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林落秋耳边出现嘈杂的吵闹声。

    ——“曹神医向来不收外人为徒,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小兄弟,你就别来搞笑了吧。”

    ——“咱们曹氏收徒,一向是有规矩的,除曹氏家族父伯兄弟,从来不外传。”

    ——“虽父伯兄弟,不能知也。这是曹氏戒律,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看咱们师父都不想见你!”

    随着一阵吵闹的嘈杂声,林落秋睁开眼只见漫天大雪,此刻她站在长廊里,奴婢小画春正为她拢了拢肩上的白梅苏绣斗篷。

    她自己刚才不是还在屋中,且至深夜吗?怎么一睁眼居然从夏秋之季到了冬日?

    当林落秋抬眼看见跪在庭院中的少年时,当即脑中翁然一声,徒留空白,她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前一刻裴宴告诉她,子安已经命丧南海了,可如今她却又再次见到了年少的他。

    自己这是在做梦吗?回到了曾经吗?

    林落秋暗自掐了掐自己手臂,想要确定这是一场梦,可是手臂传来的痛感是真实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望向庭院中的那个人,现在的王勃没有葬身南海。

    也就证明,面前的那个人不再是与她隔纸相望的冰冷文字,而是具象的,真实的,他有灵魂,有血肉,有生命。

    因为她不小心烧了他写的那一篇诗文,所以导致时光倒回,让她回到以前第一次见他之时?

    她心想着。

    “画春,今年是几年?”林落秋问道。

    “咱们小娘子糊涂啦?”画春为她拢好肩上的斗篷,闻言弯眼笑起来,“今年是龙朔元年呐。”

    龙朔元年……

    这个年号对于林落秋来说,已经十分久远了。久到在记忆的长河里蒙上了一层面纱,久到许多事情都快要淡忘。

    可唯有一天,她永远不会忘记。

    以大唐龙朔元年,岁次庚申,冬至后甲子,子安至长安,风雪寂灭,天地一片清寒。勃,年十二,至长安求医拜师。她从未见过这般的人,乃人间之过客,天地一惊鸿。

    林落秋万万不敢相信,时人话本子上都不敢写的情节,自己居然能重返时间,回到第一次见王勃的那天。

    震惊和疑惑萦绕在林落秋的心头。

    曹氏子弟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王勃却置若罔闻。

    跪在庭院中的少年,虽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但棱角已经极分明了,眸子生得很是好看,雪映衬得明澈的眼中若一片清冷寂明,好似文人墨客笔下的江南春雪,让人看不真切。像是只能隔着雕花漏窗中,窥见一眼乍泄的春光。面若白玉,挺鼻薄唇,鸦羽似的眼睫微垂,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曹氏弟子中的曹喻朝他讽道:“哟,小小年纪真是狂啊,我师兄好好劝告,你居然不听。就仗着会写几篇腐文酸诗出了名,你以为你是谁?师父怎么会破格收你?”

    林落秋站在长廊里,隔着长安簌簌落下的雪幕望向王勃。

    他虽跪在风雪中,清瘦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一身不可折辱的文人骨,仍由柳絮般的雪落在他的发顶,长睫和身上。

    “子安素来敬仰曹先生传神之医术,家父患有痼疾,在外任职,无法亲见先生。这才出此下策前来拜师学医,只求今日得见曹神医一面!”王勃拱手深深作揖,声音穿透了冬日风雪,“子安叨扰各位了!”

    站在曹喻旁边的男人,看上去比曹喻年长些,他便是曹喻口中的师兄曹麒。

    曹麒面容为难,看向庭院中跪着的小少年:“并不是我们赶你走,只是师父从不收外人。”

    “子安知道。”

    王勃声音明澈却坚定,仿佛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曹麒看着庭院中固执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身旁几位曹氏子弟摆摆手:“师弟们回去吧,天寒回屋喝口热酒,一会师父该授课了。”

    待众人走后,画春将半张小脸埋在毛茸茸的毛领中,搓着双手,嘴里哈着白气,担忧地望着林落秋:“小娘子咱们也回去吧?小娘子身子弱,天儿这么冷,小心受了寒,明儿个夫人回来,该拿婢子问罪了。”

    林落秋抿唇微微点头,目光落到长廊外的少年身上,又怕他发现一般,快速收回了视线,心跳却跳得很快。

    她宁愿相信这是现实。

    她年少时偷偷爱慕过的那个人没有葬身南海,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二人回到房中,画春往火炉里加了些炭,林落秋坐在火炉旁轻声咳嗽起来,火光下,女孩小脸格外白皙,且是那种病态的白皙。

    见状,画春忙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药给她服下。

    “画春,你将这个拿给庭院中的那个人。”林落秋将自己手中捧着的手炉递给画春。

    就这么跪在风雪中,曹元又迟迟不肯见他,他穿得那么单薄,待明日必定会受风寒。

    画春乖乖听她们小娘子的话接过之后,想起什么,疑惑道:“咦?小娘子认识他么?婢子怎么不记得?”

    林落秋心想,她自然认识他的。

    不过上一世他们相识得比现在更晚一些。

    既然重来一次,林落秋不想见他在少年时,青云路断,命丧南海。

    她想救他。

    林落秋双目骤然一深,微启的薄唇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听父亲提起过一二罢了,不过看风雪这么大,怕冷死他了。”

    画春“扑哧”笑起来,笑得快合不拢嘴了:“冷死的程度得到冻成一个冰块吧?真不知道该说咱们小娘子什么好。”

    画春拿着手炉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一片郁色,手里还是捧着原来的手炉。

    看来他并没有接受。

    林落秋仿佛早已意料到一切似的,眉眼带着淡然的笑意,垂眸喝起桌上的药。

    画春捧着手炉,眉弓弯成了川字,对林落秋道:“小娘子,婢子说什么他也不肯要!没眼力见的呆子。”

    林落秋坐在火炉边好一会儿,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红润,看见自己奴婢画春站在原地,因为没有完成她的嘱咐,小画春还愁容满面的。

    林落秋见小画春这幅样子倒是可爱,低垂下蝴蝶翅翼般的长睫,温柔笑了笑,安慰小姑娘:“不是什么大事,难为你跑了一趟,来烤一烤火炉子暖暖。”

    “欸!”画春笑吟吟地提裙,像只小猫似的蹭到她身边。

    林落秋似水的眉眼微微弯起,想起她的画春说他是个呆子,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晚花朝节的事情。

    此时,林落秋最怕的是,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在这个世界,她的阿娘没有病逝,外祖父身体健康,子安也没有命丧南海。

    如果是梦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不醒来。

    她眸光沉了下去,眉梢间带上几分愁容。

    她来这个世界之前,烧了他一篇亲笔的诗稿。

    难道……是因为诗稿的原因吗?

    入夜,窗外月影遍地,乌檐覆雪,风雪漫卷,房屋亮起淡黄色的烛光。

    林落秋想到王勃前世到长安求医的那日雪夜,被曹氏学徒中的曹喻刁难了好一番。

    思及此,林落秋便要横架上拿起斗篷披在肩上,撩起挡风门帘,走了出去。

    画春见状,忙拿起一旁遮雪的伞赶上去:“小娘子去哪啊?”

    “前院。”

    明月悬挂空中,淡淡的光像轻薄的纱,庭院中的少年已经保持着跪着的姿势,连角度也未曾改过。

    曹喻手中拎着一条狗绳,大狗朝着王勃龇牙咧嘴,似乎下一秒就要向他扑咬过去。

    曹喻带来一群奴仆站在他面前,想要将人拖走。

    “我说你烦不烦啊!”曹喻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对王勃的厌恶却丝毫不掩,十分浓厚,“师父不想见你,没听懂吗?你父亲怎么样关我们曹家什么事儿?!赶紧滚!否则别怪我放狗咬你了!”

    “曹喻表哥这是在做甚?”

    随着女孩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众人皆抬头朝她望去。

    奴婢们见了林落秋,纷纷朝她福身:“小娘子万福。”

    只见小姑娘披着雪白的狐裘,白色绒毛围着她的脖子,下半张小脸陷入毛茸茸中。

    跪在庭院风雪中的小少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见她病恹恹的,精气头不足,且皮肤病态的白皙,走几步路就咳嗽,王勃在心中便暗自揣摩起来。

    她应是常年咳嗽,且见她咳嗽时伴抬肩之状,呼吸缓重。

    王勃当即便一眼看出她有天生不足,伴有喘症。

    他在家时,为了给父亲治理痼疾,便常常翻读医书。

    虽说在医术上,王勃自学只略懂些皮毛,但他对医书的内容却是过目不忘,记忆犹新,能在“望闻问切”中勉强达到个“望”的境界了。

    林落秋身边扶着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老者步履稳健,毫无龙钟老态,反倒是神采奕奕,样貌不俗,不乏庄重之色,令人肃然起敬。

    曹喻见状,立刻敛下脸上轻蔑的神情,恭恭敬敬地朝老者行礼:“师父,你怎么来了?”

    “哼!”老者冷哼一声,由着外孙女扶着,看向曹喻,“老夫不来,难道要由着你胡作非为不可?”

    王勃敛首,对曹元拱手作揖:“晚辈拜见曹公。”

    曹元低头看向跪在风雪中恭敬作揖的小少年,他的脸和手冻得通红,手上还生了不少冻疮,衣裳穿得不厚实,却依旧在庭院中挺直着身板地跪了好几个时辰。

    可见此子求医之诚。

    罢了,罢了。

    曹元双手拢袖站在庭院长廊中,曹喻见自己一向敬重的夫子在场,他始终不好说什么,脸色极差地退至夫子身后。

    曹元是长安神医,因他得北山黄公真传,为上古秘籍《黄帝八十一难经》直系传人。

    此秘籍说来话长,先是由岐伯传于黄帝,中经五十三位传人方至夫子曹元之手。

    其间有第三十六代传人扁鹊,及第四十六代传人华佗。

    王勃跪拜夫子后,夫子问道:“王子安,你既然是‘文中子’王通之孙,又是当世天才,何以至千里之遥,来长安寻医问药?”

    “禀夫子,家父尝有庭训,‘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有鸟反哺,其声嗷嗷’,因此,子安才想窃求良师,阴访其道。”王勃十分坚定地回答说,“子安愿言毓德,啜菽饮水,以报养育之恩。”

    曹元双手拢袖站于廊前,听完少年的回答,微微点头,眼底流泻出欣赏:“不错,欲学中医,当以《黄帝难经》为本,欲解《黄帝》,必以《周易》为要。《易》有太极,子勉思之。”

    王勃万万想不到今日求师之途居然会这般顺利。

    少年笑如春日的清风,他拱手对曹元深深再拜,声音清明而坚定:“恩师在上,弟子铭记在心!”

    林落秋服侍在曹元夫子身旁,用余光扫了庭院中的少年一眼,她低首时,唇侧挽起淡淡的笑意。

    见他顺利被外祖父收为徒弟,没有前世那些纠葛,林落秋心中暗自开心起来。

    月色澄如水,夜风拂过曹氏庭院,院墙边栽种的修竹随风摇曳。

    两个女子婆娑青色剪影映在白墙上。

    为首提灯的小婢女问:“小娘子,你今日为何要帮那个小郎君?不过咱们小娘子真聪明,居然请得动曹夫子来压曹二表哥那样的小霸王呢。”

    女孩稚嫩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浅笑,眼底却没有这个年纪的稚意,反倒是盛满了一冬的江雪。

    她低头沉吟:“为何要帮他?或许……是因为我重新认识他吧。”

    既然老天给了她这次重来的机会,她想拼尽全力利用这个机会。

    只是不知道这样突如其来的机会,是否有时间限制?又或是其他反噬?

    她认真安静地想着,身后响起一道少年人明澈的笑声。

    “你想认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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