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嫤来边塞一直深居简出,最多去灵州城逛逛。眼下来这哨台,是她第一次站在大殷和突厥边境前线。

    彼时,天色已从黄昏滑到夜晚,关城内点起火把,玉嫤看着远方,目之极限处是一轮新月,挂在漆黑的星夜,那新月有些暗淡,找不到更远处的旷野。

    玉嫤屏息看着远处,都是呼啸的朔风透骨而来,她身体瘦削单薄,在风中轻轻晃了一下。

    陆寒寻注意到了,苦于手边没有能为她遮风的东西,就拉着她往哨站亭内躲了躲。

    玉嫤只跟着他动了一小步,她扭头望住陆寒寻:“为什么带我来这?”

    陆寒寻看出玉嫤并没有恼怒,只是单纯的困惑,是以坦诚回答:“其实早就想带你来这的。”

    “自前朝到大殷开国至今,不乏公主或皇家贵女远嫁,那些远嫁的公主,都是越过这关城,离开这片生养她们的土地,去到那旷野草原中。和亲公主固然都身负使命,卓越不凡。但玉嫤,你是第一个,嫁来这边塞,不是和亲,而是镇守边境的公主。”

    玉嫤闻言心中一阵,低声道:“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

    陆寒寻笑了笑:“没有,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在这里的存在就已经足够了。”

    玉嫤作为货真价实的皇家公主,来到边塞长住,她的皇家身份带来的象征意义,让她即便不去军营为将士写信,只是在陆府小院深居简出,也能让战士们获得鼓舞。

    “所以,我想让玉嫤你来这里,看一下你所守护的地方,和我们大殷要面对的敌人。”

    突厥。

    玉嫤闻言又是一怔,呼吸都顿了一下。

    她不由得又往前一步,仿佛要看清眼前的的草原。

    突厥自百年前从一支游牧民族兴起,历经前朝后期和末期,到如今已经是十分强盛的帝国。这个帝国自前朝末期就已经是中原头疼的大敌,近百年来和中原交手数次。

    原先,突厥兴起时是前朝末期,那时中原民不聊生,各地战乱,无力以武力对抗突厥。前朝的亡国皇帝被其生母把持朝政,那太后给突厥送了无数珠宝和美人,光和亲公主就送了五个,至于土地更是被突厥蚕食近一半,后来甚至对突厥俯首称臣,只为了让自己荣华富贵。

    直到先帝随父起兵,以其部下陆升为主的几位将星多次应战突厥获胜,这才扭转了突厥一直以来对中原压制的局面。先帝执政年间,豪横无比的突厥迫于先帝手下将星云集的压力,才开始和中原交好。

    而当年抗击突厥的领头军陆升,就是陆寒寻的父亲。大殷建朝后,陆升一直是镇守边塞对抗突厥的第一线,如今,子承父业,陆寒寻接替父亲,成为大殷第二位驻扎边塞应对突厥的守将。

    “突厥这些年,实力不增反减,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幸而天佑中华,大殷建朝至今,一改前朝积贫积弱的局面,如今国家强盛,才能让突厥不敢贸然进攻大殷,甚至每年都来大殷拜贺,与大殷交好。”

    玉嫤声音很轻,好在陆寒寻耳力好,能听清她说什么,但她接下来扬起脸,神情很是真诚:“不仅国家强盛,还因为我大殷军队实力强劲,才能护得住这国泰民安。”

    玉嫤是夸她,但就像刚才陆寒寻夸她,玉嫤不好意思一样,陆寒寻此刻面对玉嫤的夸赞第一反应竟然是羞愧。

    他自觉和父亲是不能比的,他来边塞接替父亲时,大殷已经在先帝治理下国力强盛,突厥迫于大殷实力,这些年在边境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有大规模进攻大殷。陆寒寻也因此并没有太多实战的机会。由他全权指挥经历过的规模最大的一战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的回纥之战,虽然他也获胜了,但总起来作战经验远不如其父那般丰富。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相顾无言,只站在这关城之上看远处的萧索大地,或许再过一段时日,这里会变成一片青青草原,但即便草木茵茵,终究是敌人的土地。

    想到这,玉嫤心下黯然,也分不清究竟是难过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残杀,还是怕自己担不起陆寒寻对她的期望。总之两人回程路上,陆寒寻发现玉嫤情绪不太对,他心中惴惴,想着她是不是本不想去哨站。

    等回到玉嫤住的小院,陆寒寻把人送到家,又去里面坐了会,看玉嫤还是郁郁寡欢,陆寒寻到底不是把什么心思都憋心里百转千回的檀喆,踌躇了一下,他就直接问了。

    玉嫤有点没料到陆寒寻直接问她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她怔了一下回:“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许是怕陆寒寻误会,也或许是玉嫤自己也想说出来。她想了想,低声道:“我只是想,若来到边塞的是一位有胆识谋略,可以与你并肩作战的公主,是不是对士兵的鼓舞更大?”

    她这次的想法出奇的天真,难得的是陆寒寻竟然没嫌弃她的幼稚,反倒真的认认真真的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他想到了什么般皱了皱眉:“你是说叶惊鸿那般的女子?那倒也不必。”

    玉嫤也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自然的说出叶惊鸿的名字——但越如此自然不避讳,越说明陆寒寻对叶惊鸿确实心里没鬼。

    玉嫤自然知道他对叶惊鸿没别的心思,她也还真没放在心上,只是自己心里沉重难消,这心事也不是今晚堆起来的,自然一时也消不去。她舒了口气,突然喊秋芷,给她来一份甜点。

    陆寒寻看出她此刻心神不定,知道她这欲言又止下肯定又是满腹心事。他也是有这点好处,就赖在这不走,因此他在秋芷进来听吩咐时主动说:“我这里有上好的乾和葡萄酒,要不我们今晚小酌一下,也好去去寒气,公主你看如何?”

    玉嫤一怔,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秋芷看看时间,心里不太愿意玉嫤在这个时辰喝酒的,但看玉嫤似乎是愿意,也就没有多说,只默默又给两人安排了醒酒汤。

    陆寒寻知道玉嫤虽然酒量不大,但还是能小酌几杯的。之前冬日两人煮酒赏雪,他见识过玉嫤微醺下言辞流利的本事,他打定主意让玉嫤今晚把心思吐出来,这样她心里也能好受些。

    只是这时候的陆寒寻并不知道,今晚他的这个决意,让两人的关系差点就回不去了。

    秋芷秋棠准备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六个小菜里只有一个是陆寒寻喜欢的,其他五道都是玉嫤最爱吃的。

    陆寒寻察觉这呈上来的小菜有猫腻,但也没明说,也没生气。甚至他还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这是人家的地盘,有一道是他爱吃的就不错了。

    陆寒寻没想到,玉嫤竟然上来就先饮了半盅,把陆寒寻看得吓了一跳,连忙压下她的手:“慢点喝慢点喝,怎么喝得这么急。”

    一边这样说,陆寒寻一边意识到玉嫤心里是真的藏了事儿。

    玉嫤倒也乖巧,任陆寒寻把酒盅夺了去。她怔怔的看着陆寒寻压在她腕上的手。长年风吹日晒,让陆寒寻的肤色早已从白皙变成古铜色,握枪拉弓的手上也都是老茧。而玉嫤的手依旧白皙如雪,细腻如瓷。陆寒寻这一搭,两人的手对比十分鲜明。

    玉嫤盯着陆寒寻右手虎口处的伤疤:“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陆寒寻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哦,小时候射箭留下的。”

    玉嫤睫毛闪了闪,陆寒寻看她模样,觉得还得再引一下,他想了想:“公主是对今天去关城的事不开心?”

    “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

    “我没有不开心,”玉嫤轻轻笑了笑,那竹签扎了一颗樱桃给他。陆寒寻也没扭捏,结果来了,听玉嫤继续说,“只是我想起当年来边塞前,我一直想,我来边塞,除了嫁给你,应该还是有使命的。我等着皇姐吩咐我,但一直到我走,皇姐什么都没和我说。”

    陆寒寻把春饼切成小块,一边切一边轻笑:“兴许是不想让你有太多负担。”

    “是啊,我想皇姐就是这样想的,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担不了什么重任……”

    “话不能这么说,”陆寒寻认真的把春饼切成小块,分心道,“长公主不是觉得你担不起重任,而是不希望给你增添负担呢。”

    陆寒寻说的这些,玉嫤心里其实都明白,毕竟这都是在她心里翻滚多次的心事,她其实是清楚的。但即便她清楚也要看谁来说。

    玉嫤心思细腻,换别人她未必在意,若是平时陆寒寻说这话她也能体谅。但时机就是这么寸,偏巧就是玉嫤心里计较着陆寒寻和玉澜的时候,偏巧就是玉嫤心里正难受的时候。陆寒寻这话一出口,就冲破了玉嫤心里一直以来的防守。

    她觉得陆寒寻在偏袒玉澜。

    然而陆寒寻并没有意识到这话给玉嫤带来的冲击——本来他说这话就没有别的意思,甚至本意是安慰玉嫤别有心理压力。谁能想到玉嫤心思百转千回能想到这呢。

    等他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玉嫤神色古怪,也是许久以来心事的积压再也攒不住,在此刻绝地而出。她大抵是绝少有这样冲动的时候的,是以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脱口而出。

    “陆寒寻,其实你真正心仪的人是皇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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