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正是五谷丰收之时,已是下午酉时,阳光仍旧毒辣地照耀着大地,将田野烤得发烫。 边城苍靖一片麦黄,空气中都飘散着甜蜜的麦香,但如此丰收之景却在来往农夫脸上挂不上一丝笑容,不论男女老少,人人眉头紧锁,脚步匆匆。 苛政猛于虎,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苍靖城外,一片辽阔的麦田延伸至天际,金黄的麦穗在微风中起伏摇曳,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一位身着鹅黄色薄衫的清瘦女子漫步在田间小路上,黄裙摇曳间融入了这麦田之海中。阳光被层层叠叠的麦叶过滤,洒在她身上便成了淡淡摇曳的光晕。 “暗渠灌溉网效果不错,这个月可以继续扩建了。”墨昀冉走在路上,仍在思虑着暗渠改造一事,手中短粗的炭笔飞快地在本子上涂画着,“风吹麦浪,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墨昀冉闭目静听,微风拂过,麦浪起伏,似在轻轻低语。她瓷白的脸颊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未涂口脂的薄唇微张着,轻声呢喃道,“阿父,如果您还在世就好了,女儿如今替您为苍靖人民做了好多事儿……” 思绪万千中,墨昀冉看见天际处那一缕黑绿色的硝烟,群鸦嘶叫,她惊呼着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妊娠的阵痛让她将手里的羊皮本都丢在了地上。 “不知阿衡那边战况如何,可有受伤……”她忍痛站起,捡起丢在地上的本册,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慢慢地向城门走去。 “夫人!”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墨昀冉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对方。 眼前是一位身穿黑色紧身短衣的少女,她正骑着一匹高壮的褐马在路上疾驰,马鞍旁挂着一把黑铁长枪,看起来十分骇人。 她本是夫君手下的骑兵斥候,军功赫赫,现在却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墨昀冉总觉得对不住她,心下愧疚,与她行事也越发小心了。 墨昀冉将炭笔和本子都收进挎包中,她自知理亏,如今热得面色潮红,只好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擦拭额上的汗珠,柔声问道,“阿昭妹妹,何事如此匆忙?” 林昭用手背揩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我在府中寻不到你,便料到你定是又出来看田地了。城门一刻后就要关了,再不回去今日可就要宿在城外了。” 她俯下身,伸手将墨昀冉拉上马,“夫人,您也真是的,如今已经三个月身孕了,慢慢显怀,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唔,阿昭,前线有什么消息吗?”墨昀冉侧身坐在马鞍上,盛夏的烈日将主仆二人晒得睁不开眼,她用手挡住日光,忐忑不安地握住缰绳,“你可知为何要关城门?阿衡的奇袭计划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将军自然没什么问题……”林昭扭过头,垂眸遮去了眼底的神情,她快马加鞭,筋肉结实的大腿夹住马腹,“您不必担心,只管安心休养就好。” 进了城门后,墨昀冉还想询问守卫士兵发生了何事,阿昭却丝毫不停,横冲直撞地在狭窄的官道中策马疾驰,没一会儿便进了将军府的院子里。 墨昀冉虽是当家主母,但毕竟年方二十三,也端不起什么架子,被林昭按着就推到了床榻上。 她乖巧地接过药碗,轻声说,“阿昭妹妹,可以把塌桌帮我端过来么?” 阿昭从井下端来一盆冰,放在床下,面色如常地说道,“夫人,先休息吧,明早我们便出发,和阿蛰他们一同去青岗城待几天,您不是一直想去那里避暑么?” 墨昀冉呆愣地看着她,紧紧抓住她的袖口,“不,阿衡还没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 林昭甜甜地笑了起来,但笑意却传不到眼底,她轻松地掰开了墨昀冉攥着的手指,笑着说,“夫人,这就是将军的意思,青岗气候温凉,他希望您能在那边的宅子里安心养胎。” 墨昀冉清楚地知道林昭绝不是好说话的人,只好点头应下,诺诺地应道,“我会去的……唔,那我现在便休息罢。” “好,夫人,我退下了,”阿昭将空了的药碗收起,转身离去,“你们几个快去将夫人常用的衣物细软都收好,脚步轻些。” 墨昀冉躺在床上,疑虑与惶恐如潮水般涌进她的眉心。她多想像林昭姑娘一样,跨上高头大马,快马加鞭出关寻她的夫君。但如今自己这身子,莫说是骑马,就算是快步走都要大汗淋漓。 思虑再三,墨昀冉还是决定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被褥堆了个人形出来,穿上一件轻薄的襦裙,便悄声推开机关锁,地板上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洞口。这里是地下室的入口之一,按照墨昀冉的设计,将军府共有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出入口。 墨昀冉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在迷宫一般的地下室中穿行,不过一刻便从将军府外的包子铺里钻了出来。 包子铺老板见到她,乐呵呵地说,“夫人,想吃些什么?快入座吧。” 墨昀冉抱住自己的挎包,微笑着摇了摇头,抱歉地说,“江叔,今儿个就不麻烦您了。请帮我叫辆马车,我要去知州大人府上商讨灌溉一事,事发突然真是……” “夫人怎么这样客套,”江叔招呼铺子里的伙计,“您惯常爱坐的马车正好在这,快上车吧,莫要迟了正事儿。” 墨昀冉被搀扶着上车,伙计熟练地翻身上马,坐在车前,“夫人,您可扶好,咱们走了!” “今儿个提前关城门,你可知为何?”墨昀冉将头伸出窗外,大声问道。 “哎呦,夫人,您快坐好吧!”伙计站了起来,转身答道,“说是京城来了个什么兵部侍郎,要来查咱们苍靖城的本子,将军一直廉洁奉公,自然没什么查的,但知州大人么,哈哈,那可说不一定了。” 兵部侍郎? 这怎么会跟阿衡没有关系呢? 中央官员若无皇上御令,怎么会无缘无故来这偏僻的边塞城市呢? 她相信夫君绝不会做违法乱纪之事,但朝廷那些高官们难保不会为难阿衡,毕竟他出身寒门,有交情的不过是军队里的汉子们,哪里懂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呢? 行至知州府外,墨昀冉下车通报,她是知州府上的常客了,众人知晓她有身孕,丫鬟都不敢怠慢,便邀她进了里屋。 “知州大人正在会客,请夫人先坐这儿休息片刻,奴婢这就通传。” 墨昀冉点了点头,便安静地坐下。 她隐约听见了知州大人雄浑的笑声,心中疑虑,便从挎包中取出一只顺风罗盘。墨昀冉小心地跪在地上,将罗盘贴紧地面,耳朵紧紧靠在罗盘地另一面,终于听清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哈哈,侍郎大人,您如今带着虎符来苍靖,莫不是要替了祝衡那小儿?竖子嚣张跋扈桀聲难驯,我可……” 墨昀冉听到夫君的名字,心中一紧,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丝冷笑,手指紧握成拳。 “你莫开玩笑了,祝将军是嘉兴六年的武状元,我倒是期待能与他切磋一番,但我自知自己可不是这沙场上磨练出的常胜将军的对手。” 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稚嫩却坚定,年纪应不过二十五,他应该就是那位兵部侍郎了,在背后议论他人仍有礼有节,他倒也是个正直之人。 墨昀冉松了口气,她最怕的就是两面三刀的阴毒小人。……譬如说,知州大人潘陵柏。 既然心中安稳下来,墨昀冉才发觉自己此时这模样实在是荒唐,她慌乱地起身,掌中竟全是汗水。 她整理下裙摆,这才轻步跨出会客厅,对丫鬟歉意地说,“妹妹对不住了,我突然想起,今个家中还有事呢,过几日再来拜会知州大人。” “夫人言重了,”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不过二八年华,羞涩地说,“我这就送你出去。” 二人刚走入前院,便听见知州大人如洪钟般的声音,墨夫人,总算见到您了!” 墨昀冉尴尬地停住了脚步,回头向二人作揖,“知州潘大人安,……这位是?” 潘陵柏笑呵呵地退了一步,答道,“这位是兵部侍郎梁明梁大人。” 梁明? 墨昀冉只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梁明,她在口中将这名字又咀嚼了一遍,还是没什么头绪。 也是,梁姓本就是大姓,可是,这位大人高大健壮,英姿飒爽,尽管穿着与普通士兵并无二致的墨色军服,但他气宇轩昂,举止高贵,腰间挎着一柄镶金长剑,绝对为贵族出身才是。 墨昀冉刚才偷听时,梁明不卑不亢的回答着实给了她不错的印象。她微笑着行礼,“妾身见过梁大人。” “您可是祝将军的夫人?”他明星般的双目灼灼有神地盯着墨昀冉,里面是热情的喜悦,“我早听说过你,不过是木匠之女,却能让祝将军宁愿拒绝公主的求婚也要与你在一起,这在京城也算是又一段佳话。” 木匠之女? 阿父不是木匠,至少不只是木匠! “梁大人!”墨昀冉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大声打断他,众人的眼光都聚在她身上。她局促地环顾一圈,此时才觉得异常难堪,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将轻薄的纱裙捏出了一圈的褶皱来。 “我阿父曾任工部军器所主管,并不是什么木匠。若不是遭奸人诬告,以他的学识才能,就算是工部侍郎也是屈才!” 梁明大笑起来,上前几步,用手指按住墨昀冉的唇,“奸人?你胆子倒挺大。” 太近了……墨昀冉强忍住不安的心情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梁明正调笑地看着自己,剑眉星目中是令人难堪的打量之意。 奸人,自然是奸人! 使父亲革职查办的罪魁祸首,正是皇帝身边臭名昭著的宦官,梁浩然…… 墨昀冉的脑子里刚浮出这个名字,全身便是一震。 梁浩然、梁明。 他们二人为何都姓梁? 墨昀冉急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震惊的表情,宦官无子,都爱找个干儿子传宗接代,难不成……梁明是那狗贼的干儿子不成? 她神色古怪地看向梁明,刚才觉得顺眼无比的少年将军瞬间变成了个油腻的白面宦官,墨昀冉真是疯了才会觉得此人是什么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