想起今天看过的墓碑，除了沈流年的爷爷沈青云外，剩下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卒于1999年的12月31日。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程的客车开得比来时更快一些，车上的气氛也不像来时那么沉重，大家开始聊起天，有说有笑地说起最近发生的事。
沈流年的神色和来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陈瑞珍靠在张婶的身上沉沉地睡去。
客车停到一个饭店的门口，沈流年订了几桌酒菜，让今天去祭拜的人一起吃个饭。
大概是出去了一天，大家的肚子都饿了，每个人拿起筷子就高高兴兴地吃起来，有的人甚至倒酒碰杯，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完全不像是去过墓地的样子。
沈流年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菜，偶尔给沈清夹一些远处她够不到的，仿佛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热火朝天、推杯换盏的气氛里，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声音被按了暂停键，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每个人出神地坐在那里。
沈清被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沉默当中，她默默地坐着，仿佛能听见挂在杯壁上的酒水流回杯里的声音。
其实，她今天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外人，她不知道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同一天死去，但看着每个人从低沉到平静，从欢声笑语到瞬间沉默，沈清感到无法言语的伤痛弥漫在她的四周，让她的心发酸、泛痛。
不知道是哪个人落下了第一滴眼泪，寂静的餐桌上响起微弱地抽泣声，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个，一个，又一个......
沈流年依旧面不改色地吃着饭，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吃饭。
他就这样等，等着四周的哭声渐停，等着沉默被打破，等着如同刚才突然沉默的那个瞬间，又突然恢复欢声笑语。
果然，沈流年手里的饭还没吃完，四周又开始喧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