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夏。一夜的雷雨震响天明,空气浮着一层发霉的闷燥味儿。

    老小区排水设施不够完善,地面坑洼处积满了雨水,正顺着斜坡缓缓流淌。

    沿街的路灯零散亮了几盏,昏黄微弱的光,停留在后街巷子前。

    居民楼下,安装的深绿色防盗门不知什么时候坏的,风呼呼的吹,它也跟着,凑热闹似的彭彭响。

    月醾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用湿手探进花盆,刨开泥土拿出钥匙,泡过水的鞋子吱吱呀呀响。

    她甩掉黏在指背上裹成球状地西瓜虫,胡乱在墙上蹭了蹭,打开门。

    钥匙塞回原处。

    月醾近期都在早餐店刘婆婆那儿帮忙做小工,累的腰酸背痛,直不起腰。

    她轻轻关上门,蹲在地上一点点地解开鞋带。

    拎着滴水的鞋袜放进卫生间,她在垫子上蹭干脚底,挽起湿掉的校服裤,抱着书包进了侧卧。

    房间里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整夜的暴雨侵进书桌,窗后挂着她的校服,是月来娣写完作业后,给她洗好晾上的。

    阳光还没洒进来,云迷雾锁,天阴沉沉的暗。

    屋里静的只能听见轻微鼾声,月来娣还在睡,瘦小的身子窝成一团,像只小猫似的,毯子松松垮垮的盖在肚子上。

    月醾没上床,拉开书包拉链,把小笼包和豆浆还有酱疙瘩丝,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

    她手不干净,只好用温热的豆浆贴上月来娣的小脸儿,试图唤醒。

    月来娣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捧住豆浆,抬起上半身在月醾的侧脸上亲了一口,又扭了扭身子往被子里缩。

    她轻言轻语的笑着提醒她:“看看几点啦?起来洗漱吃饭,我洗个澡,很快,一会送你上学。”

    被窝里的人点了点头,眯着眼插上吸管放嘴里嗦。

    月醾不操心什么,拿上换洗的衣服和拖鞋,关上小卧室的门,准备去冲个凉。

    忙忙碌碌的一整晚,内衣里黏黏糊糊的浸满了汗,也沾了一身肉汤包子味儿。

    她进了卫生间,把校服脱下来扔进盆子里,又用眉刀刮了一小块肥皂放进去搅了搅,接完水的塑料盆被她搁在水池柜下的墙角。

    内衣裤和袜子快速用手揉吧揉吧晾上,再洗澡洗脸刷牙。

    这年的月今殊,还没有改名。月醾是她父母取得,用了十七年。

    醾字没什么特别含义,她妈商深莲,生她的时候年纪还小,正满十八,为了她爸月偲青和娘家人断绝了关系,已经好几年不往来了。

    和家里闹掰那会儿,商深莲还上着学,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被家里照顾的很好,是随江地区有名的娇养小姐。

    漂亮聪明有才气,家里条件偏上,祖祖辈辈做着生意,大院里种满了花儿,屋里从不缺糕点房的新鲜食物和看不懂包装的糖果,巧克力。

    上着当地最好的学校,有请专门的外文老师,还学着插花,绘画。总爱穿花边小裙子,踩着娇贵难养护的小皮鞋,从不捡姐姐或亲戚领居剩下的衣服穿,也没有节省打补丁的道理。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商深莲妈妈就会带她去理发店整理头发,教她学礼仪规矩,听曲儿识书。她的祖母会由着她往自己的拐杖上画画写字,甚至是用来去敲院里的树枝捡果子,会给她买好看的发饰,有趣儿的玩物,还养了一只白胖的兔子,会揽着她的手为她计划留学,分划家业。

    虽不是独生子,但是是家里的小幺儿,万分宠爱都在她身上了。

    后来商深莲提着皮包,在学校对面遇到了穿花衬衫的月偲青,也就一切都变了。

    月偲青个子很高,有迷人长相,风趣的谈吐,和对世间独一份的见解,初见的映象,他是一个坚毅又儒雅被现实折磨了才华的男人。

    不过这种想法映象,只停留于初见。

    商深莲为这个男人和家里闹翻了天,先是绝食闭口不言,再是要死要活拿命相逼,整天哭哭啼啼很是疯癫,撕碎了曲谱,划烂了英文书,剪破了花边裙,掰断了高跟鞋,最后带着珠宝首饰从二层小院的窗户跳下,瘸着腿,推开了夜里解手完看见她跳楼,伸出双臂想要接住她的祖母,一走了之。

    鸡鸣狗吠。

    祖母年纪大经不起摔,死在了住了一辈子的大院里。

    死在了那个夜里。

    而商深莲被月偲青带回几千公里外的老家,月偲青的本性也很快漏了尾巴,一个和儒雅风趣毫不沾边的伪君子。

    但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商深莲反而像被猪油蒙心,为此毫无怨言,连眼泪都没掉过,一心都向着月偲青身上,她跟着他,为他的一切,包括暴力,封建,背叛等,找名为爱情的理由。

    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辈子。

    他家太穷了,三个儿子各自在外,月偲青属家中老二,下学从家里出来时,只有他什么也没拿家里的,因为家里要顾着快娶妻的老大,管着还上学的老三,他只能靠自己活命。

    其实早些年前月偲青家里不算太贫苦,他的父亲上过学堂,有一手好的书法,上面传下来的底子也不差,随着时代变革,一步步走了下坡路。

    初见商深莲那会儿,月偲青眉眼忧郁,像位风流公子。

    他那时正用收酒瓶子的钱,做了一笔小买卖,赚了点小钱,去到随江,换了身干净行头,想闯荡一番大事业,不过全都赔进去了,他那天站在街边,兜里只剩返程的路费,刚听取一个机会,正斟酌要不要回榕城重头再来,商深莲就站到了他眼前,他抬起头,见她第一眼就动了心,那姑娘太美了,空气都弥漫着一股形容不上来的花香味。

    她朝他笑,他动了心。

    商深莲跟月偲青吃了这辈子本不该经历,甚至根本不会听闻的苦。要留学的年纪,在小破柴火屋铺着草席裹着麻袋凑合睡觉,也住过没厕所的凉炕和别人家的偏院,甚至是在苞米地里枕着月偲青的胳膊互诉心肠。

    回到榕城最初做过生意,但都赔的底朝天,只能再一点点的来,收过破烂,卖过衬衫牛仔裤,袖扣和丝袜,什么赚钱做什么,最穷的时候,和姨娘家圈养的母猪抢过饭吃。

    月偲青本性难移,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根深蒂固,每一步的不顺利最后都归结是商深莲带来的霉祸,但还是有爱在的,他舍不得放走这个美丽女人。

    结婚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月偲青的大哥结婚就在老房子,他们也就在老房子,后来家中老三月偲白也还是在老房子,一家三个兄弟娶妻都在一铺炕上,许下的聘礼最后变成一张很薄的红被子,薄到拿起来,可以从这头看到那头。

    生月醾的时候,日子还算稍微熬出头了,两个人都有了正经工作,还偷摸做着零活小买卖,住上了二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商深莲当时一心只顾及着和月偲青一起赚钱奔好日子,显怀了才去县医院做的检查。

    结果是个女娃。以前意外流过好几个孩子,医生说这个孩子打不得,但商深莲那会年轻,并不在乎,也不好好养着胎,继续做工,想着出意外流了和在医院打掉总归是不一样的。

    生产前,她挺着肚子还在搬汽水箱,吐了口吐沫扒挲着数着零钱,羊水就那样破了。

    月醾命硬,活了下来。

    月偲青知道信儿,下班乐呵呵的喊着“老婆,老婆”去亲吻商深莲的额头,商深莲还流着虚汗,累的眼睛都睁不开,被褥里的手想伸出来却又没有力气,她颤白发青的唇嘟囔了句“对不起”。

    他愣在原地,剥开裹被,见是个女孩儿,他咧开的嘴角瞬间收了起来,想抱抱孩子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恨的后槽牙磨在一起,太阳穴青筋暴起,直突突地跳。

    这时有人喊他接电话,他头也不回的摔上门就走。

    月偲青的爸爸也死在了这一天。

    急性心梗,病发的时候叼着烟斗在蹲茅坑,一头就栽进了粪水里。

    他挂掉电话什么也没说,打了五两黄酒,买了一兜子的炸花生米和三块带鱼,坐在楼下喝了半宿,偶尔听着楼上婴儿的哭啼,他灌酒灌的更猛,觉得被这不公的老天爷愚弄透了。

    办丧事前,月偲青去给月醾落户口,办事处边上有一本翻烂了的字典。

    随意的翻开一页,他看都没看的一指,她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工作人员办完手续,重复了一遍月醾的名字,月偲青听完,觉得真难听。

    后来家里人叫月醾,月一。

    贱命配贱名,好养活。

    月醾洗完澡擦干头发,踮着脚去够洗脸柜上的塑料袋,柜子很高,她指尖碰到袋子发出悉悉索索地响,又很难拿下来。

    塑料袋兜着散装卫生巾和几条冒着白筋的黑发绳,被缠了一圈死扣,她指甲啃的有点秃,不好扣,最后只能用嘴一点点咬开。

    袋子不能破,她拿上几片还要把袋子扔回原处,避免月偲青看着,没必要听什么生女孩没用就是累赘的鬼话,再去挨一顿无缘无故的打。

    她最近实在没有心情去跟他们吵架,也并不想为这些破事影响到学习,空下来的时间她只想睡觉,睡个好觉。

    放在洗手池上的手机嗡嗡振动,是她定的闹钟。

    月醾看了一眼关掉,利索套上校服裤,上衣她套了一半,下摆都堆在胸前,一股浓郁的茶香窜进她的鼻腔,很好闻的味道,很好闻也很贵的味道。

    她穿好,系上领口的三颗扣子,又忍不住揪着衣领闻了又闻。

    不是她那块儿香皂的氛味。

    没在多想,月醾扯了一大团卫生纸往黑色高帮帆布鞋里塞,极力的擦干水份,再拿牙膏蹭干净鞋底,这双鞋是仿匡.威的地摊货,已经穿了两年了,鞋缝与鞋面连接处有些开胶。

    等收拾完,她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看了一眼收拾掉的卫生巾和隐藏在晾衣架角的内衣裤,才打开卫生间的门。

    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飘着紫菜叶和辣油的馄饨。商深莲已经醒了,还在厨房里煎鸡蛋。

    听见动静,她边翻着锅边回头,下巴一扬,示意月醾看桌子。

    馄饨边上还有昨晚的剩菜,这是她的早餐,西红柿炒蛋的西红柿,和尖椒肉丝的尖椒混在一起,还伴着吃剩的咸菜和硬米饭,也许里面还有很多口水或者是月偲青没喝完的白酒底子。

    月醾没动那碗菜,她不吃,商深莲就会喂给楼下的野狗。

    这玩意,狗都不吃。

    月来娣背着鼓鼓的书包从卧室里出来,轻轻关门,双手插进兜里,闷声低着头站到门口去穿鞋子。

    商深莲把挤好番茄酱的煎鸡蛋放上桌,看了看桌上没动的菜,又撇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姐妹俩,转身去冲羊奶粉,她弯着背,手里不时搅拌。

    门锁扭动,要出门前,商深莲把搅拌的筷子啪地一下扔进水池,头都没回的说了句:“一个出去卖,晚上不回家的骚.货,一个见人不知道张嘴说话的哑巴,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没用的恶心玩意儿!”

    “要生在以前那个年代,早扔你们八百回了,还能活到现在,给饭都不知道吃,贱命东西……”

    这句话在前面一段的时候,月醾就捂住了月来娣的耳朵,把她往门口推。

    大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咒骂声。

    月醾牵着月来娣的手下楼梯,她一直走在前面。

    等出了小区范围,月来娣加快脚步,凑到她身边,把兜里一直攥着的包子递给她。

    塑料袋泛着油光,一屉小笼包11个,月来娣给她留了六个。

    月醾不矫情谦让,接过小笼包就往嘴里塞,很快吃完,嚼着腮帮子鼓鼓的,她从兜里拿出二十块钱,嘱咐她:“放学买点零食吃,和同学一起,别不舍得花。”

    月来娣把钱放进书包的内层,听着她说话,点点头。

    “明天周六,我去给你买喜欢的那个水杯。”

    听闻,月来娣仰着脖子,眨巴着眼朝她看,捏着她的校服袖子摇了摇头,温声道:“太贵了……”

    月醾笑她可爱,给她系上外套扣子,又把雨伞塞进月来娣的书包侧兜。

    外面的这件衣服是月醾新给月来娣买的,不是什么牌子货,但是当下挺流行的款式,帽子上还有一对大大的猫耳朵。

    她整理一下帽沿,捏了捏猫耳朵,把月来娣搂进怀里,“你喜欢就不贵,我今晚不回去,晚上放学不来接你了,别等我,你早点回家,知道吗?别跟他们犟嘴,姐姐不在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月来娣跟着她脚步,听话点头。

    快到学校门口的拐角,月醾就不再往前送了。

    远远看着月来娣进校门,她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狂奔。

    月来娣上初中以后,没小时候那么不爱说话,学习在班里属于拔尖那一批的,温和的脾气还算讨喜。

    她进了教学楼,早自习还没开始,班里只来了零散几个住宿同学。

    那会儿的初中是划片分区读的,家和学校不会太远,要么走着就到了,要么就是公交自行车也不远。

    原本定是不安排留校住宿的,后期学校内部偷偷开展了提高班,名额有限,一小部分家里条件不错的,就给孩子交这份钱,当然只要班里有念提高班的,班主任也跟着有奖金,提高班晚上有单独的辅导和练习,为了方便和安全,周一到周四在学校里住,周五放学和大部队一起回家。

    月来娣走进班级,坐在第一排的女生抬眼看了看她,笑出一对虎牙,又低下头对着镜子别好发夹。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户,把完成好的作业摆在桌角,整理了一下今天会用到的课本和习题,抱着书包坐到了第一排的女生旁边。

    月来娣把包里的东西递给女生,“一共六双,25块钱,我们说好了的。”

    接过东西的女生叫房巧,粉色的纸袋子里,每一双袜子都白白净净,叠的整齐。

    房巧手探进去掂量了一下小瓶清茶味儿的洗衣液,大概还有半瓶,唉声重重叹了一口气:“哎呀,我都讲了嘛,你把这点洗衣液用完,不要替我省的呀。”

    “又不贵的嘛,我爸爸叫我学独立,这个味道好闻吧?他去港城给我带的噢,超级喜欢的啦,香喷喷的感觉人都幸福不少。”

    月来娣看着她,扯唇笑了笑:“你给我的是一瓶新的洗衣液,能洗很多回的,一次用太多洗不干净也不会很好闻。”

    房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嘻嘻的收起袋子,从布艺钱包里抽出二十五块零钱放到她手心,“好嘛,我不懂这些嘛,谢谢你嘛,我的好月月,下课陪我上厕所呀,我请你吃零食!”

    “好。”

    月来娣拿着钱也笑了一下,广播放起音乐,她回到座位闷头写试卷。

    最近早晚温度差大,月醾放学经常去打工。这钱是月来娣小金库的一份子,她存不少了,周六想着去给姐姐买一件合适的外套。

    月来娣放学会比月醾放学早,她之前偶尔去等过她放学,高中的年纪或多或少都有爱美的心了,只要没有统一通知,夏秋天,校服短袖外多半是不穿,穿也都是自己的外套,热有防晒衣,天气阴凉冷点就有薄外套或棒球服之类的。

    像月醾这种,大夏天校服短袖,校服裤配校服外套的,整个学校几乎找不到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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