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今天又在小方楼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伍晚路过时总说,她身上带着怨毒的鬼气。

    听到声音白鹤没有回头,依旧闭着眼睛瘫在太师椅上,任由阳光铺洒在皮肤上,她整日在外,身上依旧白到发灰,像盖了曾假皮。

    伍晚的话没引起注意,她反而不着急回去,抄着手走到白鹤身边,一屁股坐在椅子扶手。

    白鹤终于睁开眼睛,摇晃到她面前的是侧辫的麻花辫,马尾处万年不断挂着个“五万”的麻将。

    伍晚刚刚来小方楼时,她们常缠着嫲嫲问伍晚为何叫伍晚,嫲嫲斜叼着烟嘴,嗓音都模糊,

    “捡到她的那天,连着摸了几把牌,都胡五万。”

    后来伍晚就天天将“五万”挂在麻花辫上,出门接生意都不拿下来。

    伍晚今天回来的时候腿中间湿湿的,怎么晒都晒不干,她索性直接张开腿,向后仰靠时把手伸进了白鹤的腿间。

    她到生理期了,好几天没出门。

    “我今天去中心区了,上次喝了五杯药酒的少校带我进去的。”

    她回来就常拉着白鹤说见闻,躺在她的腿上,被摸着头顶,像小时候姨妈家的姐姐那样。

    “少校怎么说?”白鹤很久没说话,张口时嗓音有些哑。

    “他下个月就要和军队走了,不会和我长久的,他说了我也不信,而且我今天还看见会长……”

    她停下来,抚摸着头顶的手却没停,白鹤依旧在等她的下文,动作轻柔。

    伍晚翻身,看她没化妆的脸,

    “白鹤姐,会长对你好吗?”

    “好啊,从我认识他起,多少年,我现在,16岁,我认识他的时候你才来了两年多。”

    伍晚今年14岁。

    “但是他好久没来过了。”

    伍晚顶着白鹤浅浅拢着的衣襟,里面并没带着束带,女性的线条逐渐清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对着胸口咽了口水,将今天在外碰到的会长,和他身边跟着的一个矮个子小孩的事情,全部压下去。

    “回来时我坐着少校的吉普车,他把天窗打开了我要站上去,我第一次看清中心区仪城的全景,楼好大,好漂亮,她们老板娘,今惟,梳的头发也漂亮,我听她们那里的小合说,老板可是仪城的招牌,就是她一手创立的……下雨了。”

    春花城总是下雨,空气和皮肤都湿漉漉的,走路时脚和裙摆边缘会被打湿,她们早就习惯了。

    “小晚,”

    白鹤抓起伍晚的头发,她的发丝多到她两只手都拢不起。

    “中心区好玩吗?”

    “好玩,总觉得天要比咱们这边都亮。”伍晚的眼神中露出向往。

    “战争还没结束吗?”

    “不知道啊,可能还要很久吧。”

    “那如果,我说如果。”

    白鹤突然直起身,两只手用力握住伍晚的肩膀,一向平淡的脸上露出坚定的,不可动摇的表情,

    “如果,仪城的今惟老板要你过去她那里,你一定要答应。”

    “可是嫲嫲对我那么好……”

    “小晚!答应我,答应姐姐,就这一件事,好不好。”

    伍晚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反常的白鹤,让她觉得害怕。

    可这事白鹤姐姐,她心中有再多疑问,也点了头。

    雨水把两人身上的锦缎都打湿,她们小方楼姑娘们都睡袍全部都是会长介绍人做的,伍晚看着衣领从白鹤的肩膀上掉下来,露出里面细长的吊带,和下面压不住的细痕。

    她今天没有涂口红,显得更加苍白。

    “回去睡觉吧,好好歇一歇。”

    伍晚抱着袍子回到房檐下,雨幕中,白鹤还坐在椅子上,雨水打湿不了她分毫。

    临近傍晚天晴,白鹤换了身正式的衣服出门,嫲嫲新收了个小妖精,小方楼外的男人排着队都做不过来。

    白鹤侧身从男人身边走过,任由他们投来什么样的目光,小步走向城外寺庙。

    身上仅剩一张票子,在门口换了三炷香,开始和菩萨相面。

    她好像在菩萨面前做了个梦,好多年前,她第一次到这里,和会长一起。

    “往下走,还是黄金万两。”

    天黑了,她还在这,没有黄金万两。

    回去的路上,乡间小路拥挤,种庄稼的老人被推着走,大部队上来,哗啦啦地过,尘土飞扬。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路边人群都在疑惑。

    白鹤提着裙子面无表情地往回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只用十几分钟便到了。

    嫲嫲果然在门口等她。

    “快进来,今天换那套白纱的,再多用点花香。”

    她被推进木桶沐浴,伍晚也来帮忙,热水流过手臂,水珠向下流淌。

    今晚是白鹤第一次夜游,上花车前还围着大披肩,迈上两级台阶,露出里面白纱袍子,每个方楼姑娘都要走这么一遭,她因为会长,已经推迟两年了。

    她今天的扮相是女鬼游街。

    在花车上扭动身体时,她想起往寺庙走时看到的阳光,身边有女孩经过,语气轻快,

    “今天晚上的天气适合慢慢走向夕阳。”

    “今天真是浪漫又荒诞。”不出声白鹤都没发现她身边还有个男人。

    “当然,不然我怎么还能再见到你。”

    不然我怎么还能见到你。

    第一次见到会长也是这么个夕阳的天,她想要抓住飘到树上的风筝,会长将她抱起来,手臂穿过腰间,将她完全禁锢在怀里。

    嫲嫲没管这边的事情,她抹着眼泪,将一批大姐姐的身体包裹好长长的粗白布条,一个个装进大桶中,被搬上车子,白鹤再没见过她们。

    战争从那一年开始,到今年依旧没结束。

    舞更烈,头发散开,口红被汗水晕开,阔出唇线。

    结束了,方楼姑娘们一生中最壮烈的一天,台下有人举起牌子,那是她坟墓的位置。

    她突然又想渐渐他,在死之前,她想问他要一个吻。

    她年纪大了,要的更多了,从前一个递回来的风筝,如今的,一个吻。

    她以盛开的姿势挂在舞台上,身后幕布打出一行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好假啊,为什么她从出生起就一直被骗。

    妈妈不会再来接她,装进木桶里的姐姐不会再回来,会长不会和她一辈子,菩萨听不懂凡人愿。

    幕布谢了,银票子洒在舞台上,够她拜一辈子的佛。

    她在春花城中挣不到一枝春。

    来年开春时,伍晚被今惟带走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很年轻,和经常跟着今惟旁边的老人有点像。

    “安德中将的二儿子,明先生。”

    今惟年轻时是舞蹈演员,独舞首席,一张票能卖到十几万,但那都是战争前,嫲嫲常和她们说,她命好,流离失所时也能找到靠山,中将除了没把她带进家门,其他什么都给了。

    白鹤和嫲嫲一起送伍晚离开,白鹤抓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小小声,

    “跟着他,牢牢抓着他,别放开。”

    伍晚又是郑重地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信任。

    白鹤瘦到有些脱骨的脸终于也有点红晕。

    后来伍晚常来信,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是爱情。

    白鹤倚靠在枕头上,皮肤愈发苍白,她顶着身体某处的溃烂,望向窗外。

    她早知道什么是爱情。

    只是这爱情太折磨人心神了,岁月冲刷过去,可痕迹永久遗留啊。真的有那么爱,也只是爱了吧,曾经一切为了爱,现在却只能叫“爱”一个字。

    嫲嫲捡回了新的小女孩,叫白鸽,飞舞着跑过来,扑到白鹤身边,她是整个小方楼唯一不怕她的人。

    “姐姐姐姐,战争结束了。”

    白鹤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刚才回来时看到会长了。”

    白鹤神色突变,紧张得说不出话。

    “他走得那么匆忙,我以为有什么大事,可他和我说,他是去戏院听戏,听戏走那么慌忙干嘛啊。”

    白鹤从她的头顶看下去,白鸽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消掉,说话时一动一动。

    好像今惟被她拒绝时,说过一句话。

    他爱她什么,从未被社会规训过的天真,她露出来的都是本质的纯。

    不是他爱她,是没人能拒绝这样的人,只是他运气太好,碰到了你而已。

    小白鸽还在说话。

    “他们说,战争结束了,很多人要离开了,很多战争时出现的东西也要消失了,有人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鹤会不会飞,白鹤一辈子都不知道,他走了,就再没回来,她说错了,假的,她看到了。

    她一辈子都在期待这一瞬间,以至于死了都没察觉,连魂魄都来了。

    今天的太阳怎么一点都不刺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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