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珩的脚步像是踏在云上,不似之前那般平稳。虽然他藏得极好,但还是被萧溪云听出了名堂。

    为什么?

    他没有告知其他人书房遇刺的事情?

    还是说他猜到了是自己,仍要孤身前来兴师问罪?

    萧溪云紧紧抓着被褥,按耐下心底的疑惑,目光深沉地看着穿着锦衣的男子向她走来。

    喜袍先前被她的匕首划破,短短几刻里,洛珩居然还有时间更换衣服,再与二皇子萧炎会面。

    多年不见,这个人什么时候还这般在乎外貌了?

    洛珩自桌案上拿起喜秤,在萧溪云身前一尺处站定。

    萧溪云没有察觉到他忍痛颤抖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张曾经魂牵梦萦过的、如今却恨不能千刀万剐的脸。

    直到洛珩一寸寸地、揭开了那张轻飘飘的红纱。

    满目旖旎的火光中,萧溪云撩起了一双冷漠的杏眼,直视着洛珩平淡无波的目光。

    她看他薄唇亲启,再次唤出她的乳名:“阿云。”

    萧溪云却勾起了红艳的唇,白皙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宛如瓷娃娃。她满目嘲讽地看着洛珩,说道:“多年未见,昔日废太子伴读一朝升为二皇子近臣,恭喜。”

    本以为能等来反驳,或者是解释。

    直到这个时候萧溪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着见到洛珩,只是为了听他对自己心中的猜想做一个否定的回答。

    原来在她的心里,并没有真正相信洛珩会背叛太子萧崇。

    却不想,洛珩只是苦涩一笑,并没有解释。

    “我知道你不愿嫁我,只是天子一言九鼎,你我都无力反抗。”洛珩放下喜秤,寻了椅子在萧溪云床榻边坐下,“既不是真心,合卺酒喝与不喝也无甚关系。”

    萧溪云细眉一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洛珩皱了皱眉,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尾音都有些飘:“你我以后,人前是夫妻,人后如少时一般。你在我府中,可来去自由,不必守那些虚礼。”

    今日之前,萧溪云幻想过无数次此刻之景,大多都是以洛珩的问候开始,以自己的割袍断义约法三章结束,却没想到这一席话到最后竟是由洛珩亲口说出。

    她嗤笑一声,回道:“如此甚好,却之不恭。”

    洛珩敛了敛眉,细汗从额上滑落。见萧溪云冷淡地偏过头去,他便知对方已无意再与自己交谈。

    于是虚扶腰腹,正欲起身离开。

    萧溪云只听他脚步一顿,下一刻木椅倒地,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然出手接住了昏倒的洛珩。

    “洛珩!”萧溪云低头看向洛珩的脸,才发现他唇上血色悉数褪去,额上细汗密布。

    抬手一摸,手心一片黏腻,浓艳的红在腰上的衣料漫开,铁锈味在卧房漫开,掩盖住了一切花香酒味。

    “隐雀,寻些伤药和纱布回来,别惊动府中其他人。”

    萧溪云把洛珩抱至床上,粗暴地扯开他的外袍里衣,看清了缠绕在洛珩腰上的简陋纱布。

    她久经战场,受过的伤势无数,也见过无数的刀剑无眼,哪里不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洛珩甚至没有去寻医师,只是自己在伤口上随手撒了些伤药处理,简易地包扎了一下,以为止住了血,便匆匆更衣前去和宾客会面,以免时间长了引起怀疑。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

    她自少时就猜不透太子兄长的这位至交。他是高山仰止的雪,清冷矜贵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引得年少的自己不住地好奇、追寻,以至于泥足深陷。

    可如今她已学会了百般变通与万千兵法,却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隐雀翻窗入室,将寻来的伤药与纱布在床边放下,便迅速离开。而后不到片刻,她又寻来了一盆温水,放置在萧溪云的脚下。

    萧溪云扯开潦草捆扎的纱布,沾了水擦干净伤口边上的血。

    那一刀是她为了脱身情急所致,本就收了几分力,若是洛珩及时处理,断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更不用说到头来自己捅的伤还是要由自己善了。

    可恨。

    “洛珩,太子谋反一事你究竟参与了几分?”萧溪云喃喃自语道。

    隐雀寻来的是军中上好的金疮药,可破血除淤,生肉消肿。唯独用时伤处火辣难忍,痒如同万蚁啃食。

    萧溪云第一次用药时,哭爹喊娘的声音全营都听得见。然而昏迷中的洛珩只是轻轻闷哼一声,便再无下文。

    可气。

    萧溪云恶狠狠地将纱布一勒。

    不过这样看去——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过洛珩白净的上半身,从前只知他正经外袍下掩盖的是端方君子骨,没想到清瘦的身躯上还有如此分明紧实的肌肉线条。

    倒是练得不错。难怪能在自己手下接上几招。

    萧溪云短暂地欣赏了几瞬,随意地拨拢了洛珩的衣袍,扯过喜被往上一盖,自己则从衣柜里寻了新的被褥,宿在了房中另一侧的塌上。

    困意袭来的那一瞬间,萧溪云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应该把洛珩丢出去的,凭什么委屈自己来睡木塌?

    算了,睡就睡吧,反正行军艰苦的时候,她连草垛都睡过。

    ……

    第二日天光大盛。

    前夜的红绡帐暖在晨露微凉间散去。洛珩不知是何时离去,雕花木床上空无一人。

    孟夏敲门而入,询问她是否需要梳妆。萧溪云平日最烦弄妆梳洗,温声拒绝了后,用玉冠束了长发,着一身方便动作的窄袖锦衣便出了门。

    她身边没有婢女,行军时唯隐雀、明鹰两暗卫随行。

    或许是洛珩早有交代,侍郎府上的丫鬟也并未请求跟随。萧溪云一个人乐得自在。

    街道旁的柳树抽出点点嫩绿新芽,两侧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着,馄饨摊上升起的氤氲雾气散在了晨光里。三两孩童捧着糖葫芦从身边扫过,稚嫩的笑声如暖风一般拂过。

    比起塞北飞雪、大漠长烟,京中的繁华与日暖实在是再诱人不过的温柔乡。

    萧溪云一路晃到了城西,在从前她与太子兄长偷跑出宫时常来的酒楼下驻足。店头陈旧了许多,但生意还是同往年一般热闹,小二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她不是无意逛至此处,而是前日有人自称太子旧臣,递上信物约她来此处会面。

    萧溪云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料想师出无名,二皇子党不可能借此大做文章,更何况见面地点用的还是她与太子昔年的暗号。

    她暗自用余光向四下一瞥,自从侍郎府出来后,便隐隐感觉到有一股隐秘的视线在暗处盯着,不知道是洛珩的人,还是——二皇子的人。

    萧溪云敛下眼皮,再次抬眼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娇俏的笑。她跨步走进酒楼大堂,对上迎客小厮殷切的面庞,开口说道:“本姑娘身份尊贵,让你掌柜来迎。”

    说着,她便颔首自顾自地上了二楼临窗雅座。

    掌柜很快拢手跟上,萧溪云看了一眼,却不是熟面庞。她杏眼一挑,朱唇微启:“我要二两陈酒,一两牛肉,不要葱花不用香菜。酒要三年整的,少一天都不行。”

    掌柜正色回道:“店内已无三年陈酒,给姑娘换成清酒一盏可好?”

    “一坛几两?”

    “一坛三两。”

    “那便清酒吧。”

    掌柜“唉”了一声,搓着手匆匆下楼。

    楼下的食客正侃侃而谈述说着昨日她与洛珩成婚时的场景。讲到了她的十里红妆,从镇北王府搬出的大部分嫁妆都是神兵利器,不小心掉落的飞钩铁鞭把围观的百姓吓了个正着。

    “要说起他们二人,就不得不提到那位了。镇北王早年征战北方,郡主在王府中无人管教,圣上特许其入宫,由中宫教养。夫妻二人也是在那时相识。只是郡主自小与那位亲厚,估计赐婚也是存了一点……”那人说着,抬手指了指头顶,噤了声。

    他身侧的人却接了话茬:“若不是父兄早死,大宛无将,哪轮的上她一介女流上阵杀敌!”

    此话一出,又有人反驳道:“宁平郡主本就是天生的将才!郡主十五岁被接去边关,她自幼不喜礼法,不读兵书,却用兵如神,十七岁时便率领一千轻骑深入塞北腹地,烧了纳尔罕的后方补给,这才助镇北王生擒了那贼人!若换作你我,只怕早在漫天黄沙中迷了眼睛,哪还知道什么纳尔罕纳尔康的!”

    萧溪云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八卦自己的事迹。

    没过多久,掌柜手捧食盘拾级而上,将她点的菜与酒放在桌前,恭敬地说道:“姑娘请用。”

    萧溪云颔首,握着酒坛轻轻一提,顷刻间便明白了坛中并无酒液。她故作豪爽地开了酒坛,假意一抿。实则借着微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封信。

    萧溪云心下大动,她耐着心底的急躁,捏着筷子吃了几片牛肉,正思考着要如何脱身,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长街走过。

    早时离开的洛珩此时正着一身青绿长袍,在斜对面的布料店前停留半晌。

    店铺的老板是位年轻的曼妙女子,眉眼弯弯宛若月牙。她同洛珩挥了挥手,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掩面笑开。

    俨然是一副相熟模样。

    “好啊你这个洛珩,新婚第二天就出来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萧溪云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当即起身,气势汹汹地让小二打包了剩下的牛肉,提着酒菜便杀下楼去。

    然而等她跑到了街尾,都没有再找见洛珩的身影。

    萧溪云望向右手窄巷,在隐雀啼叫的询问声中摇了摇头,说:“不必追了,我在乎他和谁私会不成?”

    “反正左右都要回府,我看他能跑到几时。”

    萧溪云颠了颠手上的酒坛,转身离开。

    回到侍郎府后,她立即钻进东厢卧房,用被褥裹着酒坛,避免声响传出屋外,提着椅子毫不犹豫地便砸了下去。

    酒坛碎成数片,露出里面的信封与字条。

    字条写得简洁,不过寥寥十六字:太子冤枉,虎狼在侧,谨慎行事,不宜冒进。

    留字的人写着一手潦草的狂草,也没有落款,萧溪云认不出是谁的字迹。

    而另一信封上,则是她太子阿兄端正大气的行楷——吾妹溪云亲启。

    萧溪云眼眶一热,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摊开对折的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妹溪云,兄此一去,不过谪仙归乡,不必挂怀。

    惟愿阿云此后长风相随,战无不胜。”

    征战沙场多年的女将霎时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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