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阴阳怪气的功力一向是可以的。

    尤其配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睛,当真旺人火气。

    檀喆抿紧唇强压着脾气,拼命告诉自己这会不是跟她闹别扭的时候。他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似的还笑了笑,玉澜冷眼看他反应,扭头嗤笑一声懒得说话。

    两人之间一时气氛有点僵。平时不谈国事时,一向是玉澜话多让两人不冷场。眼下玉澜一不开口,檀喆就知道玉澜是真的心里不痛快了。

    檀喆登时就没了脾气,反而思索着如何打破僵局。他踌躇许久,冷不丁地说:“其实……长公主和安宜公主相处时,不妨放松一些……”

    玉澜低头练字,对檀喆的话没有反应。

    檀喆知道玉澜在听,不然她不可能此刻不吭声的。

    于是檀喆继续说道:“安宜公主……其实对自己的处境是很清楚的,她喜欢陆寒寻,求长公主你赐婚嫁给他。但也明白陆家势大,又在边塞握着兵权,以安宜公主的性格,她不可能和陆寒寻闹僵,所以婚后必然凡事对陆寒寻包容忍让,以求得陆寒寻不会因此恼怒皇家。”

    “同样的,她也怕你忌惮陆寒寻,所以一直在你面前为陆寒寻说好话,怕你和陆寒寻之间生嫌隙……所以安宜公主夹在你们中间,很难做。”

    檀喆这人,他心平气和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当真是慢条斯理娓娓道来,耐心里还真有点温柔的意味。

    如果是平时这招兴许管用,但此刻玉澜不知道怎么的,脸色依旧不好看。

    檀喆偷偷嘘她一眼,只觉得奇怪,看玉澜脸色,似乎气还没消,但她又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她要现在真不痛快的话,早就把手里的笔给扔了,哪能容他叨叨到现在。

    檀喆想了一下,继续温声劝她:“其实几位公主中,安宜公主性子最稳。她敬你爱你,也畏你惧你,她想和你亲近,又怕你不愿,是以一直不知如何与你相处。其实若长公主愿意,不妨对安宜公主卸下心防,兴许也能享受一下姐妹情谊呢。”

    檀喆一直有条不紊温声劝阻,这语气自然得仿佛两人关系已经十分亲近。

    玉澜写完一个字,顺手把纸揉成一团从案桌那扔出去。

    檀喆默不作声地起身去捡纸团。

    玉澜练字,是她此刻心情的很好写照。檀喆刚才看她写字的情态就看出她此刻心情并不平静,激动时笔锋甚至有些颤抖,显然此刻心潮起伏。

    然而檀喆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檀喆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玉澜真的生气,是不可能让他说这么多话的。可要说她现在心情好,那也是不可能。

    摸不透就摸不透吧,檀喆想着,照例臣子也不该过分揣测君王的心思。一会她要说什么,他接招就是了。

    察觉到檀喆捡了纸团又坐了回来,玉澜终于慢腾腾道:“说了这么多,看来以前玉嫤来集仙殿,私底下你俩没少沟通啊。”

    玉澜说话拖长音调,语气凉凉的。

    果然……

    檀喆把她揉的纸团展平,和刚才整理好的纸张放在一起,他做这些一点也不耽误回答:“长公主可不能这样冤枉我,安宜公主对陆将军情深义重。我和安宜公主之前只是来集仙殿打过几次招呼而已,更何况人家安宜公主已经嫁给心仪的人了。”

    言下之意,你再吃醋可就不好了啊。

    玉澜又不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她也不生气,甚至笑了笑:“我可没吃味你跟玉嫤,檀大人这回还真是想多了。”

    她这话让檀喆多少觉得有点丢脸,显得他挺自作多情的,但檀喆也不恼,只摸了摸额头,脸微微发红,确实是不好意思。

    “其实我介意的从来都是……”

    玉澜心不在焉之下,半句话已经从嘴里溜了出来。

    她急急刹住,笔锋一顿,两人都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预感到危机,檀喆突然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的就紧张起来,紧张到她看了一眼玉澜,就仿佛被刺到一样移开了目光。

    话都已经说到这了,玉澜看檀喆躲闪的眼神,她压了一晚的情绪凝结成了此刻的冲动。

    玉澜笑了笑,淡淡道:“是檀大人竟然对玉媱动了真情。”

    她说的风淡云轻,唯独在玉媱名字上稍微加重了语气。

    檀喆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身体都僵住了。

    玉澜放下笔,她今天似乎倦怠得很,也不想理檀喆,站起来喊珞明给她做点点心。

    她不再理会檀喆。

    而檀喆,他僵硬地坐在那,哪怕尚未明白玉澜话里的意思,心头依旧有如遭雷击的感觉。

    他在那里静坐了很久,也不理会珞明云舒异样的目光。

    玉澜那边点心放嘴里时,珞明悄悄来报,说檀喆已经走了。

    玉澜吃着点心,对珞明的话并未理会。

    虽然第二天,檀喆依旧来集仙殿,玉澜的态度也一切如常,但闲时檀喆时常咀嚼玉澜的这句话。他总觉得玉澜这话似是吃味,但又觉得另有深意。

    直到半年后,玉嫤短暂回洛阳。檀喆见到玉嫤,无意中说出在心里咀嚼许久依旧不得答案的话,玉嫤思索了许久,隔天告诉了他答案。

    “对皇姐来说,兴许她在意的也不仅仅是檀大人你曾有钟意之人,而是你钟意的人,却正是她看不惯的。”

    檀喆恍然,却又是心头一击。

    他明白了玉澜当初的介意。

    不同女子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亦或不同男人喜欢上同一个女子,在玉澜看来这本是寻常。毕竟这世上平凡人太多,才子佳人太少。

    而绝大多数人喜欢的神往的梦侣,无非是才貌家世那几样,世间有才有貌有家世的人无论男女就那么几个,符合条件的越多,越被更多人喜欢,这也是再正常不过。

    而在这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时机就同样变得重要。

    檀喆和玉澜重遇时,檀喆已年及弱冠,以他的资质气派,若没几个喜欢他的那才是真的奇怪。

    同样的,他们重遇的时机对两人来说已经算晚,檀喆在此之前有个知心人,玉澜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她最介意的,其实是檀喆喜欢的人是玉媱。

    那个在她落魄时连一次看望都没有的玉媱,那个在她被张贵妃针对时扭头投靠张贵妃的玉媱,那个如今仗着两人一起长大的情分而屡屡没有分寸的玉媱。

    诚然,玉澜很明白,玉媱对她做这些事时,檀喆并不知情,或者也没必要为那时没有任何交集的玉澜而放弃和玉媱相会。但当玉澜扶持了檀喆,尽管他知道檀喆确实和玉媱保持了距离,玉澜闲时扔忍不住想,檀喆为什么喜欢的人是玉媱。

    若檀喆喜欢的是寡言但心定的玉嫤,或是才貌双全的卢星晚,玉澜自问,她应该还不会这么耿耿于怀。

    毕竟无论玉嫤还是卢星晚,都有让她赞赏的地方。喜欢玉嫤或卢星晚这样的女子,即便最终错过,也不妨是一段惆怅但静美的回忆。

    而玉媱……

    那个辜负我幼时情分,流连于诸多男子之间,对你檀喆多情亦是无情的女人,我厌如敝履,你视若珍宝。

    明明情感上知道,玉媱拿捏男人的心思是她最大和最无往不利的本事,但心气让玉澜接受不了。

    明白过来的檀喆当即看向玉嫤,彼时玉嫤眉眼释然温柔,但檀喆还是问了句:“安宜公主是否也曾面对和长公主一样的情况?”

    彼时的玉嫤一怔,微微笑了笑。

    玉嫤能为檀喆解释这番,也是因为她也经历了和玉澜一样的心境。

    只不过,玉嫤和玉澜终有不同。

    玉澜看不上玉媱一点都不奇怪。毕竟玉澜和玉媱比起来,玉媱那些拿捏男人的心思和手段虽然玉澜比不了,但论才智谋略,论身段气度,论才气见识,玉澜确实是更光耀的那一个。

    可玉澜和玉嫤呢?

    玉嫤自问,论风采,她是比不上玉澜的。

    她总不能怨陆寒寻,你怎么能喜欢上那个风姿卓然光彩照人的摄政长公主呢?

    这样对比之下,玉嫤的心境自然不可能像玉澜介意玉媱一般介意陆寒寻喜欢玉澜。

    而她对玉澜,自然也生不出敌意。

    于是就这样,意识到陆寒寻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叶惊鸿而是玉澜后,玉嫤就明白,她不可能恨玉澜,也无法恨陆寒寻。她才是陆寒寻生命中晚来的那个人。

    可陆寒寻驻守边塞多年,为了对抗突厥甚至直到二十六岁都未曾娶妻。这许多年,想要和陆家结姻缘的达官贵人有许多,结果还是玉嫤成了他的妻。

    未尝不是百般机缘下的成全。

    而这释然,是一段时日后玉嫤才想通的。彼时的玉嫤坐在车舆,会不时叹口气,只觉得心有千千结,若说没有愁绪那是假话,只是心中有淡淡的蛛丝般的忧痕,浅浅地在心头萦绕着。

    她在颠簸的车舆中打开窗子。

    陆寒寻正骑马在车舆旁边跟随,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他低头看她。

    显然他刚才是在警惕四周的动静,浓眉攒着,眼神锐利。但在听到动静后,他微低了头望向她。

    两人四目相对,没等玉嫤有什么表情,他已经对着她,抿唇露出一个清浅温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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