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急雨骤,银竹惊城,直到快天亮时老天爷才收了神通。

    天边隐约透出微明,朦朦胧胧,一辆马车从湿漉漉的大街疾驰而过,车轮溅起水花。

    马车穿过花市大街,拐进小巷,停在一家名为“瑞草堂”的药铺前。

    一个三十多岁穿蓝衣的妇人从车厢里钻出来,不等车夫放马扎,妇人跳下车,小跑着上前去拍药铺的大门。

    门刚开一条缝隙,蓝衣妇人焦急的嚷道:“我是铁作坊岳家的奶妈,沈老板在吗,我要买些药材。”

    屋内的女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将门打开:“原来是赵妈妈,您要买什么药?方子带来了吗?”

    被唤做赵妈妈的妇人定睛一看,喘了口气道:“是沈姑娘呀。”

    说着将女子拉到屋内,小声道:“没有方子,不好请大夫看。小丫头头一回经那事,受了伤,你看用什么药?”

    沈姑娘还未成亲,一时反应不过来。

    身后门帘撩开,一个清隽严肃的青年走出来,对赵妈妈说:“没方子不能乱用药,若不方便请大夫,你将人带来让青鸾检查一下,简单的伤口她能处理,若是太严重,还是得找大夫治疗才行。”

    赵妈妈连忙指着门外:“人就在马车上,劳烦沈姑娘给看看。”说着转身跑出去与车里的人说。

    沈姑娘疑惑的看向兄长。

    沈老板面色凝重,叮嘱她:“岳家有恩于我们,能帮就帮一把,切莫多事。”

    沈姑娘更不解了:“哥哥说的多事指什么?”

    沈老板:“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岳家摊上了官司,弄不好会家破人亡。”

    沈姑娘倒吸一口冷气:“岳家那么大家业……怎么会?”

    沈老板:“岳老板乐善好施,可惜遇人不淑,前些年资助的一个读书人,涉玉仙宫谋逆案,岳老板因此受到牵连,被抓进监狱里关押了好几个月,‘岳记钢刀坊’也被查封了。”

    沈姑娘:“玉仙宫案?不是几年前的案子吗……”

    外面传来说话声,沈姑娘只好暂且压下震惊,与兄长一起走到门口,只见岳家大小姐岳芷卿正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年不见,曾经明媚耀眼的岳芷卿憔悴得不成人样,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像风中一片残叶,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身边的女子个头矮一些,全身裹在披风里,头上罩着宽大的兜帽,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瞧不清容貌。

    两个人摇摇晃晃,下车时差点踉跄栽倒,沈姑娘赶紧跑出去,和赵妈妈一人一边扶住她俩。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落下“当”的一声,晨钟响彻全城,震得人脑袋一空,所有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钟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天亮了。”岳芷卿轻叹一声,声音柔软得像清晨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

    沈姑娘闻声回头,看到那裹着披风的女子正侧着耳朵聆听钟声。

    她头上的兜帽落下,露出巴掌大的小圆脸,散落的发丝沾了清早的水雾,胡乱贴在颈颊边。

    她嘴唇上有处新结痂的伤口,不过神色并不狼狈,一双眼睛乌黑明亮。

    好漂亮的眼睛!好清澈的眼神!

    沈姑娘心中暗暗赞叹,忍不住盯着她看了好几回。

    沈姑娘将那女子安置在自己的卧室,听到兄长在门口说:“岳小姐,你就在外面等着吧,青鸾会照顾她的,我去烧些茶水给你们暖暖身子。”

    岳芷卿像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的任由赵妈妈牵到桌旁坐下。

    沈姑娘本想问候一句,可看她这样子,犹豫再三还是作罢。

    她回到卧室,问那女子:“你是锦姑娘吧,我在岳家见过你?”

    女子抬起眼打量她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沈姑娘心中暗暗吃惊。

    “岳记钢刀坊”的老板岳慎有一儿两女,但坊间传说他还有一个私生女,是以丫头的身份养在身边。平日里岳老板对这个丫头宠爱至极,连给皇帝造宝刀的钢刀坊,她也能进出自由,岳家小少爷都没那待遇。

    沈姑娘与岳芷卿有些交情,常去岳家送药材,只碰见过她一次,知道她名叫卓予锦,受不受宠没亲眼见,但看样貌不像普通丫头。

    “伤在哪了,我看看。”沈姑娘柔声问。

    卓予锦突然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麻烦你,把门关上……”

    外边岳芷卿呆滞的坐着,纸人一般,脸上全无血色。

    赵妈妈瞅她这样子,心疼得不行,将她搂到怀中,劝道:“我的小姐欸,你可得保重身子,老爷还指望着你救命呢。”

    “我不该让锦儿去。”岳芷卿突然崩溃哽咽,抡起胳膊抽自己的脸。

    赵妈妈连忙拉住她,虚捂了她的嘴,凑到她耳边叮嘱道:“大小姐,这话千万不能说,你得咬死了昨夜是你自己去的,否则郑大人知道不是你,岂不坏事?”

    岳芷卿奋力挣扎了两下,奈何力气不济无法挣开。

    她瘫在赵妈妈怀里,泪如雨下:“我以后如何面对锦儿?”

    赵妈妈一只手搂着她的头,一只手顺着她的背安抚,感叹岳芷卿太过心软。眼下最要紧的是救老爷,她堂堂岳家大小姐,都被逼以身饲虎,哪有还能力保护别人?

    “说句不好听的,锦丫头天生爱招人,就算昨晚不替你应付郑大人,迟早也是便宜了袁家那个不要脸的。等袁三郎孝期一过,咱们就再没有理由拒绝他要人了。”

    见岳芷卿不说话,赵妈妈接着劝道:“你再想想表少爷,他下个月就要参加秋试,这节骨眼上你要是出了事,他还能安心备考吗?”

    岳芷卿紧咬着牙,嘴唇颤抖,无力的闭起眼。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才打开,沈姑娘低着头走出来,她避开岳芷卿和赵妈妈急切的目光,匆匆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在门口撞到端茶水进来的兄长。

    她将兄长拽到铺子外,确定里面听不到了,才抬起头来,抹了把眼睛道:“杀千刀的贼子,把好好的女孩儿给毁了。”

    沈老板叹了口气:“岳家没了当家人,只能任人鱼肉,以后情况会更糟。那丫头伤势如何?”

    沈姑娘红着眼睛道:“触目惊心,我都不敢仔细看。她自己说不打紧,天生皮肤白,容易留下淤痕。别处……我也说不准,要不配些止血散瘀的药先用着?”

    沈老板知道妹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被吓得乱了方寸,只好安排她去厨房烧水。

    他端着茶水进屋,见岳芷卿靠在赵妈妈怀里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对赵妈妈道:“扶岳小姐进房里躺会吧,我看里面那个还没怎么样,她倒先撑不住了。”

    岳芷卿倏地睁开眼,急问:“宋老板,锦儿的情况如何?”

    “青鸾说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主要是些皮外伤。”

    沈老板将茶放到她面前,想了想:“冒昧问一句,岳小姐可知道是谁欺负了她?”

    岳芷卿和赵妈妈同时一惊,下意识对了个眼神。

    沈老板解释:“并非窥探姑娘隐私,只不过青鸾毕竟不是大夫,检查不得要领,若那人有什么脏病,还得提前预防才是。”

    岳芷卿神情恍惚了一下,赵妈妈急忙接口道:“那倒不用担心,郑……那人风评还算洁身自爱。”

    “洁身自爱”几个字,此时此刻从赵妈妈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岳芷卿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沈老板心里有了答案,指指桌上的茶水:“刚泡的参茶,岳小姐喝点吧。我去配几副消肿祛瘀的药,拿回去给她擦一擦能管些用。”

    岳芷卿踉跄站起身,叫住他:“沈老板,我家中有急事得先赶回去,能否让锦儿在这里休养几日,等她身子好些了,再派人来接她?”

    说着伸手推赵妈妈。

    赵妈妈赶紧从袖里摸出一包银子递过去:“这些是药钱,伙食费等接人的时候送来。”

    沈老板没来得及推辞,银子就塞进了怀里,细碎的一包,估摸着有三两。

    以往至少是包五两的。

    他叹了口气:“罢了,人留下来,让青鸾照看吧。伙食费不必另算,几副药材哪用得了这些?”

    岳芷卿没再多说,进屋跟卓予锦说了会话,饭都没吃,坐马车急着赶回去。

    马车行至岳家门口,迟迟不见人开门,赵妈妈只好自己下车,捶了半天门才开。

    赵妈妈劳累一夜,本就肝火旺盛,这下逮着个出气筒,指着守门汉子老乔的鼻子,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乔叫苦不迭,连声喊冤:“不是俺躲懒,里边孙大舅和袁姨娘打起来了,俺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把大门关严实,免得让人瞧了笑话去。”

    岳芷卿头重脚轻,本来没力气管他们扯皮,然而听到这话,她脚下一个踉跄,厉声问:“舅舅怎么会来?”

    老乔小心翼翼的拿眼睛瞥她,回答:“袁姨娘使人去孙大舅家,说大小姐与孙家表少爷的婚约取消了,那六百亩茶园嫁妆得收回来。孙大舅不肯还,带着孙大舅娘和表少爷过来理论,不知怎么的就打起来了。”

    岳芷卿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晃了两晃,一抬头,看到对面穿堂前站了一个清秀男子。

    那男子穿一身青布襕衫、头戴儒帽,身形清瘦,正是从小与她定有婚约的孙家长子,名叫孙璨。

    孙璨下个月将要参加秋试,为了避嫌,这时候本不应该出现在岳家。

    两人隔着走廊沉默相望,孙璨定定的盯着她,目光如钢针一般。

    看这情形,昨夜去富春楼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一股绝望和恐惧从岳芷卿的心底涌出来,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赵妈妈看到孙璨也愣了一下神,随即架着岳芷卿的胳膊,劝她离开:“大小姐,你和表少爷现在可不能见面!”

    岳芷卿什么都听不见,她犹如一只被钉进泥沼里的蝴蝶,濒死挣扎,徒劳无用,被赵妈妈一拽,便顺势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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