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清冷难摘,不喜言辞又卓越斐然的春悬,此刻失了分寸。

    他的话犹如不避人的尖针,可以准确无误找到许软软的不设防的地方,知道哪些是她真的会在意的事。

    许软软想要反驳都找不到借口,却也觉着委屈。

    本来就饿着肚子,现在还要被春悬抵在这里质问,喉咙氤氲的酸涩蔓延上来,明亮的眼睛渐渐朦胧湿润。

    她站直身子,毫不怯弱地回视他:“春悬,我自认没有那么对不起你,也没想过再与你产生瓜葛,我回来只是想好好生活。”

    “如果当年的事情让你不解气,那我向你道歉,即便这样空荡虚伪的话无用,可我如今一无所有,连想要自保活下去都难,也只能这般了。”

    “你要是有其他理由,我也无力奉陪。”

    许软软以为自己在与人争论这件事情上从来不上道,也总是落人下风,偏偏遇上春悬她就能无所顾忌,甚至无情。

    到底是有口无心,还是有人纵容,没有人说得清。

    她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轻重,只是说完就撇开头不与他对视,不想露出内心的慌乱让他察觉,胸口因肌肤接触而起伏不定。

    黑夜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缠绕耳边,许软软的耳根子烫得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春悬松开了许软软的手,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插进兜里,衬衫因为刚刚的纠缠变得有些松垮,他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晦暗深邃的眼睛恢复了冷淡自持。

    没了束缚的许软软整理一下自己的裙摆,侧身走出去,脚下是慌乱无序的步伐。

    下一秒,她的裙领被轻轻拽住,怀里多了一副黑色圆框眼镜,春悬没有温度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许软软,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情种那种东西我做不来。”

    -

    夏禾的气温和天气一个模样,一天可以过完春夏秋冬,明明傍晚还热得睡不着,到了深夜寒冷的潮气把许软软冻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想下床打开空调,见浴室的灯亮着一瞬间还有点不适应。

    迅速裹进被子里,嘴里朝走出浴室的人嘟囔:“嘉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到。”

    “就十分钟前,您老睡太死,小的不敢打扰。”梁嘉仪也掀开一角被子钻进来贴着许软软抱怨:“当初是脑子进水了才去学医,现在在急诊每天累得像狗。”

    感受到后背的冰凉,许软软把脚伸过去让她取暖。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许软软由于白天赶飞机现在困得迷糊,意识即将沦陷时旁边的人发问。

    “春悬给你把眼镜送过来了吗?我打不通你电话,怕你急用,就发了地址让他送过来。”

    许软软猛地睁开眼睛,沉沉的睡意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消失殆尽,却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梁嘉仪接着说,“长得不错吧?当初我还开你俩玩笑呢,不过他这几年确实也不见身边有什么人。”

    许软软这次没有搭话。

    回来第一天就和他碰上两次,还闹得不怎么愉快。

    她也以为至少基本的体面还是会有的,毕竟俩人确实没有深仇大恨,甚至她只能记起他的好。

    现在的许软软连自己下一步路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完全不想管那些有的没的,实在不愿再掺和进乱七八糟的的事情里。

    他们都早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春悬本来就该是风光无限的人。

    -

    接下来半个月的日子里,俩人就再没有联系过,好像真的只是旧人匆匆逢一面,彼此都不要太挂念在心上。

    而许软软现在正在田埂绿草繁茂处坐着,头戴一顶手工编织的草帽,帽檐阴影恰好帮其挡去一片炎热。

    朝远望去,高山密林背后映照着几处斜阳,鱼鳞般的分层火烧云慷慨大方地散发自己周身的光辉。

    几只飞鸟掠过头顶,徐徐夏风扑面而过,许软软不自觉慨叹:“以前怎么没觉得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时代是一条激流勇进的长河,裹挟在其中的人被推着往前走,稍不小心就会落后甚至陷入泥沼。

    因为总是有人在引诱你要不要成为更好的人。

    “软软,回来吃饭咯。”苍老低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幸好,不论这个世界怎么坏,自己如何自遗自弃,都有人愿意爱你。

    “来啦,奶奶!”许软软跳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小步往家里跑,“今天的夕阳老美了,明天带您一块去看。”

    是的,许软软不仅回了夏禾,还回了乡下老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

    原本继父林应东是打算给许软软介绍几个工作让她就留在夏禾市里,可他新娶的老婆嫌弃许软软如今一无所有,担心给自己留下祸患便不允许林应东这么做。

    不知从哪里知道许软软回来的消息,奶奶孙菊聪一个电话打来让她回去陪自己待两天。

    “夕阳有什么好看的?”奶奶手里拿着最后一叠炒菜过来放到许软软跟前,拉开凳子坐下。

    许软软俯身低头闻了闻桌上的蒜苗炒腊肉,先夹起一块放到嘴里才支支吾吾地继续说话。

    “孙菊聪女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看的是夕阳吗?是寻找世俗之外的意义!”

    爷爷向来吃饭很少说话,总是板着一张脸,是很传统的中国男性,不过疼许软软这个孙女是公认的。

    “好好好,就属你会说。”奶奶宠溺地笑着看她,手里也不闲着给她不断夹菜。

    摒弃世俗欲望不说,这样的乡野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第二天中午祖孙三正在院里杏树下吃得高兴呢,就有人敲起院里的门走进来。

    许软软抬眼望去,一个熟悉,另一个有点印象,她手上扒拉着饭朝那两人点头笑了笑。

    奶奶起身礼貌招呼着:“博宇,大凡,你两怎么来了。吃饭了没?快进来坐。”

    “不了,孙奶奶,我们就是来说一声中午记得去村委室开会,政府请了专家来讲课,听说是个机械设计师。”

    孙菊聪了然地点点头。

    站在一旁不说话的何凡此时朝着许软软开了口:“软软,听说你考研究生了?怎么样,成了没?”

    许软软:“......”

    这他妈绝对是故意的,她失业待家的消息早他妈传遍村子,来这装。

    许软软停下手中的碗筷,偏头看着何凡,挤出一个笑脸,语气不冷不热道:“没考上,放心吧。”

    何凡假装不知情:“啊?我还以为你这水平至少读个博士然后直接出来当大官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软软有自己的考量。”一直闷声不吭的爷爷突然开口,关键时刻还是很护着她的。

    许软软从桌子底下给爷爷许建国比了个大拇指。

    张博宇也出来打圆场:“杪杪,你读书多,懂得也多,要不待会你和我们一块去接一下那个专家吧?”

    张博宇和何凡都是许软软小学同学,当时她家境好成绩好,大家都围着她转,可许软软偏不喜招摇便很少搭理。

    如此一来二去,都传这许软软心高气傲,唯独这张博宇对她还是一样的礼貌周到,轻声细语。

    其实她是打算睡个午觉休息,昨晚熬了大夜,表面还是假装情愿地应下:“嗯,好。”

    两人离开后,许软软看了一眼手表,忍不住在开口吐槽:“哪个专家这么没公德心,非挑这个时候过来!”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干往自己身上扣高帽了,随便懂个皮毛也说自己是学富五车的专家。

    嘴上骂了一万遍,身体还算很诚实地来接人,还好俩人没站几分钟就看见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九月中旬,夏禾的暑气没有消散半分,路旁种满了香樟树,蝉鸣悠长。

    许软软一只手顶在额头上方,另一只手小幅扇动着解热。

    她站在一片阴凉处,心里想着待会接待人的事就让张博宇去做,她自己在旁边陪个笑就行。

    尽管热得不成样子,但许软软实实在在地看到一隅染成彩色的末夏光影。

    跟着那光影下来的是一抹白色,两者交融,像是在给炎夏铺上一层阴凉。

    春悬从副驾驶的位置走下来,关车门的声音不重不响,和他永远淡漠不惊的性子一样。

    闷,但足够张扬。

    半个多月未见,上次的不欢而散,转眼她成为接待他的人,许软软一时间不得不慨叹命运的安排有时候真是闭着眼乱搞。

    “两位好,我叫张博宇,是百花村的新书记,今天活动的对接由我们负责。”果然,张博宇主动上前与人打招呼,他比许软软更懂如何打交道。

    他今年也是刚毕业,通过三支一扶考回家乡当了大学生村官,也算是建设边疆、建设家乡。

    春悬颔首,伸出手简洁明了地回应:“姓春。”

    啧,连个全名都不说。

    站在一旁的盛明朗来不及握手,他注意到一旁眼神飘忽像是在躲避什么的许软软,喜出望外道:“欸,许小姐,你也在这!还记得我吗?咱们在机场见过!”

    他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想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许软软脸颊上泛起尴尬的潮红,强装镇定地点点头,语气别扭:“记......记得。”

    说完她的视线又移向别处,有意掠过春悬想瞧瞧他的反应,预料之中,他的眼神还是惯常的冷静,无波无澜。

    好吧,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

    “别站这聊,咱们进去办公室说。”张博宇置身事外,一无所知,认真负责地招呼着来人。

    怕许软软一个小女生不适应,还贴心地让她站到中间:“杪杪,你站过来点,离那么远干嘛,又不是干了坏事。”

    许软软正想婉拒的时候,春悬的视线在她身上飘过,原本平静的眼神陡然变得冷漠,他先开口了:“走吧。”

    说完便抬腿往里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许软软觉得刚刚的春悬表情很古怪。

    她穿着无间袖连衣裙,光洁白皙的手臂已经背晒得泛红,乡下的阳光更是毒辣一些的。

    四人往里走的时候,不知是哪一秒春悬走到了她向阳那侧,高挺修直的身躯恰好遮住阳光,许软软惯性地躲进他身边的阴影里,接受着他带给的阴凉。

    她偷看他一眼,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冷俊,削薄轻抿的嘴唇,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看不出他意欲何为。

    也没人注意到在那一刻春悬和许软软的影子相交。

    几人在办公室谈了半个小时左右,盛明朗想找个洗手间,这村里的公厕设计奇特七拐八拐,第一次来的人想找到厕所不容易,张博宇便主动带着他去。

    办公室只剩下俩人,无言和沉默的氛围再次包裹着俩人。

    许软软只要感到不自然就会东张西望,眼睛看到某处的时候微微停滞,她先是看了一眼春悬,对方显然不搭理他,正垂腿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

    犹豫半刻,许软软走到他身边把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贴一下。”

    闻到属于她身上的那股甜软味,像是夏天刚洗净的草莓,春悬回过头低眼一看,纤细光滑的手掌心上放着一个创可贴。

    昨天去买零食,爷爷叮嘱自己买几盒创可贴回来放着备用,恰好口袋里有一个。

    “血刚凝,贴一下以防感染。”她说。

    春悬就那么低着头,其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手上的伤口,估计是白天工作时不小心被划伤的,这点伤对他来说是可以忽略的程度。

    他乌黑深邃的眼眸不知藏着什么秘密,恍然间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半天不接过去,许软软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打算抽回手。

    春悬却瞬间把创可贴拿到自己手中,端详片刻,声线沉晦,维持着刚开始时脸上平静的表情:“许软软,你对谁都这么掏心掏肺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

    许软软以为春悬又要调侃她,没好气地反驳:“不要就还给我。”

    可是春悬,并不是那个意思。

    下一秒,他目光森然,嗓音阴郁喑哑。

    “那为什么谁都可以喊你杪杪?”

    许软软表情心虚但又不想示弱,干脆抿嘴不答。

    他凑近,将人逼着往后,身体贴到桌子上,眼前的男人俨然没了之前对她冷漠,视若无睹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少年时期的温柔。

    “你不是说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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