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祈安将两人送至主道,分叉路口,看着天色渐暗,也该告别。本是萍水相逢,景蘂也没有多做挽留,上前答谢了今日之恩,承诺他日有缘相逢,再痛快畅饮。两人短暂寒暄了几句,终是说了再见。

    夏冬被一路追杀,坐骑早已遗失,景蘂的马儿也跑去报信失了踪影。二人走了一路,终于等来前来寻人的金陵守卫。守卫们看到景蘂一身血红,大惊失色,直到听说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景蘂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番,又请他们帮忙处理密林的尸体。

    如此折腾一番,回到金陵已至夜晚。

    守卫门早早将此事告知了谢府,虽知道景蘂无事,莅阳长公主还是心惊胆战。从听到消息起,她就站在谢府门口焦急等待,任凭谢侯爷几番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没办法,他们一家老小都站在了那里。

    梅长苏回到侯府时见到的就是这阵仗,若不是有自知之明,还以为他们在特意等他呢!梅长苏上前一一行礼。

    “长公主、侯爷、世子。你们这是...”

    谢弼:“阿姐在金陵城郊遇袭,我们都在等她回来。”

    听到‘遇袭’二字,梅长苏心头一紧。

    谢弼:“苏先生放心,通报的守卫说了,阿姐没事,只是被一些事情绊住,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梅长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谢玉:“苏先生不是看宅子去了吗?怎么样?可还中意?”

    梅长苏:“不巧,出了一些事,未能如愿。”

    就在这时,一向端庄莅阳长公主从人群中窜了出去。“蘂儿!”

    梅长苏回身望去,只见景蘂从路的尽头奔来,扑到莅阳长公主怀中。在场的人见到这般场景,纷纷跑了过去,徒留梅长苏站在原地。

    莅阳长公主将景蘂拥在怀中紧了紧,才放开她。一手帮她梳理着凌乱的头发,一手捧着她的脸颊,而后看到她沾满血液的衣物,焦急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没受伤吗?”

    “母亲放心,这不是我的血。”为了证明自己,景蘂转了一圈。“看!有胳膊有腿,一点事也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莅阳长公主惊魂未定,又问道:“母亲不放心,请宫中御医来看看,好不好?”

    景蘂:“嗯,都听母亲的。”

    “好啦,外面风大,站在这说,蘂儿今日还没吃东西呢,回去洗个热水澡,边吃边说。”谢侯爷的话总是有份量,众人点了点头,让开一条路,由景蘂和长公主先行。

    也在这时,景蘂对上了梅长苏的目光。

    七日,他们有七日没见了。

    景蘂觉得他好像瘦了些。初冬季节,他已换上了长袄,看着暖暖的,暖到她心里去。

    景蘂上前两步,停在他面前。“苏兄。”

    “还好吗?”梅长苏柔声问道。

    好,一切都好。但一想到这是他们七日来第一次说话,景蘂就不好了。她低下头,看上去委屈巴巴,随后又抬起头,一副豁达模样。“嗯,一点儿事也没有。”

    梅长苏:“那就好,今夜早些休息。”

    景蘂:“苏兄也是。”

    “晚安。”

    “晚安。”

    -----

    夜晚,景蘂辗转反侧,未能入眠。

    无数事件穿梭在她的脑海中。有母亲担忧的眼眸,有血肉模糊的尸体,有那位惊才艳艳的公子,还有难以忘怀的梅长苏…她所幸坐了起来,见守夜的江篱睡得正熟,她未敢出声,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悄咪咪地走出房间。

    她的院子种有一棵高耸的银杏树,据说有百年之龄。秋日时,落叶纷飞,厚厚的银杏叶堆积在地,她就会惬意地躺在那里,晒着太阳打着盹,任由秋叶飘落满身。不过现在,银杏叶已然消失,徒留光秃秃的树干和一些刺鼻的银杏果。即使每日都有人打扫,深夜将至,也难保有几颗残留。

    有得必有失,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这个道理。

    忽的,一曲琴音传至耳中。琴声悠扬,如缓缓萦回的溪流,如梦境中朦胧的轻纱,滴滴点点,洗涤浊心。景蘂忍不住循着琴声,一步一步朝雪庐走去,可走到院口,她便止住了脚步。

    不能进,不能停,是他们现在的关系。

    景蘂就站在那里,听着琴声,看着月亮。竹影摇曳间,景蘂仿佛能看见那人坐在窗口,莞尔垂眸,手抚琴丝。她抬起手,对着月光一点一点描摹,想要把他刻在心间。“这样的夜,你又因何不能入眠呢?”

    许是上天到感应她的号召,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个黑影从头顶闪过。她晃了晃神,以为是错觉。

    没想到片刻之后,又有一个黑影快速闪过。景蘂警觉地躲在一棵翠竹之后,观察着雪庐内部,琴声没停,但没过多久,飞流就跃了出来…

    伴随着屋脊上一声闷哼,已有一黑衣人头朝下坠入院中。景蘂的角度略微错位,只能听到屋顶传来打斗声,借着月光下的影子,约摸猜到有三个黑衣人与飞流对打,不过飞流武功高强,魅影重重,那几人一时间也拿他不下...

    景蘂正纳闷这些人是谁,会不会与几日夏冬遇袭有何关系...忽然视线中又出现了另一拨来袭者,六人自南墙而上,恰好避开了被三人合力困在房梁的飞流,准备朝屋内走去。

    景蘂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大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夜闯侯府?”

    几名黑衣人愣了一下,快速对视了一眼后,有两名黑衣人果断上前拦住了景蘂的去路,另外三名继续向屋内进发。但他们显然轻敌了,这些年勤练武学,虽是为了修养身心,可景蘂从未怠慢过。谢玉是一方武将,卓鼎风是琅琊高手,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她又能差到哪去了?

    若是以前,景蘂或许还会有所犹豫,可她下午才经历过一场厮杀,心理建设早已做好,何况屋内是她牵肠挂肚的梅长苏...她厉掌劈向为首一人,徒手夺过武器,上前两步,一刀封喉,第二人已倒落在地。她三步并两步挡在那几人面前,眼中尽是怒意。

    “宁国侯府,岂容尔等作乱?”

    却不想几人并未顾忌,而是三人合力朝景蘂刺来,许是有了准备,他们可不像适才那两个软柿子,招招狠厉,直击景蘂命门。景蘂以一敌三,虽暂时招架得住,但难保出差错,让他们钻孔溜进屋内,只得尽力抵挡,盼着侯府的府兵听到声响后快速赶来。可现实往往没有那么理想,在她成功击倒第二个人后,屋内琴音骤停,待她回身,梅长苏的房门大开,内里一片黑暗。

    “苏兄!”景蘂心跳漏了半拍,急忙向屋内冲去,血气扑面而来,凭借她惊人的夜视力,她一眼就注意到地上躺着的人。

    一袭黑衣,不是梅长苏...她不自觉松了口气,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就见一人提剑站在帘后。

    景蘂:“谁?”

    ?:“萧姑娘。”

    随着视线清晰,景蘂愣在原地,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黎舵主?”

    他是何时进京的?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有,梅长苏去哪了?在景蘂脑部还没有下一个反应之前,眼前火光一闪,润黄光线慢慢弥满室内,梅长苏披着一件毛皮长氅,手抬着油灯,缓缓从内室走来。

    灯影摇曳在他清素的容颜上,有几分意外,有几分惊心,还有几分肃杀。“景蘂。”他轻声唤道。

    景蘂着急地上前两步,将他上前打量了一遍,问道:“苏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

    景蘂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心生疑惑,想借着烛光看看他到底是何方圣神?没想到刚蹲下,梅长苏就叫住了她。

    “景蘂!”烛光照在梅长苏脸上,似有一丝不忍,他低声阻止道:“你还是别看了。”

    景蘂愣了一秒,余光瞥见院落中依旧没有人来的痕迹,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触至黑巾的手微微蜷缩,可她的眼神又在转瞬间坚定起来。“既来此处,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当掀开那轻薄面纱的那一刻,那有千斤沉重的巨石还是狠狠地砸向了她心口。

    那是一张苍白无色的脸,谈不上熟悉,也不算陌生。她不记得上次与这张脸的主人相见是什么时候,但她记得这个人礼貌向她行礼时,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她无比尊重的,父亲。

    不,不可能!

    景蘂连忙站起,想要冲出去找父亲问个明白,可她刚跑到门口就跌坐下来。

    下雪了,纯白的雪花坠落地面与滚烫的鲜血融为一体。

    堂堂宁国侯府,静夜被袭,杀声喊声兵刃声早就足以撕碎夜空,可是却有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过后,便毫无反应。此刻,唯一沸腾无比的,只有她一人而已。问他又如何?不问他又如何?没有一个答案是她想要或值得相信的。

    “景蘂,你现在去找他,除了把事情变得更糟,不会有任何好处。”梅长苏缓缓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气息轻柔,好似鬼魅。“你阻止不了他,正如你无法阻止我一样。”

    景蘂跪在原地,双眼缓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时光不知停滞了多久,久到地面已泛起一层雪白,久到那席大氅落到她肩上时也毫无察觉。梅长苏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他蹲在她旁边,一如往常温柔。

    “这几日我一直在看宅子,有一间坐落在长郅坊那边,我感觉还不错。地方宽敞,一应家俱用器都是全的,就是景致差了些,正好让我重新设计,休整一番...所以...景蘂,我也该搬走了...”

    景蘂双眼迷茫半晌,终于焦聚,喃喃道“是啊,是该搬走了,这雪庐,苏兄是住不得了...”

    梅长苏看她这般模样,不免有些担心,劝慰道:“景蘂,你就当今日没来过雪庐,回去别胡思乱想,免得让你母亲担忧...”

    景蘂显然没听进去,她转过头,倔强的双眼紧盯着他。“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杀你,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卷入金陵这个旋涡中来?你本是...你本是我最羡慕的江湖中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自由自在的人!”梅长苏快速驳回了她未说完的话,眼眸凄凉而坚定。“这世上,只要你有欲望,有情感,就绝不可能自由自在。”

    景蘂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欲望?什么情感?值得放弃旁人追求一生而不可得的自由?

    又是这样的目光...热烈尖锐倔强委屈似要把梅长苏盯得全身赤裸,一览无余。

    上一次他还能勉强相对,可这次...梅长苏快速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景蘂,你该回去了...”

    景蘂看着他,嘴角又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晶莹。罢了,他说的对,我阻止不了父亲,也我阻止不了他。

    罢了,罢了。

    ————————

    雪花飘落,梅长苏缓缓跟在萧景蘂身后,一步一步,将她送出雪庐。

    院落的尸体不知被何人清理完毕,他看着她的背影,过往种种浮现眼前,明日,明日,他就不属于这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还真有点舍不得。

    有些事,或许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扳回正轨,狠心也好,绝情也罢,他不能错再错下去了。

    走在前方的景蘂忽然停了下来,梅长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一下朝他扑来,深深陷入他的怀中。

    扑通扑通扑通...

    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开始快速跳动,他能感受到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的滚烫,他能感受到她的脸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来回磨蹭,渴望留住这一点温存...

    “对不起…”她声音带着委屈和歉意。她知道,经此一事,她与他再回不到从前了。这场懵懂的暗恋,终要在这冰雪围绕的夜杀中消融,无声无息止在这场血夜中。

    梅长苏微愣片刻,缓缓抬起手,想要在这寒冷的夜里给她一点温暖,就像小时候她摔倒时扑在他怀里哭一样。

    轻轻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伤口会愈合,疼痛会消失,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他说不出口。

    这只是旧日伤疤的一小面,结痂下烂肉从未愈合,此刻想要安慰她的手,也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无比坚毅地将丑陋的结痂撕开,生生挖去里面的烂肉。

    她会疼得撕心裂肺,会疼得痛不欲生,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她坠落深渊,却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现在的安慰与歉意又有什么用呢?这些都不会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反而在无时无刻嗤笑他的虚伪与冷漠。

    他站在原地,回味着过去,担忧着未来,下颚不经意地摩擦着她的发梢,忽的,停留在空中手掌终于落在那红袄上,如蜻蜓点水般,不着痕迹。

    “景蘂,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这场大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猛,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停下的,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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