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苟二酒全醒了，一脸谄笑道：“呀！是温姑娘，小人今夜贪嘴，温姑娘可万万不能告诉我家姑娘，否则小人的皮可真没了。”
温云颜没有搭理他，进了门。
虽说是个店，屋内的陈设没有半点店铺的模样，四面的屋墙堆满了摆放整齐的柴火，灰尘铺满。
唯有门口旁的一个楼梯上的木阶没有半点灰尘。
温云颜欲抬步上楼，又停了步子，转头看向身旁一脸惶恐的苟二，心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道：“柳姑娘有空见我吗？”
苟二的脸露出了笑，道：“柳姐姐手段高，心眼细，逗着那群臭男人心痒痒，却又拿不住她，男人们铁定被气得脸都青了，姑娘放心，且跟我来。”
——
一间小香阁，精致的熏笼里飘出阵阵甜腻的熏香，弥漫整个香阁内，熏得人仿佛飘飘欲仙。
香阁里间，红纱床帐子虚虚掩着，黑漆镂金床上卧躺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上身□□，双眼微眯，用手抚摸着身旁女子细腻的脸蛋，咽了咽口水，道：“好妹妹，就给了哥哥吧，哥哥就弄一次，就一次。”
那女子一身红绸丝衣，下裙只到了膝盖，露出一对细白的长腿，十分诱人。
衣裳单薄，却是整齐的。
柳钰儿抿着红唇，眼里噙着泪，手中握着帕子掩在口鼻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李郎这般心急，莫不是要了我的身子以后，就要寻春玉楼里别的姑娘去了。”
男子一听，心更急了，欲抬手搂她的细腰，忽觉身子不知为何一阵酥软，手抬不起，却不在意，哄道：“我的好妹妹呀，你怎么这般不懂哥哥的心，哥哥的心里眼里都是你，别的什么春儿玉儿可没得到哥哥这般心意。”
“你就给了哥哥吧，哥哥定好生叫你快活一把。”
柳钰儿羞红了脸，笑道：“哥哥讨厌，昔日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时，哪里知道这些话，如今沦落到了风尘乡红尘间，也是个弹琴唱戏的好手，客人们给我几分薄面，也没有听过这等灌了黄汤的浑话，哥哥真叫柳娘心里发羞。”
柳钰儿笑着将头亲呢地靠在男子的下巴上，乌发中的甜香更加浓郁。
甜香一个劲儿地往男子的鼻孔里钻，男子身子愈发酥软，伸手欲剥去她的衣裳，好不容易抬起的手却硬生生掉了下去，那人脸上带着笑，头一歪，竟昏睡过去。
柳钰儿的笑立刻没了下去。
她以手帕掩鼻，匆匆起身，鞋袜都未穿，便往房外疾步走去。
门外立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手上端着一盆清水，肩上搭着白净的布。
柳钰儿推门而出，拿起布浸在水里，拧都没拧就往刚才男子摸过的脸蛋上擦。
妆容脱落，两鬓垂下的发丝黏在脸上，水渍挂在脸上，显得有几分狼狈。
她神情厌恶，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她柳钰儿从前从未失手，今日却败在这个花钱不多的臭男人手里！
臭男人的手简直要令她作呕！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个低眉的侍女的脸上，心中的怒气又被激起，抬手就往侍女脸上狠狠地扇去。
“贱蹄子，你装出一副顺从的模样，心里是不是使劲笑话我？今日我便要掀了你这层狗皮！”
侍女面上赫然浮现一个红色的手掌印，今日她只不过替生病的姐妹轮了班，往日里听说春玉楼第一花魁柳姑娘长相美艳，脾性可是出了名的差，手底下不知死了多少侍女小子，却不知今日撞了什么霉运，惹怒了她。
侍女瑟瑟发抖，柳钰儿再一次扬起的手掌就要落下。
“柳姐姐，温姑娘来寻您了，就在您房里等您呢。”苟二低着头，从旁道里走来，不曾料到这副景象，话说到后面，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柳钰儿的手僵在了空中。
她眼睛一亮，收回了手，一边向着自己的房里走去，一边理了理头发，道：“人既在我房里，备好茶没？点心果子可拿出来没？炉子烧好没？”
“若招待不周，人给我饿着了，冷着了，仔细你一身的皮。”
身后跟着的苟二赔着笑，道：“姐姐把心放在肚子里，温姑娘是姐姐的放在心坎上的人，小人自是好好招待的。”
到了房门口，苟二退了下去。
烛光明亮，房内人影闪动。
柳钰儿笑着撩开了门帘子，便见温云颜坐在她常坐的炕边，炕头上还摆着一方小桌几，上头摆满各种小吃、零嘴儿。
柳钰儿与她坐挨在一起，捏着她的脸，笑道：“瞧瞧，哪里来的小丫头，主人都没回来，就已经吃上了，真是好没规矩。”
温云颜：“……”
她从腰间摸出了那一小袋子的铜钱，放在桌上，道：“钱都在这里，今后我可不欠你钱了。”
柳钰儿掂量着小袋子，又把钱塞回她的掌心，笑道：“怎么？你是瞧不起我，少了这笔钱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若拿回这些钱倒显得我有多小家子气，我才不收，你快拿回家去。”
温云颜怔了一下，发白的指节慢慢握紧了掌心中的钱。
柳钰儿的目光落到了她那双清冷如画的眉眼上，昔日里那个从不落泪的倔强的少女，一身轻狂的活气，无忧无虑，笑颜动人，宛若明艳骄阳。
如今家中遭了事，一夜间少女稚嫩的肩膀要担起一家的重任，浑身气度不似从前那么锐气逼人，有了几分的温婉从容，流露出来的竟是那身令人心疼的懂事。
柳钰儿心中悲戚，却不形于色，只是拉着她的手，道：“家中还好吗？你家大伯还欺负你们吗？”
温云颜憋回去了泪，鼻子发酸，却笑道：“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挣钱养家的。”
家中没了男丁，已是绝户，大伯一家觊觎她家中薄田家宅，如今她们的出路不多了。
柳钰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道：“傻颜颜，给自己找个男人吧。”
家中虽是绝户，若找了个男人，做个上门女婿，入了温家的赘，温家也算有了半个儿，无论从情理上看，还是从法理上讲，大伯一家都没有什么由头夺了家中财产。
毕竟大伯是里长，在村中颇有威望，若因此事落人口舌，被乡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日子长了，自然有人不服他。
到那时，里长的帽子都可能被人掀了去。
温云颜眨了眨眼，浓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神情有几分惆怅，道：“这法子我也想过，可如今我家这等田地，大伯在我家那一带都是有几分权势的，哪里还会有人赶上前来入我的赘。”
柳钰儿：“只要你想，我就有法子。明日辰时，小月桥上见，到时我便带你去寻个男人。”
温云颜没了言语。
柳钰儿：“你不会还在惦念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吧？他家老娘是县里出了名的精细算盘，如今你家已是这副田地，他们怎会再认下你们的亲事！”
话音一落，她心中后悔。
夜色深重，烛花微动。
那人一双含羞带笑的温柔眼措不及防地闯进了温云颜的脑海里，她的神情几分恍惚，心中竟是一阵难抑的苦涩，喃喃道：“家中遭了事，他就没来过，我的心再也没念过他了。”
“明日辰时，小月桥见。”
温云颜说完，道了别，沿着先前的路往家中去。
柳钰儿神情颓然，以拳捶胸，一下子歪倒在炕上。
她就活该一头撞死在地上，该死的臭嘴简直就是往云儿心口里喷盐！
——
夜色已深，明月银辉。
荷家村在县城的郊外，路程不远。
温云颜提着一只小竹灯笼，拎着被露水打湿的裙角，踏着田间的小道回到了荷家村。
村门口的大榕树下挂着一盏微弱的孤灯，白天春耕农忙，夜里凉爽，几个妇人便围坐在一起嗑瓜子，唠家常。
乡里间的穷苦儿女，不像名门望族的姑娘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说也是要讲究女儿家的名声的，可到底没那么严苛。
闲聊时，一个妇人的余光便瞟到了打着灯的温云颜。
她打了个招呼，便往家里走。
待她走远后，那群妇人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温二这姑娘出挑得愈发水灵了，官家姑娘小姐的模样都比不上她三分的俊俏，人又这么能干，那手医术十里八乡都有名得很，真是得了温老爹的好手！”
“她爹长得像头驴子，她娘模样也寻常，怀她的时候到底吃了什么神仙气儿，怎么生得这般水灵啊？”
“这么水灵能干，说给你家那个瘸子做媳妇，瘸子给她做个倒插门的，那也真是好极了。”
“好个鬼！她家绝了户，哪个蠢蛋驴子敢上前揽下这等脏水，就连那个与她有过婚约沈家大公子都没来看过一眼，往日里两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可如今温家到了这地步，沈家这般做法也是让人寒心啊！”
“没办法，谁叫她老娘肚子生不出儿子，一口气连生三个女儿，我若是她娘早就跳了河，平白生了这等晦气。”
“听说前不久，温二违背了祖宗，一张状纸竟把她大伯告到县衙门里，说大伯侵占她家田产宅第。可这天底下哪有女人拿家产的道理，温老爹死了，她家的钱就应该全都收到温家男人手里才像话！可见如今这温二也不是个本分安生的人！”
“往后她家女人可怎么办，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全靠温二一人，日子也难过啊！”
“要我看那，还不如跳了河，干干净净的，来生投个好人家倒也是一个出路。”
……
妇人们又是一阵唏嘘。
——
夜已深，温云颜到了家中的小院门口，院门口不像往常那般挂着风灯，院里的几座屋子的窗户里也没闪出烛光。
竟是一片黑漆漆！
温云颜心中一紧，提着竹灯，脚步加快。
十岁的温云妞歪坐在堂屋门槛上，面色脏兮兮，眼角有着泪痕，鼻下挂着两条鼻涕，怀中抱着一只翻了白眼的死鸡，看到她的小竹灯，便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她怀里扑。
“二姐，大伯他们今天来又抢了好些东西去，还赶走了我的大母鸡大白鹅，还说以后就要把我们给赶出去，妞妞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温云颜抱着她瘦弱发颤的身子，心下知道了几分，摘取头上几根枯草，安抚道：“妞妞不怕，有二姐在，没有人能把我们赶出去的。来，去给堂屋里点几根蜡烛，亮堂些，便不怕了。”
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竹灯往妞妞手里塞。
妞妞很听她的话，收住了泪，便去点蜡。
漆黑的堂屋亮了起来，向秋莲神色呆滞地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脸死白的温云秀。
温云秀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捂着胸口，额头上竟缓缓地流出鲜红的血渍。
温云颜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从家里找了伤药，干净的白布，蹲在大姐温云秀的身前，指尖颤抖地给她上药。
向秋莲好像终于意识到她的归来，僵硬地转过头看她，声音嘶哑，道：“他们今天来抢咱们宅子的地契，动手还要打妞妞，我顾不上来，你姐姐从病榻上跑下来夺了地契，你大伯母竟拿着一根拳头大的竹竿竟往她头上砸！”
“娘太没用了，护不住你，保不了妞妞和秀姐儿，娘就该替你爹去死！”
温云颜眨了眨眼，眉眼低垂，声音几分悲凉，道：“我去找个男人，招个上门女婿，娘也算有了半个儿，即使他们再贪婪，再不顾面子，也不敢把手伸过来。”
“谁给你出了这主意！颜丫头你自小有亲事，虽说沈家没来过，你与沈家公子的亲事都是你们的爹定下的，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平白找个男人，你这辈子就毁了，乡里邻居的唾沫都要把你淹死，你娘这张脸要往哪搁，若你爹黄泉有知，也不得安生！”
向秋莲一时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双眼瞪圆，手指发颤地指着她。
烛火摇曳，橘黄色的光映在温云颜那张芙蓉面上，莹白细腻，宛若美玉雕琢。
她抬起那双清冷眸子，目光灼灼，道：“娘如今还没明白，沈氏家族是县里的大族，沈钦道学问好，族中人视他为希望，倾全族之力供他读书，请得都是京城里教过王孙子弟的先生。他已经是举人，待春闱之后，中了进士，他的亲事轮不到我！”
“他与我早已是云泥之别，纵使他对我有心意，门不当户不对，家里人又怎么会接纳我？又怎么会接纳我们一家人？”
她眉眼如画，神情坚决，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本以为以前那个倔丫头长大了，一身都是懂事温婉的模样，可如今看来，还是跟温老爹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
一头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倔驴！
向秋莲张了张嘴，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喉间哽塞。
她怀中温云秀慢慢地睁开眼，苍白的嘴唇微动。
母女两人抱着她放在了西屋里的床上。
——
夜里，向秋莲在东屋安抚妞妞睡觉，温云颜在西屋里给温云秀擦脸擦身。
温云秀躺在榻上，面色带着几分病气，从胸口的衣襟处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房契地契，放在枕边，道：“沈家公子对你有情，你对他有意，舍了心上人，人这心口会难受的。”
温云颜拿着拧干毛巾，往她脸上擦，道：“这世道，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活下去，才是要紧的，什么情，什么意，都不重要了。”
温云秀惨然一笑，胸口发痛，声音虚弱，道：“你比娘看事情看得清，我是家中大姐，本应该担起家中的生计，可生来有病，却要你受一身的委屈，吃了苦，没了亲事。”
“但凡我能站着走的出这门，定要去沈家给你讨个公道，好好的姑娘家就这么被人看不起。”
温云颜突然笑了，唇红齿白，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道：“敢情姐姐和娘都看不起我，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把爹气得跳脚的小丫头，我去年及笄，今年十六，已经是大人了，看病种药，你们哪有我懂！”
“待明日云颜寻个身强体壮的、乖乖听我话的丈夫，保证让他给你们做牛做马，点头哈腰，让他往西就不能往东！”
看着她那张明媚的笑颜，她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便支起身子，还像儿时那般，爱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温云颜没有搭理他，进了门。
虽说是个店，屋内的陈设没有半点店铺的模样，四面的屋墙堆满了摆放整齐的柴火，灰尘铺满。
唯有门口旁的一个楼梯上的木阶没有半点灰尘。
温云颜欲抬步上楼，又停了步子，转头看向身旁一脸惶恐的苟二，心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道：“柳姑娘有空见我吗？”
苟二的脸露出了笑，道：“柳姐姐手段高，心眼细，逗着那群臭男人心痒痒，却又拿不住她，男人们铁定被气得脸都青了，姑娘放心，且跟我来。”
——
一间小香阁，精致的熏笼里飘出阵阵甜腻的熏香，弥漫整个香阁内，熏得人仿佛飘飘欲仙。
香阁里间，红纱床帐子虚虚掩着，黑漆镂金床上卧躺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上身□□，双眼微眯，用手抚摸着身旁女子细腻的脸蛋，咽了咽口水，道：“好妹妹，就给了哥哥吧，哥哥就弄一次，就一次。”
那女子一身红绸丝衣，下裙只到了膝盖，露出一对细白的长腿，十分诱人。
衣裳单薄，却是整齐的。
柳钰儿抿着红唇，眼里噙着泪，手中握着帕子掩在口鼻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李郎这般心急，莫不是要了我的身子以后，就要寻春玉楼里别的姑娘去了。”
男子一听，心更急了，欲抬手搂她的细腰，忽觉身子不知为何一阵酥软，手抬不起，却不在意，哄道：“我的好妹妹呀，你怎么这般不懂哥哥的心，哥哥的心里眼里都是你，别的什么春儿玉儿可没得到哥哥这般心意。”
“你就给了哥哥吧，哥哥定好生叫你快活一把。”
柳钰儿羞红了脸，笑道：“哥哥讨厌，昔日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时，哪里知道这些话，如今沦落到了风尘乡红尘间，也是个弹琴唱戏的好手，客人们给我几分薄面，也没有听过这等灌了黄汤的浑话，哥哥真叫柳娘心里发羞。”
柳钰儿笑着将头亲呢地靠在男子的下巴上，乌发中的甜香更加浓郁。
甜香一个劲儿地往男子的鼻孔里钻，男子身子愈发酥软，伸手欲剥去她的衣裳，好不容易抬起的手却硬生生掉了下去，那人脸上带着笑，头一歪，竟昏睡过去。
柳钰儿的笑立刻没了下去。
她以手帕掩鼻，匆匆起身，鞋袜都未穿，便往房外疾步走去。
门外立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手上端着一盆清水，肩上搭着白净的布。
柳钰儿推门而出，拿起布浸在水里，拧都没拧就往刚才男子摸过的脸蛋上擦。
妆容脱落，两鬓垂下的发丝黏在脸上，水渍挂在脸上，显得有几分狼狈。
她神情厌恶，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她柳钰儿从前从未失手，今日却败在这个花钱不多的臭男人手里！
臭男人的手简直要令她作呕！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个低眉的侍女的脸上，心中的怒气又被激起，抬手就往侍女脸上狠狠地扇去。
“贱蹄子，你装出一副顺从的模样，心里是不是使劲笑话我？今日我便要掀了你这层狗皮！”
侍女面上赫然浮现一个红色的手掌印，今日她只不过替生病的姐妹轮了班，往日里听说春玉楼第一花魁柳姑娘长相美艳，脾性可是出了名的差，手底下不知死了多少侍女小子，却不知今日撞了什么霉运，惹怒了她。
侍女瑟瑟发抖，柳钰儿再一次扬起的手掌就要落下。
“柳姐姐，温姑娘来寻您了，就在您房里等您呢。”苟二低着头，从旁道里走来，不曾料到这副景象，话说到后面，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柳钰儿的手僵在了空中。
她眼睛一亮，收回了手，一边向着自己的房里走去，一边理了理头发，道：“人既在我房里，备好茶没？点心果子可拿出来没？炉子烧好没？”
“若招待不周，人给我饿着了，冷着了，仔细你一身的皮。”
身后跟着的苟二赔着笑，道：“姐姐把心放在肚子里，温姑娘是姐姐的放在心坎上的人，小人自是好好招待的。”
到了房门口，苟二退了下去。
烛光明亮，房内人影闪动。
柳钰儿笑着撩开了门帘子，便见温云颜坐在她常坐的炕边，炕头上还摆着一方小桌几，上头摆满各种小吃、零嘴儿。
柳钰儿与她坐挨在一起，捏着她的脸，笑道：“瞧瞧，哪里来的小丫头，主人都没回来，就已经吃上了，真是好没规矩。”
温云颜：“……”
她从腰间摸出了那一小袋子的铜钱，放在桌上，道：“钱都在这里，今后我可不欠你钱了。”
柳钰儿掂量着小袋子，又把钱塞回她的掌心，笑道：“怎么？你是瞧不起我，少了这笔钱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若拿回这些钱倒显得我有多小家子气，我才不收，你快拿回家去。”
温云颜怔了一下，发白的指节慢慢握紧了掌心中的钱。
柳钰儿的目光落到了她那双清冷如画的眉眼上，昔日里那个从不落泪的倔强的少女，一身轻狂的活气，无忧无虑，笑颜动人，宛若明艳骄阳。
如今家中遭了事，一夜间少女稚嫩的肩膀要担起一家的重任，浑身气度不似从前那么锐气逼人，有了几分的温婉从容，流露出来的竟是那身令人心疼的懂事。
柳钰儿心中悲戚，却不形于色，只是拉着她的手，道：“家中还好吗？你家大伯还欺负你们吗？”
温云颜憋回去了泪，鼻子发酸，却笑道：“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挣钱养家的。”
家中没了男丁，已是绝户，大伯一家觊觎她家中薄田家宅，如今她们的出路不多了。
柳钰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道：“傻颜颜，给自己找个男人吧。”
家中虽是绝户，若找了个男人，做个上门女婿，入了温家的赘，温家也算有了半个儿，无论从情理上看，还是从法理上讲，大伯一家都没有什么由头夺了家中财产。
毕竟大伯是里长，在村中颇有威望，若因此事落人口舌，被乡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日子长了，自然有人不服他。
到那时，里长的帽子都可能被人掀了去。
温云颜眨了眨眼，浓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神情有几分惆怅，道：“这法子我也想过，可如今我家这等田地，大伯在我家那一带都是有几分权势的，哪里还会有人赶上前来入我的赘。”
柳钰儿：“只要你想，我就有法子。明日辰时，小月桥上见，到时我便带你去寻个男人。”
温云颜没了言语。
柳钰儿：“你不会还在惦念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吧？他家老娘是县里出了名的精细算盘，如今你家已是这副田地，他们怎会再认下你们的亲事！”
话音一落，她心中后悔。
夜色深重，烛花微动。
那人一双含羞带笑的温柔眼措不及防地闯进了温云颜的脑海里，她的神情几分恍惚，心中竟是一阵难抑的苦涩，喃喃道：“家中遭了事，他就没来过，我的心再也没念过他了。”
“明日辰时，小月桥见。”
温云颜说完，道了别，沿着先前的路往家中去。
柳钰儿神情颓然，以拳捶胸，一下子歪倒在炕上。
她就活该一头撞死在地上，该死的臭嘴简直就是往云儿心口里喷盐！
——
夜色已深，明月银辉。
荷家村在县城的郊外，路程不远。
温云颜提着一只小竹灯笼，拎着被露水打湿的裙角，踏着田间的小道回到了荷家村。
村门口的大榕树下挂着一盏微弱的孤灯，白天春耕农忙，夜里凉爽，几个妇人便围坐在一起嗑瓜子，唠家常。
乡里间的穷苦儿女，不像名门望族的姑娘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说也是要讲究女儿家的名声的，可到底没那么严苛。
闲聊时，一个妇人的余光便瞟到了打着灯的温云颜。
她打了个招呼，便往家里走。
待她走远后，那群妇人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温二这姑娘出挑得愈发水灵了，官家姑娘小姐的模样都比不上她三分的俊俏，人又这么能干，那手医术十里八乡都有名得很，真是得了温老爹的好手！”
“她爹长得像头驴子，她娘模样也寻常，怀她的时候到底吃了什么神仙气儿，怎么生得这般水灵啊？”
“这么水灵能干，说给你家那个瘸子做媳妇，瘸子给她做个倒插门的，那也真是好极了。”
“好个鬼！她家绝了户，哪个蠢蛋驴子敢上前揽下这等脏水，就连那个与她有过婚约沈家大公子都没来看过一眼，往日里两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可如今温家到了这地步，沈家这般做法也是让人寒心啊！”
“没办法，谁叫她老娘肚子生不出儿子，一口气连生三个女儿，我若是她娘早就跳了河，平白生了这等晦气。”
“听说前不久，温二违背了祖宗，一张状纸竟把她大伯告到县衙门里，说大伯侵占她家田产宅第。可这天底下哪有女人拿家产的道理，温老爹死了，她家的钱就应该全都收到温家男人手里才像话！可见如今这温二也不是个本分安生的人！”
“往后她家女人可怎么办，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全靠温二一人，日子也难过啊！”
“要我看那，还不如跳了河，干干净净的，来生投个好人家倒也是一个出路。”
……
妇人们又是一阵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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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温云颜到了家中的小院门口，院门口不像往常那般挂着风灯，院里的几座屋子的窗户里也没闪出烛光。
竟是一片黑漆漆！
温云颜心中一紧，提着竹灯，脚步加快。
十岁的温云妞歪坐在堂屋门槛上，面色脏兮兮，眼角有着泪痕，鼻下挂着两条鼻涕，怀中抱着一只翻了白眼的死鸡，看到她的小竹灯，便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她怀里扑。
“二姐，大伯他们今天来又抢了好些东西去，还赶走了我的大母鸡大白鹅，还说以后就要把我们给赶出去，妞妞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温云颜抱着她瘦弱发颤的身子，心下知道了几分，摘取头上几根枯草，安抚道：“妞妞不怕，有二姐在，没有人能把我们赶出去的。来，去给堂屋里点几根蜡烛，亮堂些，便不怕了。”
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竹灯往妞妞手里塞。
妞妞很听她的话，收住了泪，便去点蜡。
漆黑的堂屋亮了起来，向秋莲神色呆滞地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脸死白的温云秀。
温云秀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捂着胸口，额头上竟缓缓地流出鲜红的血渍。
温云颜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从家里找了伤药，干净的白布，蹲在大姐温云秀的身前，指尖颤抖地给她上药。
向秋莲好像终于意识到她的归来，僵硬地转过头看她，声音嘶哑，道：“他们今天来抢咱们宅子的地契，动手还要打妞妞，我顾不上来，你姐姐从病榻上跑下来夺了地契，你大伯母竟拿着一根拳头大的竹竿竟往她头上砸！”
“娘太没用了，护不住你，保不了妞妞和秀姐儿，娘就该替你爹去死！”
温云颜眨了眨眼，眉眼低垂，声音几分悲凉，道：“我去找个男人，招个上门女婿，娘也算有了半个儿，即使他们再贪婪，再不顾面子，也不敢把手伸过来。”
“谁给你出了这主意！颜丫头你自小有亲事，虽说沈家没来过，你与沈家公子的亲事都是你们的爹定下的，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平白找个男人，你这辈子就毁了，乡里邻居的唾沫都要把你淹死，你娘这张脸要往哪搁，若你爹黄泉有知，也不得安生！”
向秋莲一时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双眼瞪圆，手指发颤地指着她。
烛火摇曳，橘黄色的光映在温云颜那张芙蓉面上，莹白细腻，宛若美玉雕琢。
她抬起那双清冷眸子，目光灼灼，道：“娘如今还没明白，沈氏家族是县里的大族，沈钦道学问好，族中人视他为希望，倾全族之力供他读书，请得都是京城里教过王孙子弟的先生。他已经是举人，待春闱之后，中了进士，他的亲事轮不到我！”
“他与我早已是云泥之别，纵使他对我有心意，门不当户不对，家里人又怎么会接纳我？又怎么会接纳我们一家人？”
她眉眼如画，神情坚决，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本以为以前那个倔丫头长大了，一身都是懂事温婉的模样，可如今看来，还是跟温老爹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
一头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倔驴！
向秋莲张了张嘴，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喉间哽塞。
她怀中温云秀慢慢地睁开眼，苍白的嘴唇微动。
母女两人抱着她放在了西屋里的床上。
——
夜里，向秋莲在东屋安抚妞妞睡觉，温云颜在西屋里给温云秀擦脸擦身。
温云秀躺在榻上，面色带着几分病气，从胸口的衣襟处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房契地契，放在枕边，道：“沈家公子对你有情，你对他有意，舍了心上人，人这心口会难受的。”
温云颜拿着拧干毛巾，往她脸上擦，道：“这世道，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活下去，才是要紧的，什么情，什么意，都不重要了。”
温云秀惨然一笑，胸口发痛，声音虚弱，道：“你比娘看事情看得清，我是家中大姐，本应该担起家中的生计，可生来有病，却要你受一身的委屈，吃了苦，没了亲事。”
“但凡我能站着走的出这门，定要去沈家给你讨个公道，好好的姑娘家就这么被人看不起。”
温云颜突然笑了，唇红齿白，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道：“敢情姐姐和娘都看不起我，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把爹气得跳脚的小丫头，我去年及笄，今年十六，已经是大人了，看病种药，你们哪有我懂！”
“待明日云颜寻个身强体壮的、乖乖听我话的丈夫，保证让他给你们做牛做马，点头哈腰，让他往西就不能往东！”
看着她那张明媚的笑颜，她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便支起身子，还像儿时那般，爱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