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田酒儿趴在墙头上，朝着院里看去。
院中正房的槛窗大开着，从里面传出阵阵读书声。
离窗口最近的书案前坐着名少年。
少年露着半截身子，侧颜对窗。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书案上的书页，嘴唇一翕一张，极有节奏。夕阳在他月白色的直裰上染了层淡淡的金黄，如同寺院里供奉的镀了金的童子。
院外，偶尔骤响的车轮声、吆喝声，从没令他分神，他看得专注，读得认真。
黄昏、小院、轩窗、少年，眼前的一幕似被时光定格，沉淀于田酒儿的眼底，经年未变。
田酒儿忘记自己在这里偷看少年有多少载了，她就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快得只似一恍间，日头便又入山的那边了。
田酒儿正痴痴的望着，忽然身后一股力量把她从墙上往下扯。田酒儿抓住墙头上的瓦片，瓦片并不能承力，田酒儿连人带瓦都落到地上。
还不等她爬起来，田老六那独特的、醉得舌头快打卷的叫嚷声就响了起来。
“老子找了你半日，你竟然又……又跑这里来了，还不快给老子回店里去帮忙？你娘快忙不过来了！”
田酒儿被忽然出现的田老六吓了一跳，她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及说话，书院门就打开了。
穿着短褐的老头从院里走出来，看到田家父女整张脸便垮了下来。
“又是你们？你们当这是哪里？这里可是云隆书院！误了公子们读书，你们担得起？！”
老头一眼看到落在地上的瓦片，骂声更高，“还损了我们的瓦，把你们酒铺子卖了都赔不起！”
刚刚还气焰极高的田老六马上变了模样，他朝着守门老头点头哈腰，“对不住孙大哥，我就是来寻我家丫头回去，可不敢耽误少爷们读书呢！您放心，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田老六说着，扯了一把田酒儿，却因为醉着，自己先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孙老头大声的笑起来，田老六则是不住的讪笑。
田酒儿的脸如同火烧，她从敞开的院门偷偷朝着院里望去。
刚刚还在读书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蹙眉朝他们这边看来。田酒儿分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蔑视。
这样的蔑视叫她心上一凛，田酒儿连忙低下头去。
自己一身的土，地上还躺着醉得站不起来的爹，田酒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了。
“你们不过是个卖酒的，怎敢出入这条街，你走进过来都污了这里的土！还不快滚！”
田酒儿费力从地上架起她爹，朝着街口踉跄着走去。
田老六不忘回头朝着孙老头露出讨好的笑。
“哼，卖酒的也敢来书院，也不照照镜子！”
田酒儿咬紧了唇，眼中盈满了泪。
她早被家里人骂习惯了，她也早就不因为家人骂而哭了。但是，自己和家人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被心上那个人看到了，都被他看到了啊……
醉得快睁不开眼睛的田老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他只顾着晃着手指对田酒儿不停的吹嘘。
“莫听别人的，咱们家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家祖上可是大买卖人，那是整个大礼朝卖酒的头把子，别人见了咱们家人都要作揖呢……”
这样的话，田酒儿不知道听到自己爹醉后吹过多少遍，她早已从兴奋变得麻木。
只是，少年的眼神已经令田酒儿的心跌入谷底。此时再听田老六的吹嘘，就显得格外刺耳。
田酒儿停住脚步。
忽觉女儿不动的田老六睁开朦胧醉眼，“你这丫头……”
田老六的话还没说完，田酒儿喝断了他的话，“我早就听够了你的大话！为什么我们家是卖酒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种种地？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人家？！”
田酒儿一声比一声高，田老六怔了住。
田酒儿第一次顶撞她爹，吼过后虽气着又不免有些担心，父女俩僵在路上，最终还是田酒儿沉默的扶着田老六回家。
田老六嘟囔着什么话，田酒儿不曾听清，也不想听清，她满脑子皆是少年看过来的不屑的眼神……
夜深。
整个杏条街如同染了墨一般，唯有田记酒铺后院的酒库里闪动着莹莹烛火。
田酒儿把自己关在酒库里，晚饭都不曾吃。
她已经忘记自己流了多少的眼泪了，也不知自己和着眼泪喝下去多少的酒了。
“酒不是女人该碰的！”爹娘总会这样说，她也就遵从。
可是今日，她不想再遵守了，她恨那些压在她头上的规矩，她厌恶将她看低的那些人，她要醉一次，胡闹上一次。
哪怕只一次。
这一晚，田酒儿喝了多少酒，就流了多少泪。
天边已经隐隐发亮，前院传来如雷的鼾声，田酒儿将脸上的泪抹了去，扶着一旁的酒坛子缓缓站起身。
她抬起头，看到库房的高处供奉的酒神像。
还在田酒儿刚记事时，田老六眯着醉眼，以酒坛子撑住自己摇晃的身体，指了指酒神像，高深莫测着说道。
“做什么生意，就要有什么神灵保佑。你们看看这酒神像，有多威武，这可是咱们家祖上传下来的，灵验得很哩，咱们家的酒生意全靠它老人家呢！”
田酒儿扬着脖颈看着田老六指的酒神像。
酒神生得也忒丑了些。田酒儿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扫过田老六那肃穆的脸，小田酒儿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叩头！”田老六忽然断喝一声。
田酒儿和弟弟田少宝被突如其来的喝声惊得双腿一软，两个孩子都趴在地上给酒神磕头。
“酒神爷爷，保佑我们家世世酒香，生意不绝！”田老六也不知道在哪学了这两句，很得意的喊了出来。
酒，大概就是田老六一辈子的执愿，以至于将头胎生的女儿取名为“酒”。
酒，也是田酒儿心底里最沉重的桎梏，叫她摆脱不了最底层的身份，叫她和心中的那个人纵是彼此相对，却也仿佛隔着千里万里。
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酒劲上头，田酒儿的头裂开一般的疼。酒神像在她眼前飘摇晃动起来。
她红着眼睛趔趄着起身上前将瓷神像从神龛里取出，把神像高高举过头顶。
酒，还是这该死的酒！酒就是别人看不起她的根源，她宁可不要是酒家的女儿！不要这神像，断了她与酒那根深蒂固的联系！
当田酒儿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时，她手上的酒神像也嘭的一声落到地上……
田酒儿咬着唇，恨恨的望着碎了一地的瓷片，似报了仇。
前院的鼾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前院的房门吱嘎一声响，田酒儿的酒劲在听到这一声时，全醒了，她惊恐的望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闯祸了，她娘会打死她的！
田酒儿慌了。
怎么办？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田酒儿努力用脚将碎片向一堆聚了聚，然后站在前面，田酒儿局促不安的望向酒库的大门。
一步……两步……三步……
门一开，吴氏那张方脸出现在门口。
“大晚上你个小业障不睡捣鼓什么呢？我刚刚听到是什么碎了，是不是你把酒缸给打碎了？！”
吴氏将油灯高高举起，目光扫向四周的酒缸。
田酒儿不由得后退一小步，她生怕吴氏看到自己身后碎了的酒神像。
“娘……我没把酒缸打碎，你放心就是了，早点回去睡吧。”
看到酒缸都完好，吴氏皱着眉头看向田酒儿，田酒儿不敢看吴氏，她只觉得心快跳出腔子来。
“哎呀！”吴氏忽然尖叫一声，田酒儿悬着的心弦在那一刻也崩断了。
吴氏指着田酒儿的身后，“你竟然敢把酒神像从神龛上拿下来，你个小业障不想活了！”
吴氏放下油灯推开田酒儿，快步走过去。
被推开的田酒儿茫然回身，她竟然看到身后完整的一尊酒神像。
刚刚不是碎了？难道是她喝多了？
吴氏双手将酒神像捧了起来，她似又觉不够敬重，还将衣襟扯起擦了擦神像，随后恭敬的将神像重新放回到神龛里。
吴氏的嘴中念叨着“保佑”之类的话，不停的拜着。
田酒儿完全怔了住。
她揉了揉眼睛，神像完整着。
“揉什么眼睛？！闻闻你这一身的酒气，我都说过什么？好端端的姑娘家喝什么酒？这酒是养活咱们全家的，这不是叫你糟蹋了？你还怔着做什么？快把酒库收拾好了，马上回房挺尸去！”
田酒儿垂下头去，吴氏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酒库中又恢复了宁静。
田酒儿扬头望着神龛里的酒神像，手抚上脸颊，她的脸颊烫得很。
会不会真是自己喝多了酒眼花了？
田酒儿木木然的望着酒神像。
看来真如书院先生所言，酒能误事。
“你没眼花，蠢货！”
田酒儿的身后传来话声，唬得她差点跳起来。
她猛然回身，就见酒库最里面的酒缸盖子上半卧着一名穿着短褐少年，少年衣着简单，五官却极美。他的长发随意系根布条束着，发梢披在肩头，一只手支着头，眼神飘向半敞的酒缸。
田酒儿趴在墙头上，朝着院里看去。
院中正房的槛窗大开着，从里面传出阵阵读书声。
离窗口最近的书案前坐着名少年。
少年露着半截身子，侧颜对窗。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书案上的书页，嘴唇一翕一张，极有节奏。夕阳在他月白色的直裰上染了层淡淡的金黄，如同寺院里供奉的镀了金的童子。
院外，偶尔骤响的车轮声、吆喝声，从没令他分神，他看得专注，读得认真。
黄昏、小院、轩窗、少年，眼前的一幕似被时光定格，沉淀于田酒儿的眼底，经年未变。
田酒儿忘记自己在这里偷看少年有多少载了，她就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快得只似一恍间，日头便又入山的那边了。
田酒儿正痴痴的望着，忽然身后一股力量把她从墙上往下扯。田酒儿抓住墙头上的瓦片，瓦片并不能承力，田酒儿连人带瓦都落到地上。
还不等她爬起来，田老六那独特的、醉得舌头快打卷的叫嚷声就响了起来。
“老子找了你半日，你竟然又……又跑这里来了，还不快给老子回店里去帮忙？你娘快忙不过来了！”
田酒儿被忽然出现的田老六吓了一跳，她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及说话，书院门就打开了。
穿着短褐的老头从院里走出来，看到田家父女整张脸便垮了下来。
“又是你们？你们当这是哪里？这里可是云隆书院！误了公子们读书，你们担得起？！”
老头一眼看到落在地上的瓦片，骂声更高，“还损了我们的瓦，把你们酒铺子卖了都赔不起！”
刚刚还气焰极高的田老六马上变了模样，他朝着守门老头点头哈腰，“对不住孙大哥，我就是来寻我家丫头回去，可不敢耽误少爷们读书呢！您放心，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田老六说着，扯了一把田酒儿，却因为醉着，自己先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孙老头大声的笑起来，田老六则是不住的讪笑。
田酒儿的脸如同火烧，她从敞开的院门偷偷朝着院里望去。
刚刚还在读书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蹙眉朝他们这边看来。田酒儿分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蔑视。
这样的蔑视叫她心上一凛，田酒儿连忙低下头去。
自己一身的土，地上还躺着醉得站不起来的爹，田酒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了。
“你们不过是个卖酒的，怎敢出入这条街，你走进过来都污了这里的土！还不快滚！”
田酒儿费力从地上架起她爹，朝着街口踉跄着走去。
田老六不忘回头朝着孙老头露出讨好的笑。
“哼，卖酒的也敢来书院，也不照照镜子！”
田酒儿咬紧了唇，眼中盈满了泪。
她早被家里人骂习惯了，她也早就不因为家人骂而哭了。但是，自己和家人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被心上那个人看到了，都被他看到了啊……
醉得快睁不开眼睛的田老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他只顾着晃着手指对田酒儿不停的吹嘘。
“莫听别人的，咱们家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家祖上可是大买卖人，那是整个大礼朝卖酒的头把子，别人见了咱们家人都要作揖呢……”
这样的话，田酒儿不知道听到自己爹醉后吹过多少遍，她早已从兴奋变得麻木。
只是，少年的眼神已经令田酒儿的心跌入谷底。此时再听田老六的吹嘘，就显得格外刺耳。
田酒儿停住脚步。
忽觉女儿不动的田老六睁开朦胧醉眼，“你这丫头……”
田老六的话还没说完，田酒儿喝断了他的话，“我早就听够了你的大话！为什么我们家是卖酒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种种地？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人家？！”
田酒儿一声比一声高，田老六怔了住。
田酒儿第一次顶撞她爹，吼过后虽气着又不免有些担心，父女俩僵在路上，最终还是田酒儿沉默的扶着田老六回家。
田老六嘟囔着什么话，田酒儿不曾听清，也不想听清，她满脑子皆是少年看过来的不屑的眼神……
夜深。
整个杏条街如同染了墨一般，唯有田记酒铺后院的酒库里闪动着莹莹烛火。
田酒儿把自己关在酒库里，晚饭都不曾吃。
她已经忘记自己流了多少的眼泪了，也不知自己和着眼泪喝下去多少的酒了。
“酒不是女人该碰的！”爹娘总会这样说，她也就遵从。
可是今日，她不想再遵守了，她恨那些压在她头上的规矩，她厌恶将她看低的那些人，她要醉一次，胡闹上一次。
哪怕只一次。
这一晚，田酒儿喝了多少酒，就流了多少泪。
天边已经隐隐发亮，前院传来如雷的鼾声，田酒儿将脸上的泪抹了去，扶着一旁的酒坛子缓缓站起身。
她抬起头，看到库房的高处供奉的酒神像。
还在田酒儿刚记事时，田老六眯着醉眼，以酒坛子撑住自己摇晃的身体，指了指酒神像，高深莫测着说道。
“做什么生意，就要有什么神灵保佑。你们看看这酒神像，有多威武，这可是咱们家祖上传下来的，灵验得很哩，咱们家的酒生意全靠它老人家呢！”
田酒儿扬着脖颈看着田老六指的酒神像。
酒神生得也忒丑了些。田酒儿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扫过田老六那肃穆的脸，小田酒儿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叩头！”田老六忽然断喝一声。
田酒儿和弟弟田少宝被突如其来的喝声惊得双腿一软，两个孩子都趴在地上给酒神磕头。
“酒神爷爷，保佑我们家世世酒香，生意不绝！”田老六也不知道在哪学了这两句，很得意的喊了出来。
酒，大概就是田老六一辈子的执愿，以至于将头胎生的女儿取名为“酒”。
酒，也是田酒儿心底里最沉重的桎梏，叫她摆脱不了最底层的身份，叫她和心中的那个人纵是彼此相对，却也仿佛隔着千里万里。
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酒劲上头，田酒儿的头裂开一般的疼。酒神像在她眼前飘摇晃动起来。
她红着眼睛趔趄着起身上前将瓷神像从神龛里取出，把神像高高举过头顶。
酒，还是这该死的酒！酒就是别人看不起她的根源，她宁可不要是酒家的女儿！不要这神像，断了她与酒那根深蒂固的联系！
当田酒儿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时，她手上的酒神像也嘭的一声落到地上……
田酒儿咬着唇，恨恨的望着碎了一地的瓷片，似报了仇。
前院的鼾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前院的房门吱嘎一声响，田酒儿的酒劲在听到这一声时，全醒了，她惊恐的望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闯祸了，她娘会打死她的！
田酒儿慌了。
怎么办？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田酒儿努力用脚将碎片向一堆聚了聚，然后站在前面，田酒儿局促不安的望向酒库的大门。
一步……两步……三步……
门一开，吴氏那张方脸出现在门口。
“大晚上你个小业障不睡捣鼓什么呢？我刚刚听到是什么碎了，是不是你把酒缸给打碎了？！”
吴氏将油灯高高举起，目光扫向四周的酒缸。
田酒儿不由得后退一小步，她生怕吴氏看到自己身后碎了的酒神像。
“娘……我没把酒缸打碎，你放心就是了，早点回去睡吧。”
看到酒缸都完好，吴氏皱着眉头看向田酒儿，田酒儿不敢看吴氏，她只觉得心快跳出腔子来。
“哎呀！”吴氏忽然尖叫一声，田酒儿悬着的心弦在那一刻也崩断了。
吴氏指着田酒儿的身后，“你竟然敢把酒神像从神龛上拿下来，你个小业障不想活了！”
吴氏放下油灯推开田酒儿，快步走过去。
被推开的田酒儿茫然回身，她竟然看到身后完整的一尊酒神像。
刚刚不是碎了？难道是她喝多了？
吴氏双手将酒神像捧了起来，她似又觉不够敬重，还将衣襟扯起擦了擦神像，随后恭敬的将神像重新放回到神龛里。
吴氏的嘴中念叨着“保佑”之类的话，不停的拜着。
田酒儿完全怔了住。
她揉了揉眼睛，神像完整着。
“揉什么眼睛？！闻闻你这一身的酒气，我都说过什么？好端端的姑娘家喝什么酒？这酒是养活咱们全家的，这不是叫你糟蹋了？你还怔着做什么？快把酒库收拾好了，马上回房挺尸去！”
田酒儿垂下头去，吴氏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酒库中又恢复了宁静。
田酒儿扬头望着神龛里的酒神像，手抚上脸颊，她的脸颊烫得很。
会不会真是自己喝多了酒眼花了？
田酒儿木木然的望着酒神像。
看来真如书院先生所言，酒能误事。
“你没眼花，蠢货！”
田酒儿的身后传来话声，唬得她差点跳起来。
她猛然回身，就见酒库最里面的酒缸盖子上半卧着一名穿着短褐少年，少年衣着简单，五官却极美。他的长发随意系根布条束着，发梢披在肩头，一只手支着头，眼神飘向半敞的酒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