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临近傍晚,天幕渐渐被晚霞染红,锦缎般的云彩镀上金色光晕。

    白衣女子垂坐在菩提神树下,周身繁絮的白花纷扬似漫天飘雪,如流水一般的乌发被烟青发带高高束起,掌心的魔修印记隐隐显现,若有若无地变幻着颜色,从霜白到墨青,逐渐演变成墨黑。

    带着独特清香的菩提花花瓣落在少女乌发上,触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菩提树乃苗疆的神树,伫立在五藏山上,是禁地,族内之人不能轻易踏足,唯有三年一次的祭神仪式,神树开花,族内人才会带着新生的孩子前来挂红绳祈福。

    良久,少女眼睫微颤,耳边是青鸟扑动翅膀追逐晃动竹铃的声音。

    叮叮——咚咚——哗哗——

    清脆悦耳。

    姜至一直沉睡在这个凡人身上,对外界的事知晓不多,但这个声音却十分熟悉,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裴景淮,传闻中的圣子要见她。

    她不动声色地捏散手中凝聚的黑气,缓缓起身,随意拾起半瓣菩提白花,用于掩饰魔修气息。

    千年前,姜至还是飘荡在从极之渊的一殊气息。机缘巧合下,得了上神的点化,成了天上地下第一朵也是唯一一朵彼岸。

    彼时,混沌初开,六合八荒秩序尚未建立。各处生灵自生由死,如是为止,眼见生机凋零。

    天道降下旨意,命神界三位上神下界寻找开启轮回的阵眼,地藏便是其中一位。天道心思何其难拿,只轻飘飘一句便将寻常不见踪迹的上神“贬”至下界寻阵眼,竟也连线索也不给。

    转眼数千光阴流转,姜至化形后也随地藏寻了千年,时常腹诽天道老儿好不给情面。现下想起来,当真是讽刺啊,以至于后来被炼化,倒也是活该。

    短短半程,她仿佛将千年前种种都给经历了一遍,焚身之痛,无力之苦,纵是浑身上下皆是被炼化也是解脱多于痛苦。

    只不过千年前受的伤,此刻竟然都加诸在这具凡人的身躯上。

    眼下,她是真身被封,法力仅余一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魔修印记仍在,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人间这点混沌气息还不够。

    姜至作为苗疆左使沙场上的狼烟烽火也是见惯了的,正好可以借由凡人的杀戮、怨念修补魔修封印。加之,苗疆这地方还是个难得的天灵宝地,灵气充沛,于修炼是大益。

    虽说繁琐慢了些,要想活下去,眼下却也没其他法子。

    三十二洞。

    青石板铺成一路径直通向林中古色古香的殿宇,远古神兽匍匐在朱红的梁柱之上,无形中释放威压。

    四处并无其他建筑,像是殿主人独属的桃花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宽大的寝殿,薄如蝉翼的纱帘上绣着古老纹饰,夜雨过后,空气中弥漫水木香,窗框外,梨花枝桠轻晃着下起一场白雪,雨珠自芭蕉叶滚着滴落进一汪池水,锦鲤摇摆红尾朝水面吐着气泡。

    苗疆虽小,但风景迤逦。百姓不多,却人人养蛊,远离天下纷争。

    姜至一袭白衣胜雪,散落的肩头的发染着深林的清冷,泛着幽光,衬托的她更加白皙。悠扬的铃声随着她的脚步而响起,素白的长裙也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透过珠帘隐隐显出一道身影,隔着珠帘,姜至循着人间的说法向圣子拂手行礼。

    每代圣子都是被选中的。

    自圣子离世,长老阁便会在苗疆寻找在同一时刻出生的婴孩,选为新的圣子。

    而左使是被豢养的蛊仆,族中一旦出现背叛者,其人的孩子便会送到长老阁被种下往生蛊,若是侥幸没死,成为左使,生生世世成为圣子的守护者,为苗疆生,替圣子死。

    姜至慢慢的仰起头,珠帘已被风卷起,眼前之人焉然显身,姜至瞳孔乍然收缩,目光全然落在裴景淮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上,葱白玉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缓缓颤抖着。

    “地藏……”姜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千年不见,他依旧是一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裴景淮眼皮微掀,眼底是一层隐晦不明的暗色,“左使怕是糊涂了,祭神仪式是半日前,地藏神像并不在此处。”

    苗疆人信仰往生,认为人死后会有魂灵转世,圣子更是上天的旨意,是他们的信仰。

    裴景淮一身青袍衣角随着风动而卷缩似流水波澜舒展,他抬了抬手,点了一盏茶,示意姜至一同坐下。

    片刻,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姜至身上,声音没什么波澜,“南王端着架子,寻了几个勋贵世家,由着悠悠众口,明里暗里讨要子蛊。”

    裴景淮将茶盏推到姜至面前,斜靠着,半阖着眼,神色恹恹。

    姜至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眉目依旧清俊如画的人,勾起无限回忆。

    地藏在她炼化元神时,连同其余两位上神催动阵法,已然完成天道旨意……为何还会出现在人间。

    当时……她……

    姜至眉头微皱,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蓦然放大,侵蚀着她的神经,连同眼尾也染上嫣红,多添了一丝风情妩媚的味道。

    更多的细节,姜至有些记不得了。

    片刻,姜至眉眼温顺,接过茶盏,“殿下交代便是,属下自当万死不辞。”

    她暗自催动法术试探裴景淮本源,竟真窥得了一丝地藏气息,姜至不动声色将气息凝在魔修印记上。

    烟青色的气息与墨黑魔修印记迅速纠缠,像是冬日凿开的冰面,溢出一池水,修复一部分破碎的元神。

    姜至撩起眼皮,眼尾弯弯。

    果然还是他的气息最是好用,短短一瞬也比她在菩提神树下苦修一日来的强。

    姜至看着眼前安静品茶的裴景淮,不由得啧声,暗想,“与他倒是两个极端。唯一相同的,怕是内里都藏着一把把剜人心血的无情刀。”

    裴景淮名义上只是苗疆的主事,实际上天下皇室皆在他的掌控中,看似和善,实则危险,脾性可以说是极端、扭曲、毫无同理心可言。

    简而言之,化作凡人的裴景淮是个心机深沉的“双面人”,外表纯真似白莲,骨子里是病态的占有欲。

    姜至漫不经心地挑起下巴,指间在茶盏中一圈一圈地磨着。

    虽然她意识一直沉睡着,但姜至作为苗疆左使,收集天下情报是她职责所在。

    这些年,南朝与北朝看似和平互市,井水不犯河水。

    然北国皇帝病重早已无力改变内乱的局面,又不甘心放权,只能纵容皇子之间争权夺势,好让自己维持最后的体面。

    南朝经过几代皇帝的积累,兵力鼎盛,粮草充足,想要趁乱吞并,做这天下主人。

    此次,讨要子蛊,无非是想试探苗疆的实力,若是给了,便是苗疆暗许,实力衰退,早已没了百年前一定天下之乾坤的实力;若是不给,南朝就有了理由搜捕苗疆下落。

    显然,裴景淮是不会选择后者。

    裴景淮神色淡漠看不出一些喜怒,食指关节敲了敲案几,南朝这般做法,对他而言,便是给脸不要脸,自然没什么好脾气与人虚与委蛇。

    既然迟早是要动手的,耍嘴皮子就显得浪费时间又掉价。何况她法力恢复尚需些时日,区区人族蝼蚁她还不放在眼里,陪他们玩玩倒也无妨。

    现下当务之急,是修复她的元神,裴景淮必须呆着她身边。

    少年缓缓起身,青色发带露出半截,发尾上下摆动,嗤笑了下,眉角压下,飞快闪过一丝轻傲的杀意,随即,腔调散漫,出其不意道,“陪他们玩玩也无妨。”

    说罢,他朝姜至靠近了些,冰凉的指尖卷起姜至的裙袖,熟悉地沿着蜿蜒盘虬的伤疤一路勾勒,手法轻柔,姜至觉得被握住手腕有些痒,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裴景淮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扣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这些疤痕是她替苗疆出生入死最好的证明,其中亦不乏有长老阁的手笔。

    裴景淮抬眸,指腹重重的碾了碾疤痕,似笑非笑道,“姜至,你陪我去南朝吧。”

    姜至看着他的眼睛,笑得极妖,朱唇轻启,“好啊。”

    她不想读懂裴景淮喜怒无常,只想呆在他身边,好好利用地藏气息,快些修复魔修印记,回自己冥界逍遥快活,至于千年前她做的那些傻事,自然有机会好好还给他。

    祭神仪式还在收尾阶段,除去裴景淮需要出面的,大小事务皆由大长老处理,在听闻圣子要去南朝的消息后,顾不得什么,立刻到三十二洞中寻人。

    寝殿、院中皆不见踪迹,遂至长灯殿姜至的居所寻人。大长老人至中年,又久居高位,寻人是差手下去做的,他拿圣子没法子,可实在是气的紧,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子,叨叨念了几句,气息有些不稳。

    蓦地,斜靠在枝干上的姜至喉间溢出一股腥甜,一阵无语,找不到人来我这撒什么泼,挑起裙摆一角干脆利落地扯下,擦了擦嘴角蜿蜒的血迹。

    “大长老,火气挺大。”她树上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大长老面前。

    “姜至,殿下要去南朝,你为何不将此事禀于我。”大长老缓了缓气息,语气不善,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木匣子藏进袖中。

    姜至瞥见他的小动作,嘲讽道,“大长老如此气急,想来是在圣子那碰了壁。”她向大长老逼近了几分,“别以为你是大长老我就不敢动手了。”

    姜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锐利的尖端划破衣襟,木匣子应声落地。

    她足尖踢开木匣子,一条黑乎乎的虫子蠕动着身子从盒中爬出,姜至不是什么心善之人,面对折辱断没有隐忍的道理。

    当即,她手掌一松,短刃瞬间变成长剑,划破空气向虫子袭去,还未等大长老反应,虫子就被劈成两半。

    “你你……你,简直狂妄。”大长老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姜至懒得与他周旋,泛着冷锋的剑端丝毫不差的抵在大长老的脖子,再近一分,眼前之人在顷刻间便会失去生息。

    姜至毫不在意,她不是不知道往生蛊的厉害,现下她尚是肉体凡胎,蛊毒发作她亦是没法子。

    不过,解药的方子早就毁去。

    无非苟且偷生罢了。

    大长老抬了抬下巴,绷紧脖颈,虽落下风,姿态依旧端着,“别忘了你的身份。”方才他确实没有料到姜至会如此果决,倒是与从前唯命是从的样子大有不同。

    姜至挑眉,语气有些颤抖,反问道,“我的身份?”

    “看来大长老还没有老糊涂。”

    掌心的魔修印记蠢蠢欲动,姜至眉头微皱,眼尾泛着嗜血的红,加之旧伤,她的身体已然撑到极致。

    大长老还不到时候收拾他。

    姜至足尖轻点,消失在大长老眼前,她的头低垂着昏昏沉沉的,仿佛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眼神迷茫而无神,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手心的魔修印记愈发灼热,隐隐现出无刹剑身轮廓。

    这身子还是太弱了些,只不过捏个小术法,竟是这点反噬也遭不住。姜至苦笑,想不到自己堂堂魔修,落到这般地步。

    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恍惚间,她嗅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好像……是菩提花的味道,来不及多想,意识便已抽离。

    修长的指骨贴在姜至苍白胜雪的脸上,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颤抖。裴景淮一点一点的描绘姜至的轮廓,像是在确定什么,触及脖颈鲜活跳动的血脉时,方与她十指纠缠,缱绻如交颈鸳鸯。

    指尖万千清明化作一缕缕黑气钻进她的指尖,顿时,姜至掌心的魔修印记裂缝开始慢慢愈合,等最后一丝黑气消失不见。

    裴景淮皓腕中的细小血管消失,手背白得几乎透明。瞳孔中如墨的黑渐渐变成如大雨倾盆前压抑的铅蓝天色,像是燃起两缕森森骇人的鬼火。

    裴景淮小心翼翼地抱起姜至,“都探了我的神元,还不知道好好利用我。”他极力克制着身体里两股相冲的灵力,伴随着疼痛,是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暴戾,阴郁,厌恶,肆意翻涌,无所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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