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管那叫‘大’、‘锅’?”林沐沐望着那口简直能装下十个自己的、青灰色的巨型“陶罐”,心中一阵哀嚎,“我想回家……那位阎罗大人能这么闲吗,还有精力特别照顾我们两个普通人?!”

    走近“施汤点”,像是出于某种近似自保的本能,林沐沐异常仔细地打量起这里的一切。

    五个身材幼小如孩童的小鬼围聚在汤锅旁不停忙活,它们每个都戴着形制迥异的“面具”,分别负责着熬汤、加料、施汤、添柴加火等事务。

    其中,站在木梯上手握巨勺不亦乐乎搅拌汤液的那位,可以说是与此间气氛最最违和的——它的面具上,仅有几条极为朴素的直线,但因其合理排布,竟抽象地组合成了它的五官,那单一、纯粹的“表情”,在周遭的一片片愁云惨雾中,显出一种可谓与世隔绝般的平静。它一面做着那机械性动作,一面喃喃:“来喝汤,来喝汤,来开启全新的生命之旅吧~”

    和它的隐隐亢奋相对,一旁负责打汤的那位则是蔫头耷脑的,似乎对这份工作怀着极大的不满。它的五官清晰端正,却被一道暗黑的“裂痕”从中间劈下,沿着鼻梁,将整张脸分成了两半,与其口中发出的牢骚莫名“般配”:“你们快点喝,我好累啊,好想离开这儿……”

    视线转移至地上如几座小山丘般的花堆旁,一个五官痛苦扭曲的小鬼正不停用双手抄起那妖冶诡媚的红色花朵,一捧接一捧地抛入锅中,它那一截紧一截松、彻底变形的衣服,和那仿佛不要命的动作,衬得整只鬼愈加悲惨、憔悴。它近乎癫狂,嘴里似祈求的话音就像是工作的一部分:“喝完这可疗一切心病的孟婆汤,望你们下辈子能少生病,不生病。”

    锅炉脚边,负责随时调整火候的小鬼抱膝静坐,火光映着面具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与黑斑,佝偻的身影略显凄凉。它悠悠摇着手中的蒲扇,自顾自嘟哝:“就是老啦,我只能在这儿看看火了。唉,你们呐,来世可莫负青春韶华哟——”

    最后施汤的那位,面具上是几处大块的“污渍”,排列衔接成了一张阴暗压抑的骷髅脸。它十分灵活地接过同伴扔下来的汤碗,无丝毫停顿地直接抛向等着前往来世的魂魄,整套动作无情的迅速,甚至有种人间科技所创、所需的机器流水线的即视感。

    就在两个女孩环视这些“工作人员”的十几秒内,白无常已向他们简单说明了这对“VIP”的情况,小鬼们浅浅地看了她俩一眼,便又重新沉浸到了自己手头根本不曾停下过的活计中。

    “长龙”中的某一段,等汤的人群间突然爆发骚乱,一听见此类动静,黑无常即刻将自己本英俊的脸用力扭曲成了工作需要的那副狰狞凶狠的样子,迈开步就往声源方向冲。见状,白无常连忙赶上,拉着他与自己并肩齐行。

    看着无常大人撂下了自己,李慕儿和林沐沐十分乖巧地待在原地,半步都不敢乱动。忽然,一阵风拂过,眨眼间,两道身影兀的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无意识地,两个女孩携手后退了好几步,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她们好像并未感到有多害怕,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

    那位老人看似已年近耄耋,面相和善,安详轻柔的微笑在眼角眉梢晕散出的暖意,仿佛能消除人心里的一切担忧与恐惧。她身穿棕色布衣,手执一根比自己高半个人的木杖,上头挂有一盏冥火灯笼,明明灭灭地散发着青蓝色的微光。

    在旁边搀扶着她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整个人的装扮或能用“奇异”来形容——脸上是粗笨的烟熏妆,和艳得可谓刺眼的唇彩,身上是印有诡谲图案的黑色抹胸和皮外套,还有酷炫的铆钉手环、牛仔裤与铆钉鞋,头发却只用一支古朴的木簪随意束起……这一切,就像是在刻意搞怪,旨在让人忘了她那清秀端庄的本来面目……

    甫一与林李二人对视,女子便扬起笑容,十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仿佛是在欢迎许久未见的好姐妹:“你们来啦!怎么样,那两位没为难你们吧?”她朝黑白无常的方向挑了下眉。

    与此同时,汤锅旁的小鬼们齐刷刷地脱离了工作岗位,冲一老一少飞奔而来。至跟前,它们笔直立正,列成一排,随后就听其中“骷髅脸”小鬼严正有力地喊道:“见过孟婆大人、阎罗大人,小的们按序报到!”

    接着由“直线脸”开始,自报名号:“生!”

    “皱纹脸”:“老!”

    “痛苦脸”:“病!”

    “骷髅脸”:“死!”

    “裂痕脸”:“离!”

    ……

    空气安静一秒,众鬼同时大呼:“阿弃!?”

    孟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又把自个儿给丢了……”

    对此,阎罗不以为意地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孟阿嬷,您别担心了,反正兜兜转转出不了幽冥,他迟早又会绕回来。”

    孟婆看了看那俩被她晾在一边的“特邀来宾”,抽出被搀扶着的手,似嗔怪道:“好啦,特地把人家招来,你可赶紧去做正事吧。”说完,将木杖往地上一杵,手中凭空变出个透明的小瓶,随后在众小鬼的簇拥下,向汤锅走去。“唉,初生之泪快用尽了,看来老身没法偷懒,又得去人世间走一遭了……“

    阎罗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在两个女孩身上,走上前,“如二位所见,我就是阎罗。不过不是你们凡间所供奉的那位——长者。”

    林李二人脑中一团乱麻,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位,实际人物形象与寻常认知中的内容存在着天壤之别的“神明”。

    除了懵逼,林沐沐心里还莫名觉得有点不爽,暗中抓狂:“孟婆并非孟姜女,其实真是一个老婆婆?阎罗也并非俗话常说的阎王‘爷’,而是一个……‘非主流爱好者’!?”

    连来自思想开放的渺数世界的林沐沐,都承受不了那“非主流”,更别说几乎生来就将“规矩”二字刻进骨子里的李慕儿,她可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自己在干什么了。

    处理完琐碎事务,黑白无常立马抽身,朝阎罗所散发阴冥之力的方向赶去。他们每日都这样来回奔忙,可在那些凡胎俗眼看来,却不过只是几次轻松直接、毫不费力的“瞬移”罢了。

    “参见阎罗大人!”

    阎罗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仍旧熟视着面前似被自己吓得不轻的两位,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你们要是忙,大可不必赶过来,就为行个礼。”

    二鬼平身,抬眼猛见大人今日份的装扮,瞬间可谓瞠目结舌。随后,白无常只是轻轻笑笑,说了一句:“大人,您今日的装扮,亦十分别致。”

    而黑无常却直接拔高了音量:“大人!作为幽冥之主,保持威严的仪容可谓重中之重,若您这样,遇天庭派使者突击巡查,那幽冥司的形象何在!先王的颜面何在!殿门之内随您学凡间那些‘明星’怎么打扮都好,但是出了殿门,您要见的,可不只是我们这些老臣啊——”语重心长的劝诫还没完,他就被白无常拖到了一边。

    在听到“天庭”二字时,阎罗脸上浮现出几分怨怒,不过转瞬即逝,并未有人察觉。对于那位“老人”的唠叨,她充耳不闻,仿佛只专注于眼前的事,向前半步,对李慕儿道:“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何故显得如此生分?”

    李慕儿被迫回过神,无所适从,下意识道了个万福,“那时大人高坐殿堂之上,草民未、未敢僭犯。”

    可随着耐心的消耗,林沐沐那本就不多“规矩”已是不重要了,“呃,这位阎罗大人……?请问您让我们来这儿究竟有何贵干?我看您对其他人,可没这么多话啊……”

    阎罗目光转移,笑中似乎透出些许认可的意味,神态竟就此放松了不少,“你不怕我?也对,完全没必要嘛。”说完,稍稍正色,“——慕儿,我先前之所以会给你去、留两个选择,是清楚你害怕孤独,断不愿在这儿虚耗‘余生’,对,我是故意造成你们这一体双魂的,因为你们的魂魄都不完整,必须彼此成全,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

    “等一下!‘魂魄不完整’,‘彼此成全’?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林沐沐匪夷所思,神情像在说“让我捋捋”,“那、那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我们魂魄不完整,为什么现在才找我们来?而且不能直接解决吗?”

    “当时慕儿自缢,并未真正死去,而是处于魂去魄尚存的状态,须尽快确定下一步措施,否则,恐怕既缺的还没找到‘弥补’的方法,新的毁灭性打击又来了——好吧,根本原因是我需要一段时间验证我的猜测。”说到这,阎罗笑笑,耸了下肩,似带些许歉意,却更有几分“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够好,但就是不认账”的嫌疑。

    李慕儿和林沐沐互看了一眼,像是在询问对方“你听懂了吗?”

    “所以,你的所谓‘猜测’是?”话一说完,林沐沐就不禁为自己“无礼”的语气,感到有些后怕。

    “咳咳,好了,说正事,”阎罗直接逃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她彻底收起了笑容,仿佛在刻意让她们知道,自己真的要严肃了,“你们那时,在魂魄离身之前,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或看见奇怪的东西?”

    不知为何,林沐沐随即想起了曾在混沌中“见”过的,那个长出无数诡手的“水潭”,“大人问的,是我穿越之前的事?”

    阎罗略显不耐烦地点点头,“不然呢,我问的这次,全在我掌控中的魂魄离身?说,尽量详细点。”

    林沐沐垂眸看向地面,神态就像被逼着诉说一段不愿回顾的记忆,“呃,那时,我跟往常几乎每一天一样,微弱的意识听着身旁父母的怒骂,和监护器的声音……自从车祸倒地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笼子里,不见一点光亮,应该说每时每刻,都是靠这两种声音来确定自己还‘活’着——”

    “也不必如此详细。”阎罗带着几分吐槽的口吻,打断了她,“看来我对你的了解并无偏差:话匣子容易失控。”

    林沐沐隐约明白,这番调侃,都是阎罗在向她的倾诉欲做了一定的让步后才出口的,不然,自己哪还有这用一连串废话宣泄负面情绪的机会?

    她笑笑,内涵极为复杂。“也许是最后一根稻草吧,我突然忍无可忍,且觉得异常恐惧,从没那么希望能够离开那个世界,直到吴优来看我,才安心一些。她走后,我面前似乎开了一扇门,虽然那里始终一片虚无,但我就是感觉有东西打开——我能‘动’了。好像走了几段路,那里出现一个水潭,好像有魔力似的牵引我过去,然后从中冒出无数只手——”

    林沐沐讲得正起劲儿,阎罗却莫名其妙笑出了声,“不好意思,你这说得,让我感觉你是在念旁白,没想到你好像还有写小说的潜力,我让你叙事,你给我讲故事,好吧,详细点好,继续继续。”

    许久没见阎罗大人嘴角上扬超过十五度,且是出自真心的,一旁的白无常好像对她平时所忍受的孤独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若不是完全脱离了肉身血气的濡养,魂魄没法“脸红”,林沐沐此刻强作出的不以为意,怕是根本不可能成功。“……那些手伸出来好像要邀请我跳下去,同时有声音从四面八方朝我罩过来,怂恿我撇下旧的一切,开启新的人生。”

    “然后,你就被‘拉下水’了。”阎罗戏谑着说道,并未聚焦的眼神却若有所思。

    林沐沐歪头看向别处,“当时恍恍惚惚,只觉得不跳白不跳,反正也没什么念想了,而且从小到大,没有父母凄厉争吵声的地方,对我而言就是好地方。”

    “那声音,男的女的?”

    对于那阎罗大人似没完没了的问题,林沐沐虽有些诧异,但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分不清。那声音很杂乱,像有一群人在争着说话,又像信号不好的电波,我还能大概记得它说了什么,已经不错了。”

    这一面了解得差不多,阎罗的目光随即轻巧地越至李慕儿身上:“你呢?若遇和她相似的异象,也说得细一些。”

    李慕儿还是没法正视她那像扑了炭灰似的脸,恭敬地低眉颔首,“回大人,草民所见,与沐沐不同,当时‘身’处并非一片混沌,而是草民家中的庭院,一道门明明的立在面前,同时亦闻人声,但仿佛近在耳边,清晰无比,是位男长者的声音。他劝诱草民打开那扇门,说进去便能越过幽冥,径抵来世,且将于彼,成全我所有的愿望……”

    “比如?”

    “……比如,父母双全,安康恩爱,阖家相亲无隙……”

    听完,阎罗疲惫扶额,短促一笑,“你们两个,确为绝配,真的很难不入他的法眼。”

    看着阎罗大人哭笑不得的样儿,又听那被意味深长地加了重音的“他”,林沐沐莫名打了个寒颤。“大人,您有话倒是说清楚啊,死我们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嗐,哪有这样咒自己和别人的,”阎罗顿时变脸,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放心,我保证你们来时完完整整,回去时也不会少一丝魂力。我说的他,是幽冥司正通缉的一个非神非鬼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他将你的魂魄送至慕儿身体,造成如今的局面。不过,这不是你们需要在意的。”

    “非神非鬼……反正这‘东西’,就不是人呗。”林沐沐心情复杂,暗自嘀咕,“……这是梦吧!什么奇葩事,被幽冥司通缉的,得是何种狠角色啊!闲没事干?作弄我们这俩甚至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普通人?!”

    阎罗看向别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踱起步,似随口说道:“说你们绝配,因为你们,一个是带着绝望寻死,一个则是带着怨恨轻生,正正合了他‘玩游戏’的口味。绝望、怨恨,这两种对人心极具腐蚀性的力量,于他而言,却是上好的补品。他噬取凡人的三魂七魄,用作自身养料,妄想某日能到达至高境界,飞升成仙。”

    见那一直徘徊在她们身上的犀利目光终于转移阵地,林李二人同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再加上阎罗那闲聊般的口吻,神思一时的松弛,让原本已打算禁言的林沐沐又开口了:“但看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明他应该没对我们‘下狠手’,可为什么呢?既想成仙,岂不是越快越好,干嘛不索性就我们的魂魄全取走?还有,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阎罗意味不明地一笑,转回身,“心存幽怨而死的人的确一抓一大把,可像你们这种八字相同,且在两个平行世界某个重合的时间点想要撒手人寰的,我都没见过几例。最近在曲泽学医理方药,你们应该略懂了一些,我便用这举例吧:你们就是他那‘成仙方’中一个绝佳的‘药对儿’,但再好的方子,若只重配伍,不注意剂量,也不知是养身还是杀生。”

    “那‘它’,究竟是什么?被你们通缉多久了,怎么样才能抓到它,我们需要做什么呢?”因受自保本能并些许特异的好奇驱使,林沐沐始终努力压着心中的恐惧,想问完所有需要问的问题。

    “嗯……”阎罗露出略为难的表情,竟掐指估算,像是遇到一个数学难题,“大概,快一千年的时间了。”

    “一、一千年!!”让林沐沐震惊的不只是这个数字,还有她无足轻重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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