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两位老人彼此无话。直到从后门进入了洞明舫的院中,羁空才将憋忍已久情绪爆发出来——

    他像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般,猛地照游岳肩头狠狠落下一巴掌:“你说你讲什么不好,非要在夸慕儿时牵扯到阿境!失口就失口吧,按你平常样说下去,顺势再将其他孩子都胡乱夸一通嘛,反正慕儿几乎跟所有人都相处得挺好。哎哟,你怎么能只赞了阿境的目光呢——”

    猛遭袭击,游岳飙出一声惨叫,“什么毛病啊!不时发作,能吓死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失口,就不会说话了——你若觉有毛病,当时不懂帮我说说啊!”

    “你无话本就异乎寻常,接着竟是由我多嘴,那岂不更奇怪啦?反欲盖弥彰,使孩子们愈发多虑。”羁空嘴上念念叨叨嫌弃着,快步走向院角地那台小型炉灶,径自忙活起来,一面生火,一面用眼神使唤游岳去将水壶装满。“唉,我是怕阿境那心思深沉的,弄不好怀疑我们是在点他,提醒他避嫌……”

    游岳将壶子放在了小炉上,搬来一张椅子,满脸疲惫地坐下,“或者他明白我们没别的意思,但又会想啊,能让他人看出端倪,定是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当之处……而后,想得就更多了:如何处置自己的心意呢?所考虑的不可能仅是他自己和慕儿,还有宗门和李府等等等等。”

    “唉,反正无论他这么想,你那些话所起的‘功效’,都只会和你的本心背道而驰。”羁空摇着蒲扇轻煽炉火,态度懈怠,最后甚至不耐烦地使用灵力催动了火焰,“诶,你那天和慕儿大敞心扉,你敢保她没被你这粗莽之人吓着?此外,看得出她的心意吗?”

    听言,游岳手腕一垂,将给他的茶杯“砸”在了桌上,神情现出不满与轻蔑:“啧,什么粗莽,你会不会说点好话?我那叫直率坦诚!什么事情讲明来不好吗,就你那弯弯绕绕的便是委婉细致啦?孩子们都给你教坏!”仿佛就是要及时“反击泄愤”过后,他才有心思聊正事,说完,神色随即缓和,“……心意,我着实没看出什么,但我的确把人给吓着了……”

    羁空无力地抹了把脸,摆摆手,略带嫌厌:“一天天的就爱这吱哇乱叫,说你你还不认。”这时,壶口水花开了,他理所当然地立马向游岳抛去了一个无声的命令。

    游岳起身将水壶提到桌上,放入茶叶,过程中,他咬着后槽牙,表情有点发狠,嘴唇微动了几下,不知说些什么。

    羁空似对此并无觉察,忽然叹了口气,“当时被你吓着,她有没有点鄙夷轻蔑的意思啊?”

    “没有,一点都没有!”游岳立即作答,且用的是郑重声明的语气。“当时倒是被翠墨他们嫌了……我也晓得,这样只会更使人心生芥蒂,甚或狐疑戒备,可是头脑一热就说出来了……可之后幕儿好像也没把这当回事啊?”

    “知人知面难知心,谁知她是真的性子好,不跟我们这老疙瘩计较,还是在心里暗自编排,该怎么防着我们?再说要真有芥蒂,也不会表露出来,毕竟还靠我们疗伤治病呢。”说着,羁空抿了抿嘴,现出仿佛历尽沧桑的表情,“就是亏了我们阿境,好容易好容易在男女之间动了几分情吧,却是这么个门不当户不对的……”

    “门户这些,管它死不死的!”游岳突然火气上头,飙出这句语无伦次的粗话。“只要心意相称便好!虽然只这几天,但我已看出慕儿对阿境也不一般。且我已向孩子们打探了个遍——慕儿平时看起来特别爱和阿境作对,但实际上可听他的了,阿境则常常当面泼慕儿冷水,甚至笑话她,但背地里对她却是欣赏的。他们还说其像不少话本上写的那种欢喜冤家呢。”

    听到后面,羁空的凌乱的思绪瞬间定格,随后集中在了“话本”二字上,“什么什么呀?他们平时看的闲书都讲些这乱七八糟的?”

    见他忽然坐直身子,眼中瞪出几分严厉,游岳仿佛看到了什么大煞风景的事物,嫌弃又失望地别过了头。“你管那么多呢,又不是什么恶习,只要不沉迷就好。‘一心只读圣贤书’也是不行的,‘道理’和‘人事’,有时是两个东西。”

    羁空一顿,随后服气般的点了点头,“也对,有时就连书中的义理都很难以言传身教解释,何况那些人情、人事,话本小说里包含世间百态,只要不使心性偏移,适当看看,也好。”

    “诶,这些孩子,咱从小看着大的,你还不清楚吗?”游岳嗔怪似的瞥了他一眼,语气却满带自豪,“他们的心思比一般人可正得多,哪会那么容易歪。”

    羁空回击以更加犀利、严肃的眼神,“说好听点,你是对他们更信任更宽容;说实在的,你就是思想简单、粗浅——到底还是因为懒惰。哼,就在你这种人面前,那些崽子们才会一不留神说漏嘴。”说着,他愈显愤慨,最后竟像小孩赌气似的撇起了嘴。

    “什么懒惰,我这叫计策!计策懂嘛?”与他争风吃醋般的表情对应着,游岳摆出傲慢的神态,“就你那管得死严,他们在你面前只会‘做得最好’!这样确实看着顺心,可实际却是向你掩藏了他们真实的所思所想,高兴的只有你,而且还是徒有其表。不如像我,松缓些,便更有机会知晓其真实心迹,进而在具体、关键的事情上加以引导,才能尽量周全。”

    羁空正熄灭炉火,听着他的话,最后一个动作莫名显出几分怒气,“唉……这些道理,多年来你都要说烂咯,我也晓得你说的对,只是真~改不了啊!”他凝重地皱起眉,扼腕叹息,“你能够接近周全,而像我这压抑的,是连‘尽量’都没机会啊……”他学着对方的语气,着重强调了“尽量”二字。

    见师弟莫名其妙突然开始自责感伤,游岳有些意外且匪夷所思,呆滞而有些错愕的眼神暴露了他的无措,“诶,你这样我可不习惯啊!平日就我一个被嫌多愁善感、自哀自怨,这下你也染上这恶病啦?那不行嘞,你没听孩子们说过,就因我两个平常性情行事彼此‘相反’、‘相使’、‘相须’,让他们省了不少心呢。”

    觉到那声音有些不对劲,羁空抬眼,果见他神色黯然,随即敦促自己恢复了常时那干练、理性的样子,“想说什么赶紧说,再多憋一下小心哭出来。”

    游岳阖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明天真得各散西东,我们定要将如常、最好的样子保持到最后啊,尽量尽量给他们减些担忧牵挂。”

    “朝夕相处十几二十年,老老少少随便都看得出彼此的心思,担忧牵念是不可能真正减轻的了。如今且趁双方还未挑明,先一步步哄着他们各带行装,出了门,咱才好按计划行事。”

    “他们也在哄我们呢。乖乖地出门,中途调转杀个回马枪怎么办?那些崽子,十有八九会这么干,尤其以阿境和天起为首。”说着,游岳抿嘴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露出“甘拜下风”的表情。

    “他们若不回来,那可是与菟丝独生茯苓发芽、鸡划水猪上树同等的奇事啊,我真很想碰上一碰。”羁空声色毫无波澜,以致硬生生地将原本的戏谑调侃变成了叙述评论。

    “诶诶——”游岳突然来劲儿,瞪大眼,抬手对身边人“指指点点”,仿佛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还说我遣词不当,败坏自家光景有辱古人情意?你看看你说的,竟拿孩子们和雉豕之类相提并论,这又该当何罪啊!”

    羁空的脸倏地拉了下来,双眼微阖,透出并不严重却令人十分不爽的轻蔑,“一天天的,吵吵死吵吵死——哪来这么讨厌的人!”

    游岳的目光随即“跳”回了手中的茶杯上,神态满是挑衅的意味。他慢条斯理地吹开水面上那对自己无甚妨碍的两三片茶叶,一口气拉得细长且平缓,玩儿似的吹了好几秒,才轻轻地啜了一口,模样十分欠揍。似清楚告诉师弟自己就是如此“讨厌”后,他才恢复正经:“诶,说正事,咱家积蓄,如今能给他们各分多少?包括慕儿。”

    羁空现出为难的神情,责怪般的看了他一眼,“啧,你这问得真是,若要准数,这么凭空得算多久?等下将压箱底的都翻出来,给大概匀一匀,然后塞进他们收拾好的包袱里。多的我不敢说,如今积蓄啊,除了咱自己留下一点点,剩余的,供他们每个人啥都不干,好吃好喝过个一年半载是没问题的。……那个,真有必要将慕儿也算上吗?”

    游岳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但接着就变为了难得的严肃,“行过拜师礼,就是自家人了,且即便是平常交情,也没有无理无凭就另眼相待的道理,要这样啊,人还没走近,心已经疏冷了。何况当时奉拜师茶,也看得出她诚心实意,因而咱也是欣然领受,到了了你却这样做事,你——你没为阿境想想咩……”

    听见他到最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的那句真心话,羁空脸上浮现出几分类似无奈释然的苦笑,“义正辞严地说这么大堆,根上终究还是一片私心……可人心就是这样,没有不偏的。”他宣泄似的一拍膝盖,舒了口气,站起身,“行嘞,去‘清理清理’咱家银库~”一边说,一边难兄难弟式地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

    游岳瞟了他一眼,自顾自继续啜茶,“还有你方才说的,什么‘大概’匀一匀,也不成啊!每个孩子,都要分得平平的。”喝完杯中茶,他拂袖离座,还轻哼一声。

    对于师兄那熊样,羁空的怒气已被消磨,此刻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逗。他挠了挠额头,表情很复杂,“这可不是平常给他们的梯己钱,去外面街铺上花着玩的,同在一个小小的镇上,又不用劳心正经的吃穿用度,每个人的钱当然可以平均也须平均,但这次他们是要离开凤梧甚至曲泽的,这钱啊,到了不同州郡,它就不能按我们这里算啦——”

    眼见对方感慨着,越说越心不在焉,游岳知道,他已经开始拨动脑中的那张“算盘”。“唉,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到了某些地界,那‘青蚨虫儿’的身价啊,直跌得都好像不见底儿的……诶不是,咱怎么猜得到他们各自会往哪里去嘞?”

    “那,只能当他们将回自己的‘故乡’了。咱就按其各个郡县的人口富贫、货物贵廉,列个序,分给每个孩子的,最少最少都要够半年用度。”

    他自顾自走着,游岳懒散地跟在后面,谈到这,又叹了口气,“谁料咱这四年将他们的‘故乡’重游一遍,最大的用处竟是派在了这上头。”

    “还好我说吧,每到一处就得多待一段,不然如今怎了解其地界贫富,又以何为凭为孩子们划算?”

    “噫……”近乎本能反应,那人话音未落,游岳就极度嫌弃地龇了下牙,翻了个白眼,“一路拖拉,美其名曰是为细细品味各地风土人情,实际只因还未攒足胆量去见宁熠。”

    听着一番“嘟哝”无比清晰的钻入耳内,羁空幽幽回过头,目光“凶恶”,“所以你当时一路猴急的,是胆量有过之而无不及,巴不得早点见到宁熠啊~那为何当时在普济医馆,明明觉到了宁熠的气息,你却不敢入内找他,甚至最后比我逃得都快呢?”

    游岳愤愤地迈两大步上前,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有事没事说起这个,你这在揭谁伤疤呐!”

    羁空冲他皱了下鼻子,泄劲后,神态透露出几分感伤,“你说,这终于有个机会能让阿境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离开宗门了,不用想,他就是回期和的,那宁熠会不会……会不会也像对我们一样,避而不见?”

    见他那样,游岳无力地垂下手,黯然神伤,“……阿境和我、我们怎么能一样啊?不会的。宁熠也许还盼着他呢,结果是失了大望,等来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要是我,我可恼火。”

    羁空抬手搓了搓一侧脸颊,这解痒的动作,此刻明显是在掩饰什么,“是啊,他对我们还有怨,还有气,若纯粹只是不想见,彻底将自己藏好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刻意施放灵力,让我们觉到他的气息……”

    “或许,或许是他忘了。”

    听见这句语气可谓窝囊的话,他侧头看向师兄,目光意为:承认事实吧,别在自欺欺人了。“是存心还是无意,我们要连这都分不清,那修炼几十年,是都光顾吃饭了吗?!……这也符合他的性子,光躲着我们还不够,且要让我们清楚晓得,他的确在那里,但就是不想见我们——”说着说着,原本悲哀的神情逐渐添上了些许愤慨。

    见状,游岳连忙转移话题:“诶对了!等下给孩子们分盘缠,别忘留好中午吃饭的钱啊,这么多人,外面酒楼要个雅间再多点些菜,少说也要十几二十两银子了。”

    “哼,你就护着他吧。”羁空不忿地白他一眼,“随便随便,老东西不重要,我只求阿境别再在他那里受伤了,阿境一点错都没有,这么多年不去找他,也是受我们拖累……”

    “哎哟喂,谁都明白阿境一点错都没有——”游岳欲哭无泪地“哀嚎”道,其间随着他,强调了“一点”和“没有”,“宁熠也绝不会怪他的!况且我真觉着,宁熠那只是不想见了面彼此尴尬,但又怕我们担忧挂念,没你说得那么……”最后半句越说越低弱,他垂下眼,心头涌起一阵悲凉,“那么恶劣。”

    “你方才说,留好中午吃饭的钱?唉,我只说把银库里存的拿来分,不包含账面上的或将要入账的。”

    “……你直说用于分给孩子们的,是你掌管的钱,没我事就好了,还什么账面不账面,弄得咱好像还有一条‘财路’,却是见不到光的。”游岳没好气道,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话说几十年了啊,你都没让我管过大钱,不是,我有那么靠不住吗?”

    羁空毫不留情,直截了当:“有。就你这癫癫傻傻的,压根就不知该怎么存钱,更别提以此填固家底了,我哪敢放心把大头交给你管?紧攥在自己手里多安稳呐。”

    “嘁,把自己搞得跟管家婆似的,我这大半辈子,小到买一双缎面的短靴都需得你首肯。平时管我比管孩子们都严!”

    “诶~“羁空忽然转过身,冲旁边那人郑重地点了下头,仿佛他至此终于说对一句话,“是嘞,孩子们都比你更懂持家。不提倒罢,一提那双鞋我就来气我跟你讲!从那时我彻底晓得,整个家最需要防的就是你。”

    对此,游岳不服,却又找不到任何占理的点可供自己反驳,只好无奈地抿了抿嘴:“行~就你这样抠门的,才能将‘银库’守得固若金汤,咱家底有如今这么厚,可说全是你的功劳。但过犹不及呀,你没觉着自己对那‘阿堵物’的执念有点把孩子们带偏了吗?尤其是小至,虽然被我说过几次后好了些,至少不会在医馆算账时锱铢必较了,但还是对钱,过于细心。”

    说着有的没的,两位老人进入了宗门的“柜坊”——隐元亭的堂屋。羁空没应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蹲身从底下拖出三个大木箱,依次打开,看见被里头物什撑得奇形怪状的蓝色方格布,他突然感慨:“唉……人对这罪过东西啊,自己无求却见他人为其所困时,就轻蔑叫作阿堵物,而自己所需时,则是亲切称作孔方兄。”

    游岳自持比他健壮,伸手直接清空了两个木箱,“唉,贱其为阿堵物,也可能是因为缺又难求,因而生怨;称其为孔方,亲之如兄,也可能是因为有得越多,越知它的可爱。我呀,就希望孩子们以后,把钱只当‘钱’就好了,不缺不滥,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他声色复杂,开始是几分戏谑,而后却变成了略显凝重的祈愿。

    与他的简单粗暴截然不同,羁空双手拽住剩下的一个布包,试探着进行接下来的动作,全心注意自己的老腰,几乎只靠双腿的力量,直直站起身。随后不慌不忙地跟上那一边说话一边不管不顾往外走的人,以警告而又带几分嫌弃的口吻道:“你给我缓着点啊,伤了筋骨,可没人服侍你!老了老了,光添肚上的膘了,不添点恭谦之心、自爱之心!”

    游岳回过身,将一个布包甩到了肩上(因某些可谓恐怖的记忆,看见这个动作,羁空心头猛地一紧),表情十分不屑,“什么啊,你说说我怎么就不恭谦不自爱啦?我是没你那么弱不禁风~没你那么草木皆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嘿——”羁空眼睛一瞪,仿佛在说“你胆肥了哦!”加快几步,与他并肩,“自以为老当益壮,将什么事都看得十分轻易,这是对天地不恭敬不谦逊:有时只要逞强而不顾安全,这是对自己不爱惜!你说我哪一点骂得不在理?”

    游岳无言以对,逃避地移开目光,同时弯膝半蹲,绷着劲将一大包银子慢慢从肩上放了下来,“好吧好吧,这要紧时候,确不敢乱来,可一点事都不能有……诶对,趁那些人精不在,咱眼下赶紧试试这两天在周围布下的灵力能否结成?以保到时万无一失。”

    “哟,这我倒是没想到。”羁空一笑,意外中掺杂着些许“佩服”,“难得哦,看来人是需要不时来个‘醍醐灌顶’。”说着,他转身往孩子们的房间走去,“先将这些阿堵物分掉一些,减减重。”

    游岳皱了皱鼻子,冲他的背影轻嗤一声,随后朝另一边的廊房走去,嘴里嘟哝:“切,醍醐灌顶?你的确挺像那大嘴的鹈鹕,特别是教训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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