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令仪眼帘的是天青色暗织榴花纹的帐子,帐子外侧挂一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香囊,丝丝缕缕香气从镂孔袅袅散发出来。

    身上盖着竹青色团丝锦被,四周是黑漆嵌螺钿十二扇围屏,床侧置一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朵带银熏炉。

    眼前熟悉的场景让令仪疑惑,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房,自母亲去后她有多年未曾回家了,此时怎么在这醒来。

    有人推门进来,笑着走近道:“娘子可是醒了?”

    来人穿着淡青色半臂,浅绿色开襟衫子束白绿间色裙,头梳垂髫髻,是侍女打扮。

    令仪看着眼前好似年少时期的白术愣了愣神,不由开口,“白术,你怎么突然年轻了许多?”

    白术是自小服侍她的侍女,二人一同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很得令仪信赖。令仪有四个常侍左右的侍女,其中白术最为拔尖,为人细致妥帖,行事稳妥大方。

    白芷年纪最小,活泼灵动,平日里最会逗令仪开心;白芨性格沉稳,聪慧果决,需要出门的事大多交于白芨;白苏最是貌美,善于梳妆打扮,日常帮令仪穿衣梳妆的就是她。

    白术捧了水盆伺候她洗漱,笑着道:“娘子还没醒呢,奴婢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说罢又朝外吩咐道:“都进来吧,娘子已经醒了。”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都是常伴令仪左右的,再熟悉不过,可此时他们都是年少模样,让令仪不由疑惑这是否在梦中。

    “拿铜镜来。”白芷捧来一金银平脱鸾凤花鸟纹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令仪抬手轻轻抚过脸颊。

    镜中人双曈剪水清波流盼,柳眉弯弯朱唇皓齿,双颊粉若桃花,肤若凝脂指似削葱。这是她,又不是她。多年沉疴,她早已不复青春貌美,已有油尽灯枯之态。

    令仪望着铜镜久久不能平静,周遭的一切都太过虚幻,她怎么一眨眼又回到了年少时候。此时她应是喝下鸩酒,早登极乐。难不成眼前种种都是她的梦?

    暗自用力掐紧手指,手心传来的痛感不似做梦。到底是她回到了年少时候,还是说眼前的光景不过是回光返照?

    “如今是何年月?”令仪急抓着白术的手问道。

    “娘子真是睡糊涂了,今儿是永昭十七年孟夏啊。”白术笑盈盈看着令仪。

    “永昭十七年,竟是永昭十七年……”令仪忍不住低喃。

    这年令仪十五岁,还没有定下亲事。此时弟弟活着,外祖家尚未陷入贪墨风波,母亲也安好,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令仪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整个人扑在锦被上,用手捂脸大笑,最后竟是笑着笑着流起泪来。

    众侍女面面相觑,眼中都有疑惑之色,皆是不明白令仪因何大笑不止。

    令仪拭去眼泪,重新深吸一口气,起身又洗了把脸,将心绪掩藏下来。

    此时一个穿着粉色半臂,淡黄色开襟衫子束红绿间色裙,容色出众的侍女询问,

    “娘子,今日穿这套水粉色藻井上宝相花纹衣裙可好?”

    令仪转头看向她,开口的是白苏。也是给她端鸩酒,急着让令仪去死的人。

    嫁到刘家之后白苏爬床刘景明,哄着逼着令仪放她良籍,后来成了刘景明的一房小妾,果真没有辜负她的一幅好相貌。

    令仪原来不知道,白苏是这样一个贪慕虚荣的人。为了荣华富贵情愿做妾。本朝,妾不过是随意交换的玩意儿罢了。

    白苏见令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内心不由慌乱,暗想最近是否有办事不得力的地方。

    半晌,令仪转开目光冷声开口:“梳妆吧。”

    白苏松了口气,几人上前替令仪穿好衣裙,梳发上妆。梳妆完毕,令仪并未像往常一般去给父母请安。

    只是吩咐白术,“帮我备车,再叫几个家丁,我要出门。”

    又对白苏道:“你去父亲母亲院子里说一声,就说我今日不舒服,不过去请安了。”

    “娘子,为何不跟主君夫人请安过后再出门?”白苏发问。

    令仪冷冷瞥她一眼,“我做事还需要你教我吗?”

    白苏脸色一白,“娘子恕罪,奴婢知错了。”

    令仪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带着白芷白芨两个侍女出门去了。

    白术将白苏扶起,“下次莫要多嘴了,主子的事不是咱们奴婢该过问的,快些去传话吧。”

    看着令仪离开的身影,白术心里却颇感怪异,娘子往日最是看重给主君和夫人请安,今日竟是称病不去。

    白苏出门去往斜霄院传话,心中却不免暗暗委屈,对令仪有些埋怨。自己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娘子为何如此生气,当着大家的面训斥,让她好生没脸。

    这头令仪领了白芷白芨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出门。

    “娘子,这是要去哪?”能够出门,白芷白芨脸上都是有些欣喜之色。实在是之前令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着一众侍女都束在家中,难有出门机会。

    “我们去乾元茶馆。”

    天街上,不同于往常的熙攘,路上行人都站立道路两旁,还有人站在沿街商铺的二楼窗沿旁,都在眺望着远处的朱雀门。

    良久,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几辆车并两队骑兵疾驰而出,沿街呼喊道:“圣人出行!闲人辟易!”

    紧随其后的是士兵手持的十二面龙旗,分作两排。后头是由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

    此时,一辆玉辂驶出,车架前后驾士簇拥,两侧有魁梧雄壮着重甲的护驾。

    玉辂之上,座驾被层层帘幕遮挡,隔着帘幕,人们能看到,一个身影端坐其上。一瞬间,长街两侧,人群全都俯身跪拜,高喊道:“圣人万岁!”

    俯身的人群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用手拔出藏在衣内的刀,但此刻人群已经沸腾,没有人注意到他。阳光照在刀片上,晃到了一名禁军的眼睛,他高喊道:“有人行刺!”

    禁军的声音被山呼声淹没。中年男子举刀起身,眼神里满是杀意。而在他四周的人群中,几十人纷纷起身,拿刀在手。

    刀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片片刀光,禁军护卫们纷纷发现不对。迅速将玉辂团团围住,外围护卫则与这些持刀刺客们兵戎相见。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空中接连传来“笃笃”声,十几只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本以为玉辂之上的人会被射杀成筛子,不料,幕帘中人大喊一声:“拿下!”

    随即几个闪躲间抽出长刀将射来的羽箭一一砍断。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车上的竟非皇帝,而且一个身穿重甲的千牛卫将士。

    “不好!皇帝不在车上,快撤!”

    为时已晚,一大队禁军护卫从坊间涌出,将几个不同地方射出箭矢的刺客团团围住。临街抽刀的刺客也被都被一一制服,就在此时,这些刺客接连头歪向一侧,随后瘫软倒地。

    禁军们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来这些刺客见刺杀无望,立即吞下舌下毒药,一个个毒发身亡。

    “不好!快阻止他们,抓活的!”刚刚那玉辂上人见情形不对,急忙开口阻止。

    不料木已成舟,刺客们纷纷倒地。

    只一个射箭的刺客来不及吞下毒药便被一将士卸去下下巴。这仅存的刺客鸣咽着哀嚎,发出含糊的声音,恨恨地盯着卸去他下巴的将士。

    “将这些刺客移交大理寺,查查是何人指使。”

    刚刚那假扮圣人的千牛卫发话,随即禁军们将沿街刺客的尸体都清理干净。

    车队再次出发,只是此时玉辂之上再无一人。

    城外官道之上,圣人出行卫队中两千牛卫并行。

    “七郎,你是如何得知今日有人欲要行刺的?”发话的是千牛卫大将军李清风。

    “回将军,我是担心圣人安危,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崔绍沉吟片刻答道。

    李清风笑看他一眼,眼神莫名,不再追问。

    “好啊,你年纪轻轻就已是千牛备身,如今又救驾有功,升官指日可待啊。”

    崔绍随即笑着回复:“那就借将军吉言了。”

    继续骑行,二人不再说话,崔绍的思绪不由回到早几个时辰前。

    当时他正如往常一般,在出行前沿街查探一番行车路径,以防备沿途出现行刺之事。沿街打马而行,忽从坊间跑出几个孩童正在互相丢石块。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孩童玩耍。

    忽地一石块被丢入他怀中,孩童们见状蜂拥而逃。他正欲斥责,却发现丢入怀中的不只是石块,外头还包裹着一张纸。

    崔绍当即警觉起来,摊开纸张一看,写的竟是“有人欲在天街行刺”。

    如今朝堂安定,海内太平,已是许久未有行刺之事了。

    崔绍心中一惊,随即查看四周,见沿途并无异常。抬头一看,临街乾元茶馆的二楼窗沿一片衣角闪过,很是可疑。

    崔绍当即前去查探,进入房中只见桌上留一杯茶,仍冒着缕缕热气,却已是人去楼空。

    眼见人刚走不久,崔绍转身就去追。

    出了茶楼,路上人影错落,行人熙熙攘攘。却见左右两边都有马车疾驰离去,一时并不知晓人在哪个方向。

    犹疑之间,马车已是走远。

    崔绍只好选了看起来较为低调的那辆,打马追去。追至马车前,崔绍喝到:“站住!千牛卫执行公务,立即停下。”

    马夫随即停下,“将军有何指示?”

    “你这马车上拉的是何人?”

    那马夫一愣,似有些莫名其妙,“回将军,车上并无人。”

    崔绍脸一僵,上前掀开车帘,果见车上空无一人。

    “糟了!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崔绍迅速上马反方向疾驰,却并不追那另一个方向的马车。

    行至乾元茶馆,一个闪身下马,抬步上楼。

    猛地踹开刚刚那房间的左右两旁的房间,空无一人。随即他又一一查看二楼房间,不是空无一人就是正常饮茶谈笑的士人。

    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此时令仪正坐在马车当中,悠悠然行在回家途中。她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并未发现有人跟上来,松了口气心下稍定。

    当崔绍去追那马车时,她已从隔壁房间出来,从后门找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白芷白芨和车夫。

    随即打道回府了。

    “娘子,您为何要雇那两辆马车?为何雇了马车不用就叫他们走了?”白芨脸上全是疑惑不解。

    平日里她极少发问,今日实在是见令仪行动诡异才开口。先是找一群孩童玩闹,后又是雇马车不见乘坐。白芨雇了马车之后就回到车里,这是令仪吩咐的,她和白芷并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

    “没什么。”令仪并不解释,有些事她们还是不知道得好。

    二人不敢多问,今日白苏已是例子。

    一路上令仪都在沉思,虽说她已经想办法提醒崔绍,但不知他会不会听信她的话,也不知他能不能说动圣人改变行程或是多加防备。

    令仪心中盼望崔绍能够听信他的话,多做防备,以防圣人遇刺。

    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圣人欲前往骊山汤泉宫,在天街遇刺。虽未至死,但仍受了重伤,此后身体大不如前,没几年就驾崩了。

    令仪此举也是为了延长圣人寿命,若真是再到了甄家贪墨案揭露之时,当今圣人也能给予机会查证此案。

    前世宣判此案的是新皇,刚刚登基就发生这样的大案,没待仔细查证就草草宣判了。

    令仪只希望,圣人在此躲过一劫,以后也有机会对甄家网开一面。

    在她没有找出甄家贪墨案的真相之前,圣人最好能够活得久一点。

章节目录

又见长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阮南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阮南竹并收藏又见长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