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冬,子夜风雪,素来是万籁俱静的。

    潘佑怀中揣着一枚锦盒,停在一间破旧阁楼前。

    楼上幽幽挂着两盏灯,将夜色划开个口子;那阁楼早有些年头了,脱落的木块在风中敲打门窗,夜鸦齐飞。

    潘佑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壮着胆子,朝楼上走去。

    这便是十杀阁。

    十杀阁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三五年前在江湖上横空出世。

    关于十杀阁的传闻可以说是众说纷纭,但只有一点毋庸置疑——十杀阁成立以来,凡接单者,无不在三日内完成,从无败绩。

    但潘佑知道,十杀阁的主人,正是十年前那位名震一时的正道魁首,姜敛墨。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面前白衣素纱的女子:“……姜阁主。”

    那女子转过身,长长的帏幔将她的样貌掩得若隐若现,然而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潘佑仍是感到对方如芒尖锐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瞧过来。

    空气静默一瞬,潘佑谨慎地左右看了看,从怀中拿出锦盒打开,露出其中珍宝:一颗玉色念珠。

    在暗淡的阁楼之中,那枚念珠正散发着莹白色的光芒,一瞧便是上好的宝贝。

    他感到对方目光正定定看着盒中之物,暗中松了口气。

    这枚念珠近期在江湖之上很是抢手,尤以修道之人最是追捧。

    修道者人人皆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不可逆转,命运由天定。

    而这念珠,据说乃是一位仙人羽化后留下的遗物,本是一式四枚的神明之物,如今四散人间。

    集齐念珠者,或将有超脱凡俗因果,半步登仙之能。

    潘佑听说这个传闻,才后知后觉想起,在他娘亲的遗物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件东西。

    她被人活埋之前,曾紧紧攥着他的手,向来温柔谨慎的娘,指甲将他尚且娇小柔嫩的手都掐出血来,只一遍一遍告诉他:“一定要将它亲手,交到清清手里……一定要……”

    清清,是谁呢。

    潘佑正愣愣想着,那女子却从台阶上一步步走过来,穿堂寒风吹起她遮面的帏幔,下一刻,他似有所感的抬头,蓦地对上一双冰冷的黑瞳。

    黑瞳的主人面色如雪一样白,分明眼睛微微弯着,却分毫不显笑意。潘佑似被那双眼睛慑住魂魄去,一动不动盯着她,仿佛她透过他的眼睛,洞穿他的灵魂。

    半晌,姜敛墨低低笑了笑,移开视线,素手从广袖里伸出来,不由分说地替他将盒子关上,开了口:“东西我验过了,”语气似有些玩味,“这单,十杀阁接下了。还请静候佳音,届时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潘佑闻言收好锦盒,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瞧了一眼。

    今日的十杀阁,似乎是专为他开的。此刻两盏破败的小灯笼熄了,女子又转过身隐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顿了顿,道:“在我房间暗室中……私设了我母亲与那位夫人的牌位,到时你也可参拜一二……”

    “不必。”姜敛墨断然拒绝,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姜敛墨不做无用之事。”

    听罢,潘佑不敢再多说,快步离开。还未走出多远,便毫无防备间被身后一股大力推出几丈远!

    他惊吓地回过头,白衣女子身如鬼魅,出鞘长剑已斩落浓厚魔气——正是袭向他方才所在位置!

    金石相鸣的声音掷地有声,潘佑不禁捏紧手中锦盒,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若再晚来一步,他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与他相反,姜敛墨此刻白衣几乎未染尘埃,帷幕下清冷的脸扯出一个早有所料的笑来。

    “我一直在等你。”

    她像吟诗一样,声音缓慢,似有讥讽,似含情谊,意味深长,一字一顿。

    而手中的剑,已闪着锋芒嗡鸣而出,毫不犹豫,朝着那不速之客而去!

    长剑裹挟滔天风雪,形成一场小型的雪暴;而她的对手也不甘示弱,唤起汹汹魔气,迎雪而上。

    天地一时只剩黑白两色,二人已过数百招。

    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你也在找,它,吧?”

    剑气散了,姜敛墨挡下对方藏之其后的致命一击,开了口。

    她虽未言明,在场三人却都知道“它”是什么。

    潘佑拖着受伤的身体向后又挪了挪。

    “要不要,和我合作?”她漫不经心继续道,一面斩断源源不断的魔气。

    黑衣人的兜帽被风吹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还是个青年模样。

    他听罢偏过头,故作懵懂地一哂:“你杀人,我夺宝?”

    “你助我集齐四颗,我可借你一用。”

    潘佑听出姜敛墨言语间的挑衅,胆战心惊,以为两人下一刻便又要大战三百回合,赶忙后退避开战局。

    熟料那黑衣人竟停下来思考了一瞬,似有些意动,他有些惊讶,道:“……你知道我的目的。”

    是陈述句。

    片刻后他再次出击,招式愈加狠戾:“谁告诉你的?!”

    姜敛墨却不答,轻巧地避开他的攻击,只道:“你想要它,便只能答应我。因为……”胜券在握地笑道,“那原就是我的东西。”

    黑衣人闻言危险地眯起眼睛,周身魔气汹涌,蓄势待发。

    下一刻,似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潘佑手中锦盒突然自己动起来。

    一时之间,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那枚似有灵性一般,脱盒而出,缓缓浮空的念珠,在无月的夜空之中,光芒淡淡,异常温柔。

    黑衣人见状,再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去便要夺!

    而另一边,姜敛墨望着黑衣人奋不顾身的模样,舔舔唇,想,门面大开,可见这人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

    若是此时,挥出一剑,必定,一击必杀。

    然而很快,长剑收了鞘,而那枚念珠在快被碰到的下一刻似是生了眼睛一般,灵巧地躲了开,在空中顿了片刻,自觉地飞向姜敛墨怀中。

    那枚念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到了触手可及之处。

    就在这时,姜敛墨自己也没想到的变故发生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远去。

    漆黑无匹,风雪猎猎之地,取而代之是寂寂静雪,灯火煌煌。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旧梦。

    “敛墨,敛墨……”

    姜敛墨被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久不见光的眼睛有些酸涩,片刻后她看到对面的男子满面笑意,手中正拿着她遮眼的白布。

    这人剑眉星目,皮肤略有些黝黑,笑起来却全是漾开的柔软温和。

    同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人,是很不一样的。

    ……那是谁呢?

    她有些迷茫的眨眨眼,透过对方深棕色的瞳孔,好似看到无数混乱画面,怔愣在原地。

    而她面前的男人,今日难得换上一件素雅的浅色长衫,漫天烟火在他身后炸开,将他衬得更显温柔翩然,简直不像个杀手。

    “你看。敛墨——”

    他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拿到她面前——他正捧着一束大大的月见草,眼睛极为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隐约知道会发生什么。

    广袖中,瘦削的手紧紧贴着一样冰凉的金属,一点一点握紧,手心沁出汗来。

    “我……”

    男人的满腔爱意还不曾说出口,笑意便已然凝固在脸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把穿心而过的利刃,它的刀柄正握在他心悦的姑娘手中。那只白得如雪一样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暴起青筋,骨节根根分明。

    他颤抖着,仍是自欺欺人地抬起头,想去看对面那个越来越模糊的人脸上的泪水,却不想先落泪的,是他自己。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大睁着眼睛,也始终死死盯着姜敛墨。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终于脱力地倒下,被姜敛墨稳稳地接住。

    鲜血将她一身白衣染红,她望着他,始终看着他的眼睛,说: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

    他眼中的画面与此刻的现实重合,混乱的画面便也如烟花一般,轰然消散。

    姜敛墨擦去他眼角来不及流下的泪,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只能……杀你,证道。”

    杀他那一刻,她便已重铸无情道心,流不出一滴泪来。

    ……

    姜敛墨霍然睁开眼睛,只见一把长剑正抵住她的咽喉。

    对方似乎并不是用剑的熟手,剑尖略有些颤抖,看样子维持这个状态已有了一段时间。

    姜敛墨徒手握住剑锋,久未饮血的长剑愈发兴奋,散发出刺目光华。

    她看着眼前这张苍白隽秀的脸,和她过去尤其喜爱的那双,春潭一样深而清的眼睛,勾唇笑了起来。

    “为何不杀我?”

    剑的主人只冷冷看着她:“那颗珠子,只认你。”

    “只有这样?”

    对方皱起眉头,似乎对她的追问感到不快,却爽快承认了自己另有所图:“……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

    “我的目的。”

    姜敛墨垂眸打量着抵住要害的那把剑:“你有求于我,便要有求人的样子。——收起你的剑。”说着借握剑之力闪身到一侧,躲开剑锋,“这是一把好剑,你却没有好好对它。”

    “多管闲事。”这话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对方冷哼一声,“说。”

    “谁都有秘密。我只会把它告诉我的伙伴……而不是敌人。”

    黑衣人顿了顿,收了剑,很快便做了决定。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一字一顿:“合作愉快。”顿了顿,报上名讳,“钟离溯。”

    “姜敛墨。”姜敛墨鲜血淋漓的手握了上去,瞧见钟离溯微微蹙眉的神情后愉悦地笑了,“合作愉快……魔·君·大·人。”

    -

    达成合作后,两人立下心魔誓,由天道作证,各取所需,合作共赢。

    谁也不能反悔。

    姜敛墨送走了被晾在一边的潘佑,将怀里的珠子好生放回锦盒中,让他验货时再带来,这才招呼身后的钟离溯走入阁中:“魔君大人,咱们进去详谈罢。”

    天光破晓,一束微光普照大地,女子的背影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

    “为什么和我合作?”

    他跟在她身后,突兀地问道。

    姜敛墨闻言一愣,良久,笑了笑:“你信命吗?”

    钟离溯毫不犹豫:“无稽之谈。”

    姜敛墨闻言也不惊讶,继续道:“是么。我家世代替人算命,我亦有观晓阴阳,洞穿因果之能。我能透过一个人的眼睛,看到他的未来。”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只将帏幔随手一抛扔在地上。

    钟离溯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死水一样漆黑的眼睛。

    “魔君大人,可知我在这双阴阳眼中,看到了什么?”她略带恶意地笑了,又很快垂下眸,只有环佩相鸣般悦耳的声音娓娓传来,暗藏危险,“你——会死。就在,下个冬日。”

    意料之中的剑刃没有抵上咽喉。

    姜敛墨略有震惊的看向他,而后者无动于衷,只道:“你对我并无杀意。何必出言挑衅。”

    姜敛墨愣了片刻,讥讽道:“我倒不知,魔域的尊主大人,原来,不爱杀生。”顿了顿,意味深长,“……这些年来,魔君大人倒是清心寡欲了不少。”

    “你认识我?”

    “不。”她断然否定,“只是曾在传闻之中……听过魔君钟离溯的威名罢了。”

    “你也是通过它,”钟离溯探究地看向她的眼睛,却被躲开视线,“知道我的目的的?”

    “不错。……魔君大人如今,可信了我的预言?”

    钟离溯冷笑:“钟离溯,从来不信命。”

    姜敛墨闻言,意味不明低声道:“你可知……阴阳眼预知的未来,从无出错,无人能改。”

    似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警告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曾借着阴阳眼所看到的未来,除魔卫道,守护苍生。

    阴阳眼预知的未来确实是极准的,她所预知,无不发生;她所干涉,无不成功。

    可彼时年少,又哪里知道,她这不是改命,是借运。

    世间因果轮转,芸芸众生谁也逃不掉。她每救一人,便将杀另一人;在别人身上不曾应验的不幸,便全反过来应在她亲之爱之的人身上。

    即便转入无情道,世间再无她挂碍亲念之人,她也不过一介凡躯,仍逃不出因果的罗网。

    ……这样借来的命,又会应在谁的身上呢?

    她深深看了钟离溯一眼,又很快收回,话归正传:“姜敛墨一介杀手,所行所作,皆为财货。寻那念珠,也不过为能卖个好价钱,维持生计罢了。大人实力强大,我亦不欲与您这样的人物作对。若能合作,自然再好不过。”

    “这就是你的秘密?”

    “不错。如今,”姜敛墨意味深长道,“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也只有我知你此行目的。便算是……扯平了吧,魔君大人。”

    这事显然是逆鳞,钟离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扔下一枚通体漆黑的玉牌:

    “有消息,拿它唤我便是。”

    姜敛墨接过玉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消失之处,笑了起来。

    魔君钟离溯,是强者为尊的魔域,迄今以来最年轻的魔君。然而几乎没人知道的是,即便如今的钟离溯仍然是魔域最强者,比起十几年前全盛时的他,仍是差了许多。

    因为如今的钟离溯,缺了一魂一魄,日日要承神魂不稳之痛。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一段过往的记忆。

    他此行寻找念珠,正是为了找回那段记忆,稳固自身神魂。

    他或许不曾告诉任何人,可是她知道。

    当然没人能比她更清楚。

    他忘掉的人,他想通过那神之物想起的人……就是她姜敛墨呀。

    她低笑着,回味着方才在钟离溯眼中看到的未来,下意识地轻抚腰间剑:

    “走罢,‘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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