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厌又做了梦。
梦中，又回到了十年前。
寒夜寂寂，冬雪凛凛。
秦厌那时年仅九岁，满面尘土，衣衫褴褛，身形幼小，背上扛着沉重的装满药材的背篓，靠替人到险峻崎岖处采摘灵药为生。
那日，是她的生辰。她为了采药，伤得鲜血淋漓，新伤叠旧伤，走路都困难，还被拖欠了工钱。
她饿得连声响也发不出，倒在雪地中，任雪将自己徐徐掩埋。
却有一小少年，墨发高束，目若朗星，眉梢含笑，白衣胜雪，袖上布着泼墨山河，披着月华朝秦厌优雅走来，背上她的背篓，将她抱回了家。
少年家中，灯火明亮，点着可以镇痛的草木香，他的床褥也是温暖的，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没比秦厌大多少，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打来热水，拿来灵药，为她疗伤。
待她清醒，问过她的名字后，少年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名叫谢钰。
接着，谢钰含笑问：“为何这般辛苦？你分明这么小。”
年纪尚小的秦厌见世上还有人对她这么好，吸了吸鼻子，哇的一声便扑进了谢钰怀里痛哭。
“我……我娘亲根本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我……我找不到其他的活路，只……只能采药，还要被拖工钱。”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不仅工钱没要到，还受了重伤，快要饿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根本没人在乎我，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
谢钰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抚，吩咐侍从端来一碗热粥，端勺一口一口轻轻喂至她嘴里。
“怎么会呢，我在乎你。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然我会很难过。”谢钰摸着她的头，笑意明朗。
秦厌看着谢钰温柔的面容，只觉天上的星星也没他的笑容好看。
喝完粥，谢钰递给她一根糖。秦厌含在嘴里，比蜜还甜。
“别怕，以后每年你过生辰，可来找我，我都会陪你过。”谢钰说。
“那我也要每年都给小哥哥过生辰，给你准备生辰礼！”秦厌含着糖，手里把玩着谢钰刚刚送她的孔明锁，欢欢喜喜地说。
“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失约了。”谢钰笑着说。
期间，他们经常一起玩耍，那段时光比星辰还要璀璨，比仙玉还要珍贵。
秦厌日日缠着谢钰，坐在他怀里，撒娇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谢钰笑说好。
四年后，秦厌再去找谢钰时，那处庞大的宅院却已夷为平地。
时光荏苒，再见到谢钰时，他已经成为了东篱第一宗门----临渊阁的少宗主，惊才绝艳，众星捧月。
但谢钰不再记得秦厌，脸上也再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凉薄冰冷。
他身边也有了另外一个姑娘。那姑娘才貌双绝，温雅若云，样样都比秦厌强。
那是他的小师妹，傅婉清。
秦厌不相信谢钰真的忘记了她，遂拜入临渊阁当了杂役弟子，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裙，找到谢钰，委屈巴巴地想像小时候那样向他撒娇，却被他无情推倒在地。
谢钰凉凉地对她说：“何处来的失心疯，滚。”
他转身，与他的小师妹傅婉清一同离去。两人牵着手，像秦厌幼时与谢钰那样。
后来，秦厌又钻研厨艺，做出谢钰少时最爱吃的菜，端到谢钰面前。谢钰直接将汤盅摔碎，冷冷道：“脑有顽疾就去医泉峰治，别来烦我。”
再后来，秦厌去买谢钰可能喜欢的字画，准备送给他。谢钰转手就将其扔进了废物鼎，这次多说了几句话：“如此不知寡廉鲜耻地三番五次纠缠于我，送的屡屡皆是此等废品不如的货色，可笑至极。”
语声刻薄得让秦厌心痛如绞。
梦境止于此刻。
秦厌湿着眼睛醒来，她擦干净眼泪，坚定了心境。
没关系，只要让谢钰更加了解她一些，她不信他不会回心转意。
毕竟，他曾那么好。
晨光熹微，穿云破雾，抚过波光粼粼的帝京河，浮光跃金。
秦厌穿好杂役弟子所属的黑色教服，拎上热气腾腾的食盒，从苑珩轩去到了帝京城街上。
街道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小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各家小店纷纷拉开店门，开启新一天的营业。
秦厌在一家专门卖字画的店前驻足，望着眼下整齐摆放的字画，拿起了其中一个以烫金镶嵌的金色卷轴，调动灵力，将其摊开。
是一副书法，书的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整体笔法潇洒自如，走势蓬勃大气，字体灵隽清逸，端的是一张风格自显的佳品。
右下角，题着“谢景煜笔”，盖着谢钰个人专有签章。章如其人，隐隐透着一股清冽淡冷之感。
那店家见秦厌拿起看了半天，笑容可掬地从店内踱步来到秦厌身侧，大为赞许道：“姑娘实在独具慧眼，此为景煜仙君亲笔所书交予帝京城书协的字画，只有敝店获得独家售卖权，哪怕是在黑市也万金难求的绝世珍品！”
秦厌柳眉一挑：“废话少说，怎么卖？”
店家：“这个嘛，好说好说，小人瞧姑娘能直接打开，必是修仙之人，既如此，姑娘只需予小店十万灵玉便可带走。”
秦厌眼梢一抬，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店主可是说岔了。此物确为景煜仙君墨宝，然其周身灵力阻滞，纸面僵硬，绝不可能会出自帝京城书协。”
她将卷轴放回，轻飘飘道：“这不过是店主运用琼烟玉，复制而来的赝品罢了。”
一个赝品，还敢堂而皇之地售价十万灵玉。
这店主比离筠还要奸商。
那店主闻言，顿时不高兴了，额间皱得青筋渐起：“姑娘休得在此信口开河，损害敝店清誉！”
“因为真品早已被我收藏。”秦厌冷不丁一句话，就让店主立时噤了声。
店家在心中腹诽：……你既然就没想买，还有真品在手，你嚷嚷什么？
秦厌懒懒地朝店主摆了摆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店主勿急，我此番前来贵店，也并非是为了砸你招牌。”
她拿起了旁边一个色泽灰蒙、眼看上去颇有些破旧的卷轴。
“这个，我要了。”
秦厌付过钱后，往临渊阁所在的琼莱山山门走去。
这分明是早已故去的书法大家顾子旭为赞颂司命之神而题写的《司命颂生歌》原本，却被这店家当作一个破旧摹本随意甩卖。
果真是草台班子的世界，这样一个不识货的店家也能开起字画店来了。
秦厌的眸光有些缥缈。
以往，她和谢钰在一起时，他会在几案上静静题写书法，她就坐在旁边看着。谢钰那端正严明的模样就像画一般。
一天，谢钰一边写着，一边温柔笑问：“鸢鸢可知，我最喜爱的书法名家是何人？”
秦厌睁着闪亮亮的双眸，瞳光清澈，天真无邪道：“在我眼里，阿钰哥哥就是世上最棒的名家！”
谢钰轻笑出声，放下笔杆，将秦厌抱入怀中，轻抚她的头。
“我最喜爱的，是顾湘顾子旭，世人尊称顾大家。鸢鸢可要记好了，不然我可是会难过的。”谢钰捏了捏她的脸。
时至今日，多年过去，秦厌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谢钰却将秦厌忘得一干二净。
但，若是能让谢钰高兴的事，秦厌都愿意去做。
曜阳高悬，柔和日光穿云掠隙，漫绽烈芒，为广阔云海渡上一缕浅金。隐约可见，云海中央落着一处高悬于空的天上阙。
此为临渊阁弟子公用的修炼宝地，太行仙阙。太行仙阙景色美若九重天，且其灵气充裕，灵植遍地，因而广受宗内弟子欢迎。长老阁为了保持秩序，便于管理，让宗内弟子出示身份玉牌按照等级依次前往。
像秦厌这般的杂役弟子，只能老实排半天队了。
秦厌驱动灵力，让食盒内的饭菜保持温热。她站在长长的弟子队列中，排了约莫一刻钟，出示身份玉牌后才被放行。
秦厌随领事弟子驾云前往，抵达后，一缕浓郁的兰花香飘至秦厌鼻间，使得她立时侧目。
入眼，便见一女子，笑语嫣然，云鬓嵯峨，冰肌玉骨，头挽朝云髻，身着月霞锦织就的水蓝长裙，施施然朝秦厌踱步而来。
“这不是秦小师妹？看你手上提着东西，是要给阿钰的吗？我可代为转交。”傅婉清笑盈盈道。
秦厌心下一紧。
在初次见到傅婉清时，秦厌就认为她貌若月娥，艳冠帝京，气韵高华，是个顶顶漂亮的大美人儿。
且傅婉清个性优雅温婉，有时看见秦厌被谢钰冷待时，也会帮秦厌在谢钰说上几句好话。
但，秦厌并不是心胸十分宽广的人，她做不到与傅婉清心平气和地说话，也不想与傅婉清起冲突让傅婉清难堪。
因而，秦厌摇头道：“多谢傅师姐，但不必了。”
傅婉清全然不恼，依旧婉然笑着，走近秦厌，非常亲热地拉起了秦厌空着的那只手：“跟师姐讲什么见外话，走，我们去找阿钰。”
秦厌感知到傅婉清手掌滑嫩的肌肤，心头莫名涌现出了浓烈的不适。
她想甩开这只手。
蓦地，不远处的太行仙涧内，倏然间瞬涌数道汹涌灵泉，势若海中巨啸，猛朝四周奔去！
然而，就在那潮水要向众弟子袭去之时，一柄长剑倾然从中破出，瞬间让其聚拢，尽数回到了太行仙涧池中。
众弟子皆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发出震惊的赞叹声。
“是谢师兄！”
“谢师兄出来了！”
“谢师兄对水潮的掌控力已臻此境，怕是不日就要突破分神之境，真不愧为临渊阁千年来的第一天才！”
“难怪少宗主的位置传给了谢师兄，而不是给宗主亲子林师兄呢！”
秦厌侧眸，望着那自褪去的海潮中，逐渐步来的颀长身影。
以前的谢钰，身边只有秦厌一个人，她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
现在，秦厌只能站在人群之中，存在微弱地看着他。
“啊，谢师兄朝傅师姐那里去了！真不愧是如胶似漆的未婚夫妻啊。”一弟子叹道。
另一弟子眼睛却霎时睁大了：“等等，傅师姐身边的是……”
秦厌实在忍无可忍，奈何傅婉清的力道实在有些紧，她费了很大劲才彻底甩开了她的手。
谢钰行至二人身前。风一拂过，吹得他发尾轻晃，一双幽深的桃花眸尽显凉薄，暗绣银纹的衣袖飘然浮动，他却不紧不慢，泠然若仙。
谢钰将方才呼潮铸啸的灵渊剑化作浮光没入识海之内，冷若霜雪的黑眸在看见傅婉清时，浅浅地漾起一丝柔色。
却在转眼觑见秦厌时，又冷了下去。
傅婉清感知到秦厌甩开她手的力度，美眸中闪过一缕暗光，突然间一个没站稳，向地面摔去，她顿时娇喝出声：“啊！”
谢钰剑眉微敛，眼疾手快地闪身至傅婉清身侧，稳稳扶住了她，将她纳入怀中。
秦厌：？？？？
她用的力道是有些大，但傅婉清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怎么可能会被她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给随手撂倒在地？
想也知道，绝对不可能！
傅婉清肯定是装的！
秦厌看向谢钰，看见他英俊的脸尽罩阴翳，正冷冷盯着她。
秦厌心头霎时一抽，疼得她连呼吸都紧促了起来。
他、他不会信了吧？
“我原本当你只是不知礼义廉耻，谁知还心性恶毒，竟敢在我眼前这样伤害阿婉，”谢钰面色沉凉得好似要立即结出冰渣，“你是想入刑法司受刑么？”
秦厌整个人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右手拿着的食盒和《司命颂生歌》顷刻间摇摇欲坠。
刑法司？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临渊阁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扭送进去的监牢！
纵然知道谢钰并不会真的这样做，可秦厌内心还是被被酸涩和伤楚填满，逼得她眼角猩红。
“阿、阿钰别这样，”傅婉清被谢钰拦腰抱着，皓腕轻轻抓住谢钰衣襟，她云唇轻抿，脸有些红，“秦小师妹她并非故意，你不必如此……”
“呵。”谢钰冷笑出声，那张在秦厌记忆中温柔若春风的面庞此刻满含凉意，神色刻薄，“我亲眼所见，还不是故意？”
“……她才是故意的！”秦厌忽然出声，颇有些声嘶力竭，“阿钰，你就算不信任我，你怎么不想想，傅婉清怎么可能会被我这个炼气期的人甩手就给放倒！分明是她自己故意摔倒的！”
谢钰凉凉看她一眼。
“你莫不成以为，高阶修士能时时刻刻周转灵力，保持警惕？阿婉方才牵着你，是想与你友好，如何能料到你心生歹念突然推她？你这般罔顾阿婉的信任，还有脸在此狡辩？”
秦厌浑身僵硬，拿着食盒和字卷，止不住地往后退。
好陌生，真的好陌生。
不会的，不会的，谢钰不会这样的！
这个和谢钰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谁？
谢钰抱着傅婉清，自秦厌身边走过，却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她。
“尚且不论我与阿婉已是未婚夫妻。即便没有阿婉，我亦不会心悦于你。”
“你只让我厌烦恶心。”
清朗隽逸的嗓音，弦音一般悦耳，但那话语，却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刃，牢牢地刺进了秦厌胸腔，搅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疼痛万分。
渐渐的，方才站在四周看戏的弟子也尽数离开了。
最终，徒留秦厌一人驻足太行仙阙，浑身颤栗。
自然无人看见，秦厌双眸中，那如泣血一般的妖红之色。
夜凉，月明，云浮，天沉，万籁俱寂。
秦厌面无表情地回到苑珩轩后院，进入寝室，锁好门，趴在窗边的几案上。
窗外月明星稀，苍云戴夜，冷月撒下清辉，融入静静流淌的帝京河内，伴着瑟瑟江风，尽显无尽凉意。
秦厌眸中暗淡无光，手指像是随意在虚空中轻轻一划，纳戒中的器物悉数出现在桌上。
字画、灵药、符纸、灵琴，以及包含孔明锁在内的各式各样的奇巧小玩具，全是秦厌省吃俭用拿工钱给谢钰准备的生辰礼。
谢钰分明说好了会在她每年生辰时陪她，给她送礼。
还说，等她长大，必定会娶她为妻。
他却失约了。
徒留她一人在原地，每年仍记着为他准备生辰礼。
可谢钰将秦厌以往送的东西全都扔掉了，秦厌根本不敢将生辰礼送出去，只能自己留着。
那是秦厌与过去的谢钰约定好的，不能被像废品一样被扔掉。
绝对不能。
秦厌手握谢钰送她的孔明锁，指间轻颤，眸中隐有泪光闪烁，声色却比微风还轻：
“骗子。”
梦中，又回到了十年前。
寒夜寂寂，冬雪凛凛。
秦厌那时年仅九岁，满面尘土，衣衫褴褛，身形幼小，背上扛着沉重的装满药材的背篓，靠替人到险峻崎岖处采摘灵药为生。
那日，是她的生辰。她为了采药，伤得鲜血淋漓，新伤叠旧伤，走路都困难，还被拖欠了工钱。
她饿得连声响也发不出，倒在雪地中，任雪将自己徐徐掩埋。
却有一小少年，墨发高束，目若朗星，眉梢含笑，白衣胜雪，袖上布着泼墨山河，披着月华朝秦厌优雅走来，背上她的背篓，将她抱回了家。
少年家中，灯火明亮，点着可以镇痛的草木香，他的床褥也是温暖的，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没比秦厌大多少，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打来热水，拿来灵药，为她疗伤。
待她清醒，问过她的名字后，少年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名叫谢钰。
接着，谢钰含笑问：“为何这般辛苦？你分明这么小。”
年纪尚小的秦厌见世上还有人对她这么好，吸了吸鼻子，哇的一声便扑进了谢钰怀里痛哭。
“我……我娘亲根本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我……我找不到其他的活路，只……只能采药，还要被拖工钱。”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不仅工钱没要到，还受了重伤，快要饿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根本没人在乎我，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
谢钰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抚，吩咐侍从端来一碗热粥，端勺一口一口轻轻喂至她嘴里。
“怎么会呢，我在乎你。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然我会很难过。”谢钰摸着她的头，笑意明朗。
秦厌看着谢钰温柔的面容，只觉天上的星星也没他的笑容好看。
喝完粥，谢钰递给她一根糖。秦厌含在嘴里，比蜜还甜。
“别怕，以后每年你过生辰，可来找我，我都会陪你过。”谢钰说。
“那我也要每年都给小哥哥过生辰，给你准备生辰礼！”秦厌含着糖，手里把玩着谢钰刚刚送她的孔明锁，欢欢喜喜地说。
“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失约了。”谢钰笑着说。
期间，他们经常一起玩耍，那段时光比星辰还要璀璨，比仙玉还要珍贵。
秦厌日日缠着谢钰，坐在他怀里，撒娇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谢钰笑说好。
四年后，秦厌再去找谢钰时，那处庞大的宅院却已夷为平地。
时光荏苒，再见到谢钰时，他已经成为了东篱第一宗门----临渊阁的少宗主，惊才绝艳，众星捧月。
但谢钰不再记得秦厌，脸上也再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凉薄冰冷。
他身边也有了另外一个姑娘。那姑娘才貌双绝，温雅若云，样样都比秦厌强。
那是他的小师妹，傅婉清。
秦厌不相信谢钰真的忘记了她，遂拜入临渊阁当了杂役弟子，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裙，找到谢钰，委屈巴巴地想像小时候那样向他撒娇，却被他无情推倒在地。
谢钰凉凉地对她说：“何处来的失心疯，滚。”
他转身，与他的小师妹傅婉清一同离去。两人牵着手，像秦厌幼时与谢钰那样。
后来，秦厌又钻研厨艺，做出谢钰少时最爱吃的菜，端到谢钰面前。谢钰直接将汤盅摔碎，冷冷道：“脑有顽疾就去医泉峰治，别来烦我。”
再后来，秦厌去买谢钰可能喜欢的字画，准备送给他。谢钰转手就将其扔进了废物鼎，这次多说了几句话：“如此不知寡廉鲜耻地三番五次纠缠于我，送的屡屡皆是此等废品不如的货色，可笑至极。”
语声刻薄得让秦厌心痛如绞。
梦境止于此刻。
秦厌湿着眼睛醒来，她擦干净眼泪，坚定了心境。
没关系，只要让谢钰更加了解她一些，她不信他不会回心转意。
毕竟，他曾那么好。
晨光熹微，穿云破雾，抚过波光粼粼的帝京河，浮光跃金。
秦厌穿好杂役弟子所属的黑色教服，拎上热气腾腾的食盒，从苑珩轩去到了帝京城街上。
街道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小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各家小店纷纷拉开店门，开启新一天的营业。
秦厌在一家专门卖字画的店前驻足，望着眼下整齐摆放的字画，拿起了其中一个以烫金镶嵌的金色卷轴，调动灵力，将其摊开。
是一副书法，书的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整体笔法潇洒自如，走势蓬勃大气，字体灵隽清逸，端的是一张风格自显的佳品。
右下角，题着“谢景煜笔”，盖着谢钰个人专有签章。章如其人，隐隐透着一股清冽淡冷之感。
那店家见秦厌拿起看了半天，笑容可掬地从店内踱步来到秦厌身侧，大为赞许道：“姑娘实在独具慧眼，此为景煜仙君亲笔所书交予帝京城书协的字画，只有敝店获得独家售卖权，哪怕是在黑市也万金难求的绝世珍品！”
秦厌柳眉一挑：“废话少说，怎么卖？”
店家：“这个嘛，好说好说，小人瞧姑娘能直接打开，必是修仙之人，既如此，姑娘只需予小店十万灵玉便可带走。”
秦厌眼梢一抬，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店主可是说岔了。此物确为景煜仙君墨宝，然其周身灵力阻滞，纸面僵硬，绝不可能会出自帝京城书协。”
她将卷轴放回，轻飘飘道：“这不过是店主运用琼烟玉，复制而来的赝品罢了。”
一个赝品，还敢堂而皇之地售价十万灵玉。
这店主比离筠还要奸商。
那店主闻言，顿时不高兴了，额间皱得青筋渐起：“姑娘休得在此信口开河，损害敝店清誉！”
“因为真品早已被我收藏。”秦厌冷不丁一句话，就让店主立时噤了声。
店家在心中腹诽：……你既然就没想买，还有真品在手，你嚷嚷什么？
秦厌懒懒地朝店主摆了摆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店主勿急，我此番前来贵店，也并非是为了砸你招牌。”
她拿起了旁边一个色泽灰蒙、眼看上去颇有些破旧的卷轴。
“这个，我要了。”
秦厌付过钱后，往临渊阁所在的琼莱山山门走去。
这分明是早已故去的书法大家顾子旭为赞颂司命之神而题写的《司命颂生歌》原本，却被这店家当作一个破旧摹本随意甩卖。
果真是草台班子的世界，这样一个不识货的店家也能开起字画店来了。
秦厌的眸光有些缥缈。
以往，她和谢钰在一起时，他会在几案上静静题写书法，她就坐在旁边看着。谢钰那端正严明的模样就像画一般。
一天，谢钰一边写着，一边温柔笑问：“鸢鸢可知，我最喜爱的书法名家是何人？”
秦厌睁着闪亮亮的双眸，瞳光清澈，天真无邪道：“在我眼里，阿钰哥哥就是世上最棒的名家！”
谢钰轻笑出声，放下笔杆，将秦厌抱入怀中，轻抚她的头。
“我最喜爱的，是顾湘顾子旭，世人尊称顾大家。鸢鸢可要记好了，不然我可是会难过的。”谢钰捏了捏她的脸。
时至今日，多年过去，秦厌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谢钰却将秦厌忘得一干二净。
但，若是能让谢钰高兴的事，秦厌都愿意去做。
曜阳高悬，柔和日光穿云掠隙，漫绽烈芒，为广阔云海渡上一缕浅金。隐约可见，云海中央落着一处高悬于空的天上阙。
此为临渊阁弟子公用的修炼宝地，太行仙阙。太行仙阙景色美若九重天，且其灵气充裕，灵植遍地，因而广受宗内弟子欢迎。长老阁为了保持秩序，便于管理，让宗内弟子出示身份玉牌按照等级依次前往。
像秦厌这般的杂役弟子，只能老实排半天队了。
秦厌驱动灵力，让食盒内的饭菜保持温热。她站在长长的弟子队列中，排了约莫一刻钟，出示身份玉牌后才被放行。
秦厌随领事弟子驾云前往，抵达后，一缕浓郁的兰花香飘至秦厌鼻间，使得她立时侧目。
入眼，便见一女子，笑语嫣然，云鬓嵯峨，冰肌玉骨，头挽朝云髻，身着月霞锦织就的水蓝长裙，施施然朝秦厌踱步而来。
“这不是秦小师妹？看你手上提着东西，是要给阿钰的吗？我可代为转交。”傅婉清笑盈盈道。
秦厌心下一紧。
在初次见到傅婉清时，秦厌就认为她貌若月娥，艳冠帝京，气韵高华，是个顶顶漂亮的大美人儿。
且傅婉清个性优雅温婉，有时看见秦厌被谢钰冷待时，也会帮秦厌在谢钰说上几句好话。
但，秦厌并不是心胸十分宽广的人，她做不到与傅婉清心平气和地说话，也不想与傅婉清起冲突让傅婉清难堪。
因而，秦厌摇头道：“多谢傅师姐，但不必了。”
傅婉清全然不恼，依旧婉然笑着，走近秦厌，非常亲热地拉起了秦厌空着的那只手：“跟师姐讲什么见外话，走，我们去找阿钰。”
秦厌感知到傅婉清手掌滑嫩的肌肤，心头莫名涌现出了浓烈的不适。
她想甩开这只手。
蓦地，不远处的太行仙涧内，倏然间瞬涌数道汹涌灵泉，势若海中巨啸，猛朝四周奔去！
然而，就在那潮水要向众弟子袭去之时，一柄长剑倾然从中破出，瞬间让其聚拢，尽数回到了太行仙涧池中。
众弟子皆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发出震惊的赞叹声。
“是谢师兄！”
“谢师兄出来了！”
“谢师兄对水潮的掌控力已臻此境，怕是不日就要突破分神之境，真不愧为临渊阁千年来的第一天才！”
“难怪少宗主的位置传给了谢师兄，而不是给宗主亲子林师兄呢！”
秦厌侧眸，望着那自褪去的海潮中，逐渐步来的颀长身影。
以前的谢钰，身边只有秦厌一个人，她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
现在，秦厌只能站在人群之中，存在微弱地看着他。
“啊，谢师兄朝傅师姐那里去了！真不愧是如胶似漆的未婚夫妻啊。”一弟子叹道。
另一弟子眼睛却霎时睁大了：“等等，傅师姐身边的是……”
秦厌实在忍无可忍，奈何傅婉清的力道实在有些紧，她费了很大劲才彻底甩开了她的手。
谢钰行至二人身前。风一拂过，吹得他发尾轻晃，一双幽深的桃花眸尽显凉薄，暗绣银纹的衣袖飘然浮动，他却不紧不慢，泠然若仙。
谢钰将方才呼潮铸啸的灵渊剑化作浮光没入识海之内，冷若霜雪的黑眸在看见傅婉清时，浅浅地漾起一丝柔色。
却在转眼觑见秦厌时，又冷了下去。
傅婉清感知到秦厌甩开她手的力度，美眸中闪过一缕暗光，突然间一个没站稳，向地面摔去，她顿时娇喝出声：“啊！”
谢钰剑眉微敛，眼疾手快地闪身至傅婉清身侧，稳稳扶住了她，将她纳入怀中。
秦厌：？？？？
她用的力道是有些大，但傅婉清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怎么可能会被她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给随手撂倒在地？
想也知道，绝对不可能！
傅婉清肯定是装的！
秦厌看向谢钰，看见他英俊的脸尽罩阴翳，正冷冷盯着她。
秦厌心头霎时一抽，疼得她连呼吸都紧促了起来。
他、他不会信了吧？
“我原本当你只是不知礼义廉耻，谁知还心性恶毒，竟敢在我眼前这样伤害阿婉，”谢钰面色沉凉得好似要立即结出冰渣，“你是想入刑法司受刑么？”
秦厌整个人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右手拿着的食盒和《司命颂生歌》顷刻间摇摇欲坠。
刑法司？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临渊阁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扭送进去的监牢！
纵然知道谢钰并不会真的这样做，可秦厌内心还是被被酸涩和伤楚填满，逼得她眼角猩红。
“阿、阿钰别这样，”傅婉清被谢钰拦腰抱着，皓腕轻轻抓住谢钰衣襟，她云唇轻抿，脸有些红，“秦小师妹她并非故意，你不必如此……”
“呵。”谢钰冷笑出声，那张在秦厌记忆中温柔若春风的面庞此刻满含凉意，神色刻薄，“我亲眼所见，还不是故意？”
“……她才是故意的！”秦厌忽然出声，颇有些声嘶力竭，“阿钰，你就算不信任我，你怎么不想想，傅婉清怎么可能会被我这个炼气期的人甩手就给放倒！分明是她自己故意摔倒的！”
谢钰凉凉看她一眼。
“你莫不成以为，高阶修士能时时刻刻周转灵力，保持警惕？阿婉方才牵着你，是想与你友好，如何能料到你心生歹念突然推她？你这般罔顾阿婉的信任，还有脸在此狡辩？”
秦厌浑身僵硬，拿着食盒和字卷，止不住地往后退。
好陌生，真的好陌生。
不会的，不会的，谢钰不会这样的！
这个和谢钰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谁？
谢钰抱着傅婉清，自秦厌身边走过，却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她。
“尚且不论我与阿婉已是未婚夫妻。即便没有阿婉，我亦不会心悦于你。”
“你只让我厌烦恶心。”
清朗隽逸的嗓音，弦音一般悦耳，但那话语，却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刃，牢牢地刺进了秦厌胸腔，搅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疼痛万分。
渐渐的，方才站在四周看戏的弟子也尽数离开了。
最终，徒留秦厌一人驻足太行仙阙，浑身颤栗。
自然无人看见，秦厌双眸中，那如泣血一般的妖红之色。
夜凉，月明，云浮，天沉，万籁俱寂。
秦厌面无表情地回到苑珩轩后院，进入寝室，锁好门，趴在窗边的几案上。
窗外月明星稀，苍云戴夜，冷月撒下清辉，融入静静流淌的帝京河内，伴着瑟瑟江风，尽显无尽凉意。
秦厌眸中暗淡无光，手指像是随意在虚空中轻轻一划，纳戒中的器物悉数出现在桌上。
字画、灵药、符纸、灵琴，以及包含孔明锁在内的各式各样的奇巧小玩具，全是秦厌省吃俭用拿工钱给谢钰准备的生辰礼。
谢钰分明说好了会在她每年生辰时陪她，给她送礼。
还说，等她长大，必定会娶她为妻。
他却失约了。
徒留她一人在原地，每年仍记着为他准备生辰礼。
可谢钰将秦厌以往送的东西全都扔掉了，秦厌根本不敢将生辰礼送出去，只能自己留着。
那是秦厌与过去的谢钰约定好的，不能被像废品一样被扔掉。
绝对不能。
秦厌手握谢钰送她的孔明锁，指间轻颤，眸中隐有泪光闪烁，声色却比微风还轻：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