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西院

    康熙五十四年。

    雍亲王府西北角一处四方院落里靠西边的厢房内,临窗软榻上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女子着一身淡紫色素衣,后腰处放一软枕,左右两侧又各放一个小枕。把人整个围住。

    女子小小一团困在其中。

    窗户半开,和熙的微凉的风抚过窗棂,徐徐而来。

    从窗内望出去,有一块不足十平方米的空地。一个破瓦缸里,几株月季顽强的生长着。

    墙角。不知名的淡黄色小花一簇接一簇,挨的紧紧的,开的十分热闹。仿佛在嘲笑势单力薄且不知量力,只有一残破寄居之地的月季。

    倔强的月季却梗直了脖颈。即使攀附在纤弱的枝上,花骨朵也竭尽全力的拽着细弱的枝干向一射之外的阳光延伸而去。

    午时三刻。

    榻上,闭目假寐的人缓缓睁开了迷噔噔的眼。过了好半响,人才清明了些。视线逐渐落在窗外破缸中的月季上,就这样一直看了好一会,而后竟迷迷瞪瞪的发起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动了动,碰到榻上放的小几,发出轻微的声响。

    外间小凳上做着针线活计的大丫鬟沉香听见动静,放下针篓,进了里屋,出声道:“格格。您醒了?”

    韶华正盛的女子随意挥了一手,并没有回答,视线仍旧落在院里的月季花上。

    沉香顺着自家格格的视线,认真打量了一眼那盆“夺人眼球”的月季。漂亮是漂亮。不过,王府里大大小小上百处花园。哪处的花不是万紫千红,花团锦簇的……

    这稀落的月季,实在算不上个景,反倒衬得孤寂落寞。

    可转念又想到自家格格如今在这王府里的处境。那些劝说主子去院子外赏花的话,便硬生生的吞了回去。而且,主子身体刚刚痊愈,委实也经不得风。

    这会,瞧着自家主子又发起了呆,沉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到了院子里,招手唤来还留着总角的小丫头近前,嘱咐道,“你且机灵点伺候着,我去一趟大膳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糕点,拿些回来。”临走前,捏了捏小丫头脑袋上的小角,嗔笑了一句,“憨丫头”。

    待沉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的转角处,憨憨的小丫头一溜烟窜进了里屋,邀功般的道:“主子,婢子今儿在膳房外听得了一个消息。”

    榻上无精打采、神游天际的女子“嗖”的一下,散漫顿消,精神一振,眼里噌的燃起熊熊八卦之火。身子前倾,一扫颓丧之气。霎那间,整个人无不诉说着:因八卦而焕发的饽饽生机。

    小丫头赶紧上前与女子分享今早刚听得的消息:“听膳房的李公公说昨儿王爷一回府就去了正院,发作了好大一通。据说,直到子时,正院的灯都还亮着……”

    嗯?!

    这是……?

    女子奋力眨了眨眼,望着一脸唏嘘的小丫头,眼里的疑惑“彭彭”直冒。

    再详细说说呀……!

    这语焉不详的……无异于隔靴搔痒。然而,三年一代沟,更莫说是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小丫头的未尽之言,实属难住了六个月前才初到贵宝地的王膳泥,也就是如今,雍亲王府的王格格——王氏。

    王氏的父亲在西南任六品小官,隶属汉军旗的王氏从小生活在南方。十三岁时随额娘归京学习礼仪,以备三年一次的大选。归京两年后,与颇负盛名的年贵妃一同被康熙赐给雍亲王。不同的是:原身选秀一结束,只一抬小轿抬入了王府。此后犹如扔进王府里的一枚小石子,一点涟漪未起。像隐形人一样,别树一格,静悄悄的活着。

    直到数月前,二十八岁情场职场双失意的社畜王膳泥在家醉酒后,醒来变成了晕倒在小佛堂的王氏。

    原主的记忆里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沉香,以及正院福晋各色裙边花样纹饰较为清晰。

    而雍王府里其他的一切皆是朦朦胧胧,甚是模糊。万幸的是,此王与彼王相貌变化不大,只因衣着打扮不同,人的气质看着各异。

    “格格?”小丫头清脆的低唤,招回了王膳泥飘渺的思绪,她不自然的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浅饮一小口,问道:“可听见什么风声了?”

    小丫头点了点头,跑去外间,轻轻的合上房门。才又回到王膳泥身边,与其低语:“说是昨儿府上‘那位’娘家来人啦。”

    小丫头一指西边,接着道:“前些日子,福晋身体抱恙。衡夙院的那位三番四次想揽权,福晋索性叫了殊栾院那位和衡夙院李侧福晋一起准备立春时节需用的一应物事。结果,堪堪过了两日,殊栾院的那位就累的倒下了。”

    小丫头胆儿肥肥的捂住嘴,嘻嘻笑了。后似觉察到自己的狂背,又用力压住嗓子,小声道:“大家私下里传,是正院里念叨了那位一句‘瓷瓶做的,只能供着,不堪用……’。后来这话也不知怎么漏了出去,传到了那位的殊栾院。当夜,就发起了高热。请了府医也不管用。这不,连王爷也赶了回来。”

    说到这,小丫头心里暗自替自家主子委屈,明明是前后脚进的王府。一个宠上了天,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一个却低进泥土,只差自个儿生根发芽了。

    可恨府里那些嘴碎子的,居然暗地里取笑自家格格。话也说的忒难听。什么怕是路上不小心遇上了王爷,不定以为是哪个误入后院的外男……

    可恶且可恨!

    此时,王膳泥正琢磨福晋那话:虽毒,却也是事实。

    去岁。雨水骤减,北边各地陆续上折子陈情减税赠粮。是以开年不久,康熙便派出不少巡察御史前往各地。而同样少雨的京郊皇庄,则是雍亲王前去察看。

    故而这些日子,公事缠身的雍亲王常常是宿在京郊的庄子上的。只是,隔个几日,会遣了苏培盛带着庄里成熟的瓜果或是蔬菜,送往府里。再由福晋分发到各处院子。就连王氏这偏僻的小院都得了一两回瓜果。更何况去年刚入府,才得了王爷盛宠的年氏的殊栾院自不会少。

    谁知王爷离府不过月余,竟是出了“累倒”这一桩事。

    这几日,王府后院里的几股强风劲雨,时不时便短兵相接一番。可真真是应了那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精彩纷呈!

    看得初来乍到的人眼花缭乱,自惭形愧。

    王膳泥啧啧两声,感叹“福晋”这职位也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上有缺乏信任的执行董事长王爷,下有整天想着争权夺利的下属侧妃,再遇上一个家世厉害又得执行董事长喜欢的秘书另一侧妃。生存环境着实严峻呀……!更要命的是:这还是集团大佬亲自任命,且是终身制。你想撂挑子,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每每思及此,王膳泥都要默默为福晋掬一把辛酸泪。当然,想想福晋堆满仓的黄白之物和绫罗绸缎,就足以抵消一切负面情绪。

    伴随着小丫头的八卦之音,王膳泥的思绪可谓是满天飞舞。

    这时,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些许细微的脚步声。随之响起一道女声:“这小院,人呢?”

    屋子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小丫头快步跑了出去。

    片刻后,窗外响起小丫头唯唯诺诺的怯音:“姐姐们,是有什么事?”

    “你主子呢?我们是正院的,这会儿来通知一声。明日卯时正,各院主子都得去一趟正院。”来人声音如珠落玉盘,甚是好听。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女声略显迟疑的问了一句,“你家主子身体,可还不适?”

    “托姐姐的福,已无甚大碍了。格格每日惯要早起礼佛,现下又歇着了。”小丫头睁着麋鹿般纯净的大眼睛,小脸上挂着不安,忐忑的问,“我这就去唤格格起来?”

    浮翠一把抓住小丫头的胳膊,心道:快别折腾了!你家这位主子,那才是真正的瓷器。稍不慎,一碰,就“刺啦”一声——碎了。面上却是不漏分毫,只道:“你记得把话传到就行。快别扰了你家格格休息。我们还得赶去别处的院子。这就走了啊。”话落,人也利落的出了西后院。

    当年豆蔻年华的王氏,随母入京。乘坐的马车由西城门入城,行至外城大街时,大街上吵吵囔囔簇集了许多人。

    王母离京十数年刚进城,唯有不妥,招惹是非。命家仆前去打探。须臾,家仆回禀:“太太,是京中几个官家子弟想学了那家铺子的祖传手艺。那家当家的是个硬脾气,只说祖传手艺不传外姓。现下,双方正僵持着。”

    王家乃汉军旗,在满是皇亲贵胄和达官贵人的京城,实在不够看。王母不愿沾惹事端,正欲开口让车夫调转车头,另寻一条路归家。

    这时。

    前方的哄闹声,却一下嘎然而止。

    王母心中一悸,怕是闹出人命来?正纠结,下人来报:“太太,十三贝勒来了。”

    王母撂开车帘一角,疑道:“可有误?”

    “回太太。同十三贝勒一道的还有荣亲王世子。”回话的是王家留在京中老宅的老人。

    王母闻言,不再迟疑,拉了车厢里的女儿,匆忙下了马车,边走边叮咛少女:“京城不比西南那小地方,你自个警醒些。如今王家式微,一会我们去十三贝勒跟前露露脸,余下就看你自个的运道了……”

    王母还欲再嘱咐几句,迎面一阵马蹄声。一抬头,眉眼俊朗的矜贵男子一身暗紫色锦衣驾马从身边而过。而后,一个着月白华衣锦服的年轻公子驾马缀在其后,嘴里还喊着:“十三哥,等等我。”

    一阵“踢踢踏踏”声逐渐消失,王母这才反应过来,十三贝勒已经跑远了。

    几日后,王母遣人打听得知。那日,十三贝勒是奉皇命去西郊大营办差,才会遇上那几个强取豪夺的纨绔子弟。严厉呵斥了几人,又派人给几家府上递了口信才匆匆离去。

    没能在十三贝勒跟前搭上话,王母一连在家懊恼了好些时日。却是不知,自己初入京城的女儿因那一面之缘,从而一眼万年。自此掉进了名为“十三爷”的漩涡中,不得抽身。

    尤其是半年后,皇十三子被幽禁的消息传开。年仅十三岁的王氏在病榻上缠绵了大半年才好起来,而娇养的身子看着越发羸弱了几分。

    家里人不知少女心事,只当是初入京中,水土不适。

    去岁大选,王氏阴差阳错下入了德妃的眼,被指入了皇四子的雍亲王府。入府的当晚,也不知何故?雍亲王只在其安置的西院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离开了。到了年氏入府,后院更是只知年氏的“殊栾院”。

    今年正月里,宫里的德妃娘娘又赐下了一位来自包衣世家的乌雅氏。

    因着王爷与宫里娘娘的微妙关系,福晋左思右想,把人安置到了西院。就在这时,王氏主动找上正院,求了从西院的正房搬去靠后一些的小偏院——西后院。

    福晋感念王氏的乖巧、识大体,便也允了王氏的请求——在西后院设下一处小佛堂。

    至此,王氏过起了专心礼佛的小日子。

    去岁岁末,京城降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一日,王氏绕道小径前去正院请安,靠近正院外有一处小竹林。路过竹林时,骤然听到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十三弟的腿疾越发厉害了。你且寻了机会,把这瓶药膏给弟妹带去,让她捎给十三弟。”

    转而又听的福晋应道:“爷放心,臣妾今日便派人给十三弟妹递帖子。”不小心听到两人对话的王氏却只觉得今年的风,尤其寒冷。像是灌进了骨头逢里,冷的人心发凉。竟是失魂落魄宛若木偶,耳边唯有空鸣声。任由沉香如何扯动衣袖,也纹丝不动的呆立在原地。沉香见了主子的这模样,心里又怕又急。紧咬住自己的唇瓣,深怕一个呼吸重了,惊动了王爷和福晋。

    万幸!各院请安的人陆续朝正院而来。竹林后的雍亲王交代几句后,也步履匆匆的离开了正院。

    这一日。

    王氏浑浑噩噩的跟随众人请安。又小坐片刻后,随众人离开了正院。一出正院,沉香深呼一口气,扶着自家格格的手臂。正要询问什么。

    福晋身边的大丫鬟凝露赶上来传话,道:“王格格,福晋说让您明儿不必来正院请安了。在院里抄一卷佛经,替她供奉在佛祖前。”顿了顿,又道:“福晋还说小径路滑且湿重,格格要注意身子。”

    这话一出,沉香小脸煞白,忙向凝露道过谢。再也顾不上那么多,拉着颤颤巍巍的王氏回了西后院。

    此后数日。王氏闭门不出,每日只是虔诚礼佛或是抄写经书。短短数日,不仅为福晋抄写完一卷《金刚经》,更是偷偷为十三阿哥抄写了百福经文。终于日日郁郁寡欢的王氏在一次做完早课后,准备再抄写一份经文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彷徨无措的王氏彷佛置身一处陈设简单的屋子。屋子里右边放着一张床,左边搁着一张条形桌,上面随意搁着笔墨纸研。王氏狐疑的往外间走去。三十见方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张圆形象牙桌。桌脚边的青石地上,斜靠着一男子,其形容憔悴,周身酒气冲天。桌子底下四散着的酒瓶,东倒西歪的。

    男子眉心紧皱,双眼闭着,脸颊上酡红一片。与其下颚处长出的胡茬子形成青红的鲜明对比,一青一红,一眼瞧去甚是可怖。

    王氏愣怔,喉咙里咕噜噜地,嘴角吸合。腿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步步的朝地上的人靠近。痴痴的注视着,鼻头一酸,眼睛一涩,眼泪夺框而出。那人赫然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十三贝勒。

    地上的人似有所觉,撑开沉重的眼皮,然而什么也没看见……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周围并没有人。是呀,这地方,会有谁来呢?!

    沉香俯身叫醒昏睡中的王氏时,竟听见主子嘴里喃喃喊着:“十三贝勒爷——”,忙利索的捂了自家主子的嘴,用力推醒王氏,语带哭腔的轻唤:“格格?格格?醒醒,快醒醒……”王氏眼神涣散,一声低过一声,断断续续唤“十三阿哥”。

    沉香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竭力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嘴里大声喊着:“格格您饿了吧?婢子在膳房给您拿了您爱吃的桂花糕。”

    王氏一震,望着一直陪在身边的沉香。甜甜的笑了,眉眼弯弯的,那眼里似带了蜜。

    沉香大喜,突然急切的唤道:“格格!”

    王氏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没有了年少慕艾的王氏,转而来到的是百年后的王膳泥。

    王膳泥梦里梦外、昏昏沉沉的躺了小半月,意识才逐渐清晰过来。

    而自此,王府西北角西后院里的王格格因礼佛禁食水,而晕倒于佛前便在王府里传开。

    西后院一晕成名。

    正院里,福晋亦是被王氏这不要命的折腾法吓着了。据后来沉香说,若不是福晋赠了一根五十年份的人参,只怕自己与王氏一样消香玉陨了。

    有那知晓事情始末的,私下里更是嘲笑王氏。性子大,身子却是瓷的,忒易碎。

    而在王膳妮看来,王氏的弱无外乎是归京后身子未能好好调理,又郁结于心,无处排解。乍然惊惧下,悲喜过度才会倒下。

    不过,想起醒来后出现的鸡肋金手指。王膳泥恨不能晕死回去。好在佛祖慈悲,算是给了一个期限,让人有了一个盼头。

    无神论者王膳泥双手合十,虔诚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阿门!

    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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