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二十五年冬,一连下了十日的雪。

    长乐坊安平公主府内一片白,同时寂静的十分怪异,甚至说整座京城都笼罩着这种怪异的氛围。

    京城夜色笼上,月亮半掩在乌黑的云中。

    一只麻雀不知何时立在宫墙,它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漆黑的夜幕中缓缓移动。

    他像是来过很多次,熟门熟路地打开一间殿门。

    小麻雀歪了歪头,宫殿中十分黑暗,连一个侍奉的宫人也没有。

    这男人也不知有何癖好,竟在房中置放了一口棺材。

    男人将玄色织金外袍脱去,然后静静地坐在这口棺材旁边。

    原来棺材中躺着一位容颜姣好的少女。

    她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已经去了有些时日了,或是天气的缘故,又或是这个男人用了些什么手段,尸体竟完好无损,没有一点想腐败的意思。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冰冷的脸颊。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和半月前将她的尸体从公主府抱出来的时候一样。

    殿外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缓缓走来。

    他将男人脱下的外袍重新拿起,慢慢走到他面前,“陛下,天凉,保重龙体,还是穿上吧。”

    男人没有动。

    老者看向那口棺材,叹了一口气,“陛下当初既走了安平公主这步棋,就该料想到会有今日。”

    男人神色终于有些松动,他声音低冷,融入冷风。

    “可我从始至终没想过要她的命。”

    “想没想过又如何呢?陛下,要想重振我大周,就必须将前朝余孽一一铲除。”老者声音轻缓,“陛下可不要忘了,即使我大周亡国五十余载,褚启那狗贼知道了您的存在,还屡屡派兵追杀呢。”

    “一味沉溺于男女之事并非明君所为,还请陛下好好思量。”

    “还有襄城王,他虽助陛下夺得皇位,但是毕竟姓褚,没有了利用价值,陛下早该定夺才是。”

    “我知道,师父。您先退下吧。”

    老者叹了口气,行礼离去。

    萧凭起身将宫灯点起放在棺材旁。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褚明意,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色。

    忽地一阵风吹过,光影就在褚明意的脸上流转。

    萧凭还是静静地看着她,她紧闭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明明已经看过很多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如今一般。

    他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唤她的名字。

    “褚明意。”

    和预料的一样,没有回答。

    褚明意是拿碎了的碗刃割腕自杀的,现在手腕处那一道疤痕仍是触目惊心。

    而那片碗刃如今在萧凭袖中。

    京城大雪依旧纷纷,不知何时,宫殿内的灯火灭了。

    小麻雀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转身飞了。

    几个月后,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新帝萧凭自戕在了安平公主的墓室。

    时人多对此感到唾弃,一个驸马,处心积虑当上了皇帝,然而好好的皇位不做,又撂下个烂摊子给安平公主年幼的侄子。

    然而宫中的一位老太监似乎早有预料,有一日他宫中当值,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声音,靠近一看,才发现是新帝正对着殿中的那口棺材嚎啕大哭,也是了,毕竟是新帝从前的枕边人。

    他自觉正常,新帝虽然狠辣,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然而几天后,就传出了新帝自戕的消息。

    皇宫的夜似乎比以往的更长更冷些。

    褚明意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阑珊灯火,有红烛佳人。她身为局外人,看着梦中那个褚明意正对着萧凭甜甜的笑。

    然而只是转瞬,萧凭就变了模样,他一脸狠决,拿着匕首就要朝身旁身着红衣的褚明意刺去。

    “不要!”

    褚明意冲上前去挡在梦中褚明意的身前,却发现扑了个空,褚明意嘴角流血,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萧凭。

    褚明意直觉头疼异常,她惊呼一声,终于从梦中解脱。

    她醒来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侍女绿枝急忙跑来,“公主可是做梦了?”

    绿枝将窗子打开,窗外一片绿意。

    静芳园外栽种着许多桃树,褚明意喜欢桃花流水,匠人还专门开了条小渠流经此处供公主玩乐。

    褚明意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看向窗外,竟不是皑皑白雪。

    不是冬天吗?褚明意喃喃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褚明意看向自己的手腕,没有伤痕。

    什么痕迹也没有,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梦?

    她恍惚了一阵,才叫住绿枝。

    “绿枝,我如今多少岁?”

    “公主怎么自己的年岁都忘了,公主如今十七岁啊。”

    十七岁。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是痛的。

    原来是上天让她重活一世。

    褚明意想着,激动的笑,然而又淌下两滴泪来。

    她决心改变前世发生的一切。

    前世,她即使被囚,仍不相信自己的枕边人会做出谋权篡位这种事。

    他不见她,于是褚明意只好绝食相逼。

    那天他身着黄袍,清冷华贵,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神色,褚明意一时不习惯。

    他端着一碗参汤进了房中,一言不发,强硬的将汤水灌进褚明意口中。

    褚明意只想寻求一个答案。

    她清瘦的手腕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眼睛通红,明显是哭过。

    “你逼宫篡位?”

    萧凭不看她,“是。”

    褚明意看着他的衣衫。

    “我父皇母后呢?”褚明意声音颤抖,她心中早有了答案,却偏偏想听萧凭的那一句。

    “杀了。”

    萧凭残忍地丢下这一句,便抽身离去。

    褚明意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跌落在地上。

    她沉思了许久,然后将那碗碎了,颤颤巍巍握住一片碗刃,朝自己手腕割去。

    褚明意回过神来,捂住自己的手腕,那疼痛的感觉仿佛还能感受到。

    “公主,世子殿下现下在揽云殿等候。”

    “褚裕平?他来干什么?”

    “公主不是和世子约好要去繁星楼吃酒吗?”绿枝说。

    繁星楼?

    褚明意回想起来,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繁星楼近日来了位名动京城的美人,名叫忆真,弹得一手好琵琶,人称美人琵琶手。

    褚明意多次想请人来府中弹唱,可惜这位美人很有原则,能道出她曲中意的人才行,偏偏三皇兄褚长良道出了她的曲中意,后来忆真成了三皇兄的侧妃,褚明意只好作罢。

    说起来,上一世,褚裕平可没少陪着褚明意胡闹。

    褚裕平本是襄城王的幼子,从小养在京中,和褚明意关系甚好,两人经常同游玩乐。

    褚裕平这人,没规矩惯了,但又偏偏懂的规劝,今日夫子劝了,明日便不做了。但没几日就又开始拉着褚明意一块胡闹,循环往复,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后来褚裕平惨死关外,褚明意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褚明意想着,下了床让绿枝伺候梳妆。

    褚明意静坐台前,看着绿枝侍弄自己的秀发。

    褚启皇嗣稀薄,自登基以来,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褚明意作为当今大熙唯一的公主,又是中宫嫡出,甚得皇上宠爱。

    铜镜映出十七岁褚明意的面容,她眉似新月,眼含微波,眼尾微微上扬,多了分娇俏的意味。

    揽云殿中,褚裕平正百无聊赖地玩骰子喝酒。

    褚明意过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褚裕平歪躺在席间,半倚着桌案,见了褚明意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他眼皮轻轻一掀,懒散道:“我的好妹妹,终于舍得起来了。”

    “等多久了?”

    “一个时辰罢了。还以为你不去了。”褚裕平起身,对绿枝说:“快去备车马。”

    “今日忆真娘子登台唱曲,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褚裕平拉着褚明意就往外走。

    按规矩,世子不可与公主同乘,不过在府中,褚明意的话就是最大,即使有夫子规劝,下人们也只按公主的意思办事。

    现下褚明意非要与世子同乘,褚裕平虽然不想在外人眼中显得太过没规矩,不过既然褚明意发话了,她又一贯如此,褚裕平只好依了她的意。

    马车里,褚明意一直盯着褚裕平看,褚裕平身着玉白暗花锦袍,手中拿着一把金扇。他安静的敛着眸子,眼下稍乌,想必是昨晚没有睡好。

    上一世褚明意只和褚裕平胡闹到十七岁,她那年对萧凭一见倾心,成婚后,为了不让萧凭吃醋,再不与褚裕平出去吃酒作乐。

    她沉醉在萧凭编织的温柔乡中,很久没有注意到褚裕平的去向,只知道他领了父皇的差事前往大月议和,后来再有他的消息,便是他在关外惨死。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

    褚裕平长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如沐春风。

    褚明意回过神来,“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嗯?”

    褚裕平摇头晃脑的围着褚明意看,“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以后的事情了?”

    “你如今在京中赋闲,没想过向父皇讨要一份差事做吗?”

    褚裕平正色看了褚明意两眼,然后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为何要向圣上讨差?我的志向,不过是以后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罢了,我父亲在边关戍守,不就为了我能在京城这样过活?”

    “那你答应我,既决心想过现在的日子,以后也万不许向父皇讨差。”

    褚裕平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繁星楼所属皇家,是达官贵人的流连所,所来之人非富即贵,寻常的酒楼根本望尘莫及。

    褚明意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按往日规矩留了最好的上等厢房。

    这里视野极佳,不出房间便能欣赏到台上盛景。

    台上忆真娘子已经怀抱琵琶唱曲,歌声婉转悠扬,沁人心脾。

    褚明意看的入神,没留意何时褚裕平不见了身影。一曲唱罢,褚明意有心让忆真来房间吃酒,也便近距离欣赏美貌。

    让绿枝招呼老板,却被告知忆真娘子已经去了三皇兄褚长良的厢房。

    褚明意心中不悦。

    “老板,忆真娘子何时来的繁星楼?”

    老板行礼回答。

    “回公主,忆真是两个月前来此。”

    “来了两个月吗?”褚明意喃喃道。

    “你去告诉我三皇兄,就说我要忆真娘子来我这里吃酒。”褚明意笑容狡黠。

    “公主,这,这。”老板闻言下跪,头冒虚汗。

    三皇子和公主是谁都得罪不起啊。

    褚明意敛下眸子,轻啜了口酒。

    竟是难得的葡萄酒。

    “你只管按公主说的做便是。”绿枝开口。

    老板哆哆嗦嗦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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