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踟蹰片刻,走上台阶,轻轻叩了叩房门。

    屋内的人却没有回应。

    凌无非等了一会儿,眉心渐沉,凝神陷入思索。

    “星遥。”他捋了捋思绪,郑重开口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是我不该,请你原谅。”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突然忘了从前的事,七年记忆对我而言都是空白。在我看来,我本该身在渝州,前往玉峰山的途中,却突然到了光州,多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周遭大多都是不熟识之人,仅凭你们将这七年发生的事说于我听,总是免不了多想。”

    “你既不觉得有错,还说这些做什么?”沈星遥话音低沉,显然情绪不佳,“既然你已认定那些无端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便是吧。是我要害你,是我工于心计,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尽管去做,无需任何人认可。”

    “可是,星遥……”

    檐边一块碎瓦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凌无非闻声扭头看了一眼,再回头时,却看见屋里的灯熄了。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未听见回应,心以为她是心中有怨,不愿多言,自行睡下了。

    这几日来她身子多有不适,的确需要多加休养,自己再多打扰未免太不识趣,于是回转身去,坐在庭中石桌旁,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他从吕济安旧居带回的机关竹筒,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块挖好孔洞的木片,刚好能将那支竹筒嵌套进其中,这般看来,原先的机关布置,应比他如今所见,更为复杂些。

    他虽对机关偃术一窍不通,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毕竟这是撕走吕济安手记内页之人留下的唯一线索,总得从中找出点什么,才不算白来。

    凌无非扣上木片后,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把自己装上去的部件给拆了下来。这支竹筒外围早已清洗干净,纹理细节清晰可见,看似一截完整的圆筒,实则是被切割成无数形状各异的竹片拼接而成。然而一片片竹片缝隙里,嵌合之处奇巧,难以拆解。摆弄了老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强烈的好奇心,令他越发想将这竹筒拆开,却未留意到竹筒下方的一根翻起的倒刺,悄无声息扎进了他左手食指甲缝里。

    他一时吃痛,本能用力握拳,只听得“啪”的一声,拇指竟直接按断了竹筒上的一根竹条,等他拔出扎在指甲缝里带血的竹刺,那短竹条两头的卡扣已被他按得脱落,掉进竹筒内部。

    凌无非只好翻转竹筒,把掉在里边的两截断竹条倒在石桌上。

    奇妙的是,缺失了一块部件的竹筒,其他部分的竹片齿轮咬合缝隙依旧紧密稳当,没有丝毫松脱的痕迹,只是中间缺了个口,露出内部嵌在细小夹缝里仍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污泥。

    凌无非从石桌上拿起一截短竹条,插入缺口,挑开那团污泥。

    星光斜照入院,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也照亮了他手里的竹筒。透过缺口,刻在竹筒内部的款识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凌无非蹙起眉头,仔细辨认一番,缓缓读出款识字迹:“钟离……”

    难道是他?

    “钟离鹤归?”

    他似有所悟,握紧残缺的竹筒,转身走出小院,到了门前,忽觉耳边穴道蔓延开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不由顿住脚步,伸手揉了揉。

    这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未过多在意,等疼痛过去,又迈开步子,拨开挡住院门的桃树枝条走远。

    客舍小院仍旧静悄悄的。

    房内,烛台烧尽的残蜡早已被风吹干。

    沈星遥蜷曲着身子伏在门边,陷落在无尽循环的噩梦里。

    罗刹鬼境,摩罗谷外山石崩碎,谷内烟瘴缭绕,沈星遥死死握住凌无非的手,竭尽全力将他唤醒,救他从中脱身。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渐渐恢复如常,欣喜万分。

    可他却推开她的手,转身决然离去,任由她被铺天盖地的烟瘴幻境包围。

    她远远呼喊他的名字。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哪怕她已声嘶力竭。

    沈星遥猛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湿。

    她抬起头来,看见紧扣的门锁,这才恍惚想起昏迷前发生过的事——她对凌无非失望已极,再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于是回到屋内锁上了门。

    谁知刚一落锁,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觉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左手食指直往上窜,手脚也不听使唤。

    虽隔着一扇门,她却听得见门外凌无非靠近的脚步声。在本能驱使下,求救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偏偏这个时候,麻木的手指已无力打开门锁,喉咙也失了声,喊不出来。

    桌台的灯火,蜡烛也刚好烧完。

    她也只能听着门外脚步声远,扶着门框,无力滑倒,蜷缩着痛苦的身躯,晕倒在门边。

    窗外夜风骤起,穿过窗缝,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沈星遥扶门起身,轻轻活动一番仍有些发麻的手指,颤抖着打开门锁。

    小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沈星遥整整看着空旷的庭院,看着萧条疏落的草茎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着无边天幕里黯然零落的星子,心底深处的某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倏地崩溃瓦解。

    沐着清冷的夜风,额角散落的碎发,顷刻干透,同衰草一般摇摇曳曳。

    沈星遥喉头一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在寂静的台阶前,绽开一朵凄婉的梅花。

    与君离别意,同是红尘客。

    星光攀上院墙,移去偏院,照亮门前石阶。

    客房的门半开着,一胖一瘦两名少年立在门槛后,正与凌无非交谈。

    “这个说法,已是很多年前的传闻了,莫说公子不清楚,我们也都没怎么听人说起过。”瘦少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早年的确有传言,说薛良玉年轻时候,与几位当世成名的少侠结伴,云游四海,结交了不少奇人异士,可这一行人中,究竟有没有掌门,恐怕只有回去问家中长辈才能知道了……”

    “就是啊,公子。”胖少年抓耳挠腮道,“您比我们年长几岁,又在鸣风堂那么多年,按理来说,知道的还比我们多些呢。”

    “我只是……”凌无非闻言,略略垂眸,看向手中已完全清晰干净的竹筒,目光穿过缺口,定定落在内壁刻有“钟离”二字的鹤纹款识上,“忘了七年过去,也不知这七年之内,有没有发生过其他动荡,或是听过什么与之有关的消息,多找人问问总是好的,免得遗漏了。”

    言罢,他拍了拍胖少年的肩,展颜笑道:“也罢。天色晚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这东西有没有用,回去问问我娘便能知晓,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那,公子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无非略一颔首,转身大步走开。

    斑斓的星在夜空里闪烁,洒在院里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江湖传闻,二十余年前,当世江湖魁首薛良玉年轻时候,曾与几位少年豪侠结伴,游历山河,在一处古镇里,结识了一对父子,父亲叫作钟离奚,儿子叫作钟离鹤归。父子二人隐世而居,终日钻研偃术,与偃甲为伴。

    许是父子俩有心避世之故,而今在江湖中所流传的种种关于父子二人的记载,都只有只言片语,除了称赞他二人偃术高超,尤其钟离奚的本事近乎神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与之相关的描述。

    可如今钟离鹤归的刻印,却出现在了这支竹筒上。一位看似与万刀门甚至整个江湖几乎毫无关系的前辈,竟也与此扯上了关联,着实古怪。

    凌无非愈觉费解,不知不觉,便已回到了沈星遥房外。他初来此时,因对她怀有芥蒂避嫌,并未与她同住一间房,而后入夜见她突发高热,无人照料恐有危险,便退了自己那一间。

    至于今晚,他虽不喜欢她,但自己捅的篓子,无论如何也得自己收场。他心中有愧,虽对她的原谅不抱期待,但也抱定了要在门外守她一夜的念头,谁知到了门前,却见房门虚掩,不禁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谁知推门一看,却见其中空空如也,非但没有沈星遥的身影,连同行囊,佩剑,全都消失不见。

    凌无非诧异不已,正待进门查看,却觉脚下有几分粘稠,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是一滩半干的血迹,已然开始发黑。

    “星遥?”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赶忙进屋查看,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怎么找不到她的身影,一时心急,只好挨个去敲同行门人的房门。

    可等到他把所有人都叫醒,也没从谁的口中听到沈星遥的下落。

    更漏滴尽,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凌无非扶着门框站在房间,盯着地上已完全风干的那滩血迹发呆。

    “也没有与人动手的迹象啊……”折杨拉着小姐妹在屋里找了一圈,若有所思走到他身后,问道,“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来得及通知我们,便自己去了?”

    “她从前也喜欢这样单独行事吗?”凌无非心下虽有焦灼,更多的却是对沈星遥不告而别的不解与困惑。

    “那我便不知道了……”折杨眨了眨眼,认真想道,“我们见她见得也不多……倒是当年公子你被薛良玉软禁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来找你……再后来,你们成婚以后,便一直形影不离了。”

    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愣,摆摆手道,“不对不对,有三年,根本没见过人影呢,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死了,你也一心求死,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掌门都不肯见……”

    凌无非听见这番话,不由得愣住,缓缓转过身来直面她,认真听她继续说下去。

    折杨说到一半,见他这般模样,不免一怔:“公子?”

    “你继续说,那时是什么情形?”凌无非收敛容色,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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