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川难得的有点茫然,不知何时,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大帐,又牵了自己的马狂奔出来。

    四下一望,已经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

    他把缰绳一丢,那乌骓马野性未驯,打了个响鼻就自顾自跑远了,踏雪四蹄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埃。

    陈洛川独自走到水边站着,颊肉因过分咬紧的牙关而鼓起,想到姜月连日来的冷淡疏离,咽喉中仿佛有强酸堵着,难以下咽。

    姜月刚来长安的时候,像只刚睁眼的小鸟崽儿一样,急不可耐地扑腾着翅膀乱飞。

    可是诺大的长安城里,连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都能在街边支个小摊聊以糊口,却没有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医生存的空间。

    她四处碰壁,别说开医馆了,想去药房里坐堂都被拒绝了个遍。

    他看不过眼,直接给她请来了太医院的现任院使,又暗暗给这些药房施压。

    姜月只以为那些前倨后恭的面孔是因为她有了好师门,却不知那些人怕的是他陈首辅。

    后来他便没怎么管过姜月在外面的事情,有他撑腰,没有哪个不识相的敢去找她麻烦。

    一年又一年,他将少女安稳护在羽翼之下,让她澄明心性得以保全,也让她越发不知世故。

    姜月本就不通俗务,又被他养得矜贵,怎么离得开他呢?

    她一个小女郎,能在外立足,不全是靠他背后维护吗?

    慌乱如一群带毒的蚁虫,啃噬着他的心脏——姜月这些日子似乎不是在恃宠而骄地与他使性子,她是真的在这不容女子的世道站稳了脚跟,认真要离开。

    这种认知似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在他胸中搅动,森森寒意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顺着骨髓一路凉透了脊梁骨,瞬间击溃了他一直隐隐流露的居高临下。

    陈洛川蓦地把腰深深弯下去,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能够挽留姜月的筹码,却悲哀地一无所获。

    原来姜月从来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理由,他们之间,一直是他在强求。

    原来他仅有的卑劣依仗不过是这世道险恶,比他更加不堪。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凉凉的雨滴大颗大颗落了陈洛川满头满脸,执意要冲刷掉他苦心经营的光鲜表象,露出内里狼狈不堪的真相。

    他的头发很快被浇透了,湿淋淋的黏在脸颊边上,又被他抬手抹开,沾了满掌水渍。

    陈洛川不知道自己想往何处去,只是沿着河流失魂落魄地走着,听着雨滴打在河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响。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村落,浅金色的田野边上,几间小小的院落比邻而居。

    看见屋檐,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应当找地方避一避雨。

    “汪呜——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即将靠近的时候,一阵疯狂的犬吠止住了陈洛川近乎机械的脚步。

    屋主人听见狗叫连忙出来查看,见一个浑身湿透,却难掩气势的男子正站在自家院前,忙将他迎进来。

    屋主人是个结实的庄稼汉,嗓门儿很大,也许是怕得罪了眼前的贵人,他高声冲狗呵骂道:“不知死活的畜生!闭嘴!”转身又对陈洛川露出满面讨好的笑:“公子快进来避避雨,并非小人有意冒犯,这畜生原也不是家养的,野得很,公子要打要杀都使得!”

    陈洛川这才回神,之见眼前的院门上拴着一条粗长的铁链,铁链那段套在一条黑狗的脖子上。这黑狗颇通人性,此时虽不叫了,但仍警惕地看着他,一条爪子勾起,不安地刨着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之声。

    陈洛川道:“无妨,倒是条看家护院的忠犬。”

    那庄稼汉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小村子挨着青州军的驻地,太平得很,并不用养狗看门。这野狗是自己跑到我家来的,带去山里丢了几回,它都自己找回来了,没法子,只能先养着。小人其实早想寻个狗贩子将它捉了去,免得总叫它吓着过路行人,只是夏天地里忙,总不得空,等秋收过后,断没有再留着这畜生的道理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便见眼前之人忽的面色惨白如纸,周身都不住战栗起来,连忙打住话头:“哎呀,瞧我,光顾着说那野狗,也不给公子找块布擦擦脸,叫公子冻着了。”

    五年前

    京城

    姜月刚进京的那段时间,虽说是陈洛川聘请的府医,但他并没有把她拘在府里坐班,反而让她在城内多走动玩耍。

    初入陈府那天,陈洛川头痛得厉害,身上也不大舒服,浑身隐隐作痛,尤其是肋骨一阵阵的疼胀,旧疾叠着新感,回到府中便躺下了。

    姜月坐在床边给他看诊,把完脉,又验了舌,见脉弦数而苔黄,心下已有成算,当是素日肝郁化火,复感秋季之温燥,于是熬了幅药,便在一旁守着。

    “你初来长安,可以到处走走,玩一玩,我这里不用人守着。”陈洛川刚喝完药躺在衾被里,年轻得过分的眉眼在病中显出几分脆弱的漂亮。

    姜月有些无言以对,她是医者,哪有不守着病人,反而自己跑出去玩的道理?况且她也不是个喜欢玩乐的性子。

    遂摇了摇头,道:“我不喜玩乐,只想守着您。”

    床上之人似乎被这话取悦了,唇角懒懒勾起。

    不一会儿,药效上来,他有点困顿,便闭上眼道:“那就辛苦阿月了。”

    姜月默默坐在一边,午后阳光被窗子上糊的霞彩纱筛过,变成柔和的暖红色。床帐合围,满室静谧,月白罗纹缎面的被子看起来又轻又软。

    刚聘了她的家主安静地睡着了,呼吸声沉稳均匀,醒来应该就会痊愈。

    姜月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今天过后,这位贵人应该就会放心地留她在府上做府医了。

    陈洛川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姜月还在床边坐着,手里也没拿本书什么的打发打发时间,真就寡看了他一两个时辰。

    他又是好笑又是怜爱,从被子里伸出手,想摸摸她毛绒绒的发顶。

    少女神色淡淡的看过来,一张观音似的清冷面容被即将落幕的日光染上绯色,似仙人起心,神女动念。

    陈洛川不知是病的缘故还是药的缘故,只觉得胸口微悸。

    他的手即将落在少女发间,却被她一伸胳膊掺住了。少女看着瘦弱,十五六岁身量未足的模样,掺他的手却稳稳当当,微一用力,就把他从躺着带坐起来。

    陈洛川半靠着床头的显云纹素锦软枕,身上白绸中衣被睡得微微凌乱,长发散落,此时有点委屈地看向少女,像条被人推开的大狗。

    姜月不明所以,她对人的情绪不算敏感,只奇怪家主怎么看着她半天不开口。

    但她向来沉得住气,便只安静等着。

    少女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一瞬不瞬看着他,仍是那种清冷到寡淡的神色,却显得莫名娇憨。

    陈洛川又想笑了,只觉得她像只小狸奴,叫人猜不透她虎着脸在想些什么,但就是惹人喜爱。

    不过陈大人想做的事,即使被打断也要进行下去。他再次抬起手臂,不由分说地揉了一把姜月的脑袋。

    姜月还是那副样子,陈洛川却觉得那双圆眼睛瞪起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面色无端柔和。

    “家主还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妥吗?”姜月不得不主动发问。

    “现下是没有了。”陈洛川答道,“不过这头痛断断续续发作也有好几年了,多是午后起,晡时消,遇劳则发,并不是每日发作,不知过几日会不会再犯。这也是常年反复的旧疾了,你慢慢调理着便是,能有一二分缓解也很好了,不必自责。”

    不会。

    姜月默了默,知道新病人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谨慎道:“这汤药不宜多服,一剂中病便足够了。家主若是仍然忧心,这几日我就守在外间,家主若头痛再犯,便以针灸之法为大人缓解。”

    陈洛川闻言微微诧异,本以为只是随手捡了个漂亮又顺眼的小东西养着玩,能开出方子,将他今日的症状暂时压下已经有些出乎意料。听这意思,难道还真有几分治病的本事?

    索性他对这病不甚在意,往日也是闲下来就请宫中太医开两幅药,忙起来就自己硬扛过去,就让她试试也无妨。

    于是他点点头:“如此甚好。”

    接着又问姜月:“阿月可还有东西在城外吗?你住的院子已命人在收拾了,要是还有什么东西在客栈里,就叫陈折带几个人去取来。”

    姜月摇头:“我没有别的东西,也没住客栈。离开济州后便一路过来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身上的小药箱里了,她望了望脚下。

    陈洛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只褐色的小箱子看不出材质,棱角已经有些磨圆了,可见有些年头。和寻常药箱不同,它顶上没有把手,被姜月摞了个小包袱,背面却系着绳子,可以让人一路背着。

    陈洛川心中一动。

    压下心底的狐疑,他仍面色和煦道:“既然如此,阿月先在这里住下,缺了什么东西,告诉我也好,告诉陈折也好,都能为你置办。”

    姜月点头应下:“多谢家主。”

    忽然房外有人敲了敲门,陈折进来通传说晚饭备下了。

    陈洛川问道:“姜女郎的屋子收拾好了吗?”

    陈折答:“回家主,已经收拾了东阁边上的栖云馆的两间屋子,院子暂时没打理好。”

    陈洛川道:“那今晚且先住着,院子日后慢慢打理。”

    陈折是他倚重的亲随,做事果然相当妥帖。东阁是他的书房,日常呆得最久的地方,把姜月安置在旁边正是他的意思。

    随后又对姜月说道:“阿月,我今日带着病气,不便多留你,你跟着陈折先去。等会儿他们会把饭给你送去,家中没什么人,自己在房里吃了就好,以后若是嫌冷清,也可来我这里吃。”

    姜月点点头,又对陈洛川行了一礼:“那便不打扰家主休息,姜月告辞。”她转身想要跟着陈折走,陈折忙落后半步,恭敬地略一弯腰,伸出胳膊请她先行。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是要在此常住了。陈折维持着面具脸,在心里放飞了各种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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