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九隆冬,阴风雪里,领着姑娘们来到城东的破庙,苏檀拾了点干草,铺在地上权当枕席。

    “帮主,你真的没事吧?”

    陈晓月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捏住苏檀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这猫儿般的力道倒是给苏檀弄心软了,方才的疲惫孤苦也全落花似地朵朵飘去,她帮陈晓月把干草拾掇平整,叫陈晓月快躺上去。

    “行了,晓月,早点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帮主,咱们明天去哪行乞啊?”陈晓月乖乖地躺了下来,眨眨自己玻璃珠似的大眼睛。

    “……城西吧,去城西看看。”

    城西原是她们苏府,当初亦是楼阁重叠,雕梁画栋,而今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门前的梨花树有没有长高几寸,这些年是否有迁进新人家。那些年,她爹颇爱培植花草,不仅在家栽花儿,还在苏府后边的小山上埋了果苗。

    想着或许有果子能叫她们果腹,苏檀打算明日带姑娘们到那儿去。庙里寒风习习,门外宵禁的喝令一声高过一声,躺在干草上,蜷着腿,抱紧胳膊,苏檀眉头紧锁,只觉心事重重,然仍是拗不过困意重重,终是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手执墨色银纹承影剑,脚踩岳长生胸口,狠狠往里送了一刀。

    “唔……”

    破碎呜咽从喉口破出,灰白长髯尽染血梅,乌纱冠冕翻滚在地,岳长生咳了口血痰,刚想说什么,便被她一脚踏了回去。

    “想不到,自己竟也会有这一天吧?”

    她微笑着将唇附到那人耳边,目光里尽是大仇得报的残忍与恣意。那人滚了下喉咙,污浊的视线凝成一束,浑水般的眼眸中绽起几丝明亮的微光。

    “苏姑娘……很多事,并非、并非你想象得那般非善即恶、非黑即白……世间之事如此……朝堂之事,亦、亦如此……”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辞气中竟含了些略带遗憾的无奈,“欲壑难平,恨海难填……若老身的这条命……能助苏姑娘早些解脱……那老身,便死而无憾了……”

    两滴浊泪顺那人眼角滑落,苏檀冷笑一声,一道猩红自空中划过,她手执利刃再度狠狠劈下!

    “噗呲——”

    终于,最后一丝破碎的呢喃也消散了。

    朔风顺窗钻进,呜咽和嘶吼破开满堂血的腥臭。

    苏檀收起剑,从怀中掏出锦帕细细抚过剑身。

    “刷——”,利刃入鞘,漫天的大雪和呼啸北风中,她转身离去。而身后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讥笑,对着她的背影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

    “呼——”

    仿佛被人当头劈了一刀,苏檀猛然惊醒,梦中岳老贼的嚣张无耻、自己的恣意剑影仍在眼前,她只觉浑身汗水涔涔,一时间连气都喘不上了。

    披上破烂的衣服,苏檀推开庙门,走了出去。

    冬日细雪簌簌若梨花,整片天空仿佛被墨汁洇过一般。想当初她爹是当朝吏部尚书,她则是全章禄第一任女官,虽说也曾遭过不少排挤,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但一切,从那天开始,便都不一样了。

    “而今局势危殆,形势未靖,食君禄者,理应赴难济危,苏大人,你堂堂书监局掌事,竟如此惰怠!若这样,还不如摘了官帽,回家晓妆台、畔刺绣床前得了!”

    当时正数数九隆冬,寒霜满襟,醒骨的风跟冰针似地,一根根往太阳穴上刺。苏檀不知这是朝中官员联合作对,只捏捏发痛的眉心,略略清了下苦涩的喉咙,轻声解释:

    “大人们误会了,事情并非那般糟糕,本官也并非诸位所言的那般好逸恶劳、故意不为,只是当前——”

    话音未落,一只青玉穗纹杯盏便冲她面门疾疾飞来,磕到银杏金漆黄梨木椅上,登时“擦啦”撞了个粉碎。

    “今天就把话放到这儿了,若苏大人不退出书监局,那我们几人便再不踏进这议事堂一步!”

    几位方巾阔服、粉底皂靴的老翁说罢齐齐将乌纱帽掷到地上,吵嚷之后,便是哐哐摔门的声音,飘着墨香的书房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残余茶水化为丝丝凉意顺着绸线侵入肌理,苏檀叹了口气,重新扶正了官帽。

    那时候的她根本不知此间种种苛责、贬斥,皆为岳长生之手笔。

    岳家世代贩盐,走私、作伪、掺假,而那岳老贼为了一己私利,联同吏部刑部,尝尽一切卑鄙之法,以各种肮脏手段把自己腰包撑得鼓鼓囊囊,对着各位朝中大人们一个个奉钱,一个个表忠,谁料却在苏檀她爹苏忠全这儿吃了闭门羹。

    苏忠全不满岳长生损国害民之行径,便大张旗鼓,联合朝中同党弹劾岳贼。

    朝廷通缉,岳贼四处逃窜,以一出假死戏码迷惑众人,怎曾想皆乃骗局,再归来时,那姓岳的已是手握苏大人“谋反证据”,虽说虚假至极,无根无据,却也可笑至极。

    可万事不若几寸黄金,那两年时运艰难,天下干涸,民不聊生,官老爷们也处处开源节流。岳长生以万两黄金买下苏府亲信,又伙同朝中逆党将苏忠全送入牢狱。

    而身为苏丞相之女的苏檀,也被流放边塞,被押送秦楼,游荡于教坊司院之间,混迹于风尘花柳之下,最终抱着爹娘的骨灰,落得个惨死雪中的结局。

    ……

    真可笑。

    把回忆从脑袋里揪走,苏檀揉了揉疲惫的双眼。

    化工何处万剪刀,剪出玉蝶满空舞,望着漫天纷飞的粉白玉辰,苏檀又想起了今日于芙蓉院里听到的“岳老爷”三字。

    丐帮……

    帮主……

    岳老贼家业豪横,绝不是她这种叫花子所能比的,故而如今每一步,她苏檀都需极度小心。

    探消息,寻猫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丐帮看似穷困窘迫,实则却是隐匿目的的好途径。

    或许,可以把此丐帮发展成情报机构,让姑娘们四处潜伏,以乞讨名义探听岳长生消息呢?

    苏檀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

    鸡鸣,天亮,姑娘们从寒冷中醒来。

    “唔……好困……”

    “傻子,别睡了!天都亮了!”

    迷迷糊糊地从干草上爬起来,陈晓月睁着惺忪的睡眼看向苏檀,“帮主,你今日倒是醒得早。”

    苏檀沉沉地应了一声,整好破破烂烂的衣襟,拉着姑娘们出门了。

    前世死前她什么没做过,那时在教坊中不是被打就是被骂,莫说乞讨了,就是舔旁人碗碟中吃剩的饭渣都是常有的事。只是彼时只她自己,而今带了几个姑娘,倒忽然觉得没什么脸面了。

    “晓月,说起来,也都怪我,若不是——”

    “哎,帮主不要说这种话,人生之事,哪能事事顺心呢?”

    陈晓月利落从草席上爬起,拍拍手上的灰,唇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笑看着苏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胭脂也好,香囊也罢,赔了就赔了,反正咱们现在没饿肚子,也有精气神说话做事。和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比,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

    苏檀什么都没说,她是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她们,但此刻也没别的法子,几人收拾了压根没什么东西的行囊,打着哆嗦走了出去。沿西路一直到打铁铺,又转个弯儿路过和府。

    正准备继续往前,忽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颤颤传来。

    “我不见!”

    “小姐,那可是秦二公子啊,您怎么能不见呢?”

    “管他秦二公子、王二公子、李二公子,我说不见就是不见!”

    “小姐!”

    细碎的劝慰咿咿呀呀,隔着石墙倒也没那么清楚,只是“李二公子”的“公”吐得不甚清晰,听起来颇像“李二狗子”,惹得姑娘们好一阵暗笑。

    陈晓月扯了扯苏檀的袖子,“帮主,这……是和府的何茹笙小姐么?”

    苏檀才刚刚重生,全然不知所谓“和府”“何茹笙”是什么,朝堂上的掌权人、街巷里的巨贾可谓是一年换一波,时局变,英雄自然变。正待她疑惑着,一旁的另一位姑娘便道:

    “肯定是禾小姐呀!你们没听到么?秦公子!那可是要和禾府定亲的秦公子!所以——”

    “所以什么?”

    简直是猝不及防,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脆亮的声音便凌空掷下。

    龙凤虎纹绣罗蝉衣、云脚珍珠卷须簪、白银缠丝双扣镯,额上点着赤金宝钗花钿,粉荷香铺满全身——一粉面细眉的姑娘正趴在墙上,正凶巴巴地看着苏檀。

    明白这位便是何家嫡女何茹笙小姐,苏檀赶忙道歉:“和姑娘,抱歉,我们也是——”

    “也是什么?”

    “也是、也是——”

    毕竟是官家小姐,自己现下又是男子装扮,若是被那娇贵千金一哭一闹,苏檀算是又得去见阎王爷了。滴滴冷汗自额角滑落,正寻思着该如何解释,却听何茹笙说:“算了,不跟你们计较了。但我有个条件,你们要帮我个忙,帮了我这个忙,我就放过你们。”

    这倒是叫苏檀愣住了,她一个落魄叫花子,哪有什么能帮官小姐的?

    “帮、帮什么?”

    何茹笙从墙上一跃而下,拍拍手上的灰,背着手打量了苏檀她们几人一圈,笑道:“你们帮我把那姓秦的打一顿,怎么样?”

    “姓秦的……您是说,秦公子?”

    何茹笙哼了下,似乎对苏檀的反应很不满意,“别装了,你们方才聊的我都听到了。这整个京城谁不知我要同姓秦的成亲?怎么?你们一个二个大男人的,还对付不了那个死胖子?”

    苏檀叹息着摇了摇头,世族家的内事儿,她一个外人本不该掺和,但瞧着大小姐眼含泪珠、满面苦愁的模样,也多少有些心下动摇。只是那秦公子也不是好惹的主,若知道是她苏檀所为,往后还哪有苏檀栖身之地。

    苏檀叹了口气,“何小姐,恕不能从命,抱歉。”

    “怎么不能从命?不就是打个人么?有什么难的?你们堂堂大男人,这都不敢么?”何茹笙气呼呼地叉着腰。

    女子嫁人向来不能从心所欲,苏檀心疼何茹笙,但她一个刚重生的乞丐,也着实帮不了什么。正待走,又忽然心生一记,她想了想,朝何茹笙勾了勾手指,叫何茹笙往自己面前来一点。

    “干嘛?”何茹笙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她。

    苏檀清清嗓子,“……何小姐,帮你也不是不成,只是没法按你说的帮。”

    何茹笙秀眉顿时蹙起,“什么叫没法按我说的帮?”

    “我一个小小乞丐,怎么能去打世家少爷。”苏檀语重心长道。

    “你一个小小乞丐,怎么不能——”

    苏檀堵住她的话,“若我没猜错的话,待会儿你是要去见那秦公子吧。不如我代你去见他,你的婚事呢,我也想办法帮你推了。”

    “什、什么!?”

    “但我有个条件,”苏檀捂住她的嘴,示意她把声音放轻些,“给我这几个兄弟弄件干净衣服穿,请我们吃顿饭,若你能答应我这些,我便保证把那姓秦的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怎么样?”

    何茹笙沉默了下,盯着苏檀看了会儿,忽地莞尔一笑,“好呀,莫说吃饭穿衣了,就是要银子我都给你。”

章节目录

檀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游妮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游妮斯并收藏檀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