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宁回到房中,恹恹地打发了青黛和辛夷,脑海中一直是大太太那番话。

    乌云覆日,天色阴沉,虞府被暗色笼罩。

    风乍起,碧纱窗外芭蕉冷翠,绿芜墙边春雨沿着翘起的屋檐滴滴滑落。

    虞长宁不欲再想这些,起身去了隔壁。

    这里原是虞敏勤少时的书房,在他故去后,老夫人亲手将他的遗物锁进了十几口樟木箱中保存。

    直到虞长宁回府,才将钥匙交给了她。

    虞长宁对这些并不陌生。

    虞敏勤留在汴京的遗物早就被人送去了扬州,一直在她手中保管着。

    九年来,虞长宁是读着他的手记长大的。他的那些治水策论、图纸样稿都牢牢记在了虞长宁的心里。

    虞长宁也从最初的好奇,慢慢读懂了他的宏愿,到如今,她是真的想继承他的衣钵。

    虞长宁又打开了一口樟木箱,里面装着的是虞敏勤的手札。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册,是虞敏勤上京赴考前所记。与那些晦涩沉闷的治水策论不同,里头写满了他的生活趣闻。

    这是虞长宁第一次在文字中见到少年时鲜活恣意的他,而不再是那个埋头案牍的中年官员。

    原来他与友人曾为了二两苔菜花生,特意温了一壶清酒。最后酒只喝了两杯,花生却不够塞牙缝。

    这苔菜花生竟这样美味?

    虞长宁忽然想试一试。

    “辛夷。”

    辛夷推开书房的门,“娘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让厨房做些苔菜花生来。”

    辛夷应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捧着几包苔菜花生回来了。

    “厨房说家中没有花生,婢子便做主去街上不同的铺子各买了一些回来。”

    花生是常见的零嘴儿,家中竟然没有?

    虞长宁心中升起淡淡的疑惑。

    但随着油纸包打开,咸香扑鼻,她的疑惑也被抛之脑后了。

    果真美味!

    只是辛夷买了太多,她也吃不完。

    青黛与辛夷捧着花生给各房送去,虞长宁自己撑着油纸伞漫步到了老夫人院中。

    “花生?”老夫人看着孙女献宝似的打开了油纸包,满脸诧异,“你喜欢吃花生?”

    虞长宁不明白她为何这样惊异,“花生……怎么了?”

    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懊悔,“我忘了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你爹爹吃不得花生,所以家中从未出现过此物,故而没想到你爱吃花生。”

    “我爹爹不能吃花生?”

    虞长宁大为不解。

    老夫人还在说着以前的事,“他吃了花生便会窒息,这些只有家中至亲晓得,不敢告诉旁人的。”

    竟这么严重!

    那他如何吃得了二两花生?

    不对劲!

    虞长宁回到书房,翻开记着花生的那一页,是开隆十九年腊月初五所记。

    前一页是开隆十九年七月十五。

    近半年没有记录?

    虞长宁见中间并无撕毁痕迹,她反复翻阅这本札记,终于发现了端倪,是字迹!

    人的字迹确实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是随着成长,总会有细微的变化。

    从腊月初五这页开始,所有的勾脚都没有之前那般锋利,就好像年岁渐长,棱角磨平一样……

    所以后面那几页是后补的!

    那为什么突然跳到了腊月,不跟着七月十五往后补呢?

    电光火石间,虞长宁想到了当年他们夫妻是在天统九年腊月二十出的事……

    这是天统九年他回乡督建堰坝时所写!

    “蒙友人季明所邀,赏四明雪景。对月共饮,幸得季明携家中所制苔菜花生相佐,其味甚美。吾讨要食谱,季明慷慨赠之……”

    炒个花生也要食谱?

    可是虞长宁从未在遗物中发现过食谱,难道是她想错了方向?

    她往后翻了一页,开隆十九年腊月初七。

    “吾与季明亲酿杨梅酒,埋于树下,来日若得女,待女出嫁开坛宴客……”

    又翻了两页,直到最后一篇,开隆十九年腊月十八。

    后补的札记共有五篇,篇篇都有这个叫做季明的人,其中有三篇提到了四明山。

    虞长宁合上手札,将自己缩在圈椅之中。

    四明山,季明……

    到了晚间用过饭后,虞长宁忽然向老夫人提起了自己想去周边转转。

    “在扬州时便常听文人雅士提及句章县的四明山,如今春暖花开,我想去那儿看看。”

    老夫人对她的请求自然无所不应,“咱们家在四明山脚下有座别院,你可以在那儿小住几日。”

    四明山下有座别院?虞长宁心中一动,隐隐觉得那座别院或许可以解开她的疑问。

    “阿婆,我明日就想去。”

    “好,让你二伯父送你去。”

    虞二老爷因年少时摔伤了腿,与仕途无缘,只好留在家中打理庶务,便不似大老爷那般要上衙点卯,行动也自由许多。

    “二伯父腿脚不便,不必辛苦他了。我有两个女使相伴,阿婆不用担心我。”虞长宁喝了有酸梅饮子,试探道,“阿婆,爹爹在句章可有知己好友?我想着既然去了,也好拜访拜访。”

    老夫人沉吟了许久,“我只记得他有位举人好友,正是句章县人。”

    莫不是那季明?

    “不知那位叔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只记得姓王,其他便不太清楚了,不过你二伯父应当是知晓的。”

    姓王……

    虞长宁心下失望,但她仍不放弃。

    “阿婆可听过一个叫作季明的人?”虞长宁为自己编了个借口,“我虽忘了从前的事,但这个名字却仍在脑中,许是爹爹好友,常听他提起,才会记得。”

    老夫人双眉微微拱起,想了许久也没半点印象。

    虞长宁见金乌西沉,不忍打搅老夫人安歇,只得起身告退。

    夜间窗外疏竹摇曳,雨势渐浓。

    到了一早,低洼处竟如小塘。

    “娘子,咱们还去句章吗?”

    辛夷隔着窗户看着倾盆大雨,心中微微失望。

    虞长宁心中苦恼,这样的天气,老夫人断不会让她出门,可是不探个究竟,她便如百爪挠心不得安宁。

    如今只盼雨势小一些。

    到了午后,天公竟然作美,雨歇风定,春情无限。

    虞长宁恐天公变脸,当即命人套车。

    只是为了路上好走一些,她临时做主换了一架小车,便带不得两位女使了。

    这样也好,她想暗查旧事,不便让人知晓。如今孤身前往,多了许多便利。

    她钻进了马车,一路西行。

    到了别院,已近黄昏。

    此刻日光晦暗,炊烟升起,远处的四明山在薄薄云霭中笼着一层暖黄的暮光。

    “隐雪居。”虞长宁口中默念别院的匾额,赫然发现这字迹竟是虞敏勤所书。

    是了,虞三太太的闺名唤作孟香雪。

    别院里住了一对姓周的老夫妇看门和两个家丁护院,他们见到虞长宁时,神色殷切。

    这座宅子虽久无人住,但老夫妻将此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床褥便能睡人。

    他们不知今日主家前来,也没准备什么好菜。好在虞长宁并不在意,粗茶淡饭也用得香甜。

    晚间,她见诸人睡下,一个人提着灯笼在院中摸索。

    早春的夜风依旧凛冽刺骨,灯笼里的烛火晃动闪烁。

    一滴冰凉顺着虞长宁的领口落在了锁骨上,她抬头看去,几滴雨珠无情地打在了她的面门上。

    无奈,她只得回了房间。

    夜雨嘈杂,雨滴狠狠地拍在窗棂上。老旧的木槅随风吱呀作响,吵得人夜不能寐。

    虞长宁翻身下床,透过窗纸看着院中憧憧树影被暴雨击打得摇头摆尾,便知雨势不减,更甚之前。

    忽然耳边传来金戈撞击之声,似夹杂着哭喊求饶。

    她脸色微变,赶紧借着微弱的月光,套上衣裙,披上蓑衣。

    房门被小心推开,此刻她庆幸雨声霹雳,掩盖住了开门声响。

    风雨飘摇,花落成泥,坑洼水塘将她的裙摆浸湿。

    虞长宁顾不得这些,顺着声音来源,摸到了树下的墙角跟。

    她贴在墙壁细听,哭喊声愈发浓烈凄惶。

    她壮着胆子,借着树影遮蔽,爬上了靠墙的假山。

    透过枝丫缝隙,她看见隔壁人家的地上竟躺了几个穿着家丁衣服的男子。

    隔壁遭了贼寇!

    此处皆是富户,各家都有家丁护院,按理说一般贼匪不敢来此。且明州府辖下一向治安良好,这群贼人是如何混入句章的?

    虞长宁不敢耽搁,小心地跳下假山,摸黑进了周氏夫妇的房间。

    她将外侧的人摇醒,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嘴。

    “是我,隔壁来了强人,你们赶紧起来!莫要掌灯!”

    周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是嘴巴还被捂着,只能不住点头。

    虞长宁松开手臂,“我去叫醒其他人,你唤醒周翁,拿着工具,我们六人在花厅聚集。记住,不能掌灯,不能发出声响!”

    周媪紧张地点了点头。

    虞长宁又摸去了护院的房间。

    车夫因天黑赶路不便,也留在了别院,与两位护院睡在一处。

    男子的房间有股酸涩刺鼻的味道,但此刻虞长宁顾不得嫌弃。

    她以同样的手法叫醒了几人。

    趁着他们穿衣抄棍棒的时间,虞长宁故技重施,摸上了假山。

    她并不知那伙儿强人究竟有多少,但是光在园中晃荡的就有四人,各个身彪体壮。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不可硬拼。

    虞长宁回到花厅,当机立断作出了安排。

    “我去别家求援,你们躲去柴房,若强人闯入,立刻从后门逃出,不可力敌。”

    “娘子,让我去吧!”

    一个年轻力壮的家丁挺身而出。

    虞长宁一边撕扯碍事的裙摆,一边拒绝,“你生得高大,容易被歹人发现。”

    “那我与娘子同去!”周翁站了出来,“这附近的人家都认得我,我们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虞长宁打量了周翁一眼,不再耽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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