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沉了,两小只却还不想分离,靠在陶唐所的高院围墙外,互诉心事。

    “你是说我老师刚进城的时候遇到了坐地起价?”

    “就是城墙外那伙,好多人上当。外头的马只进不了虹坞,这些人就是打个信息差。在外头说好了人力驮货,一人一趟五钱。这老小子进城带了足足六箱行李,这么肥厚的差事,人人都来分杯羹。”

    “最后来了几个人?”刘北旻问道。

    “十又有九。”秋一诺道,“袁其徼自己先进城张罗房产了,等见着乌泱泱一队人马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帮人真是……”

    “你这老伙计平时满腹经纶,哪吵得过这群地痞流氓,高低是被推搡糊弄。”秋一诺摇摇头,“脾气却倔得很,嚷嚷着要报官。”

    “如今的司察,毛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闹到了官府不好收尾,所以……”刘北旻分析道。

    “所以找了我做红脸儿,”秋一诺抢过话头,“那伙人和我叔叔有些交情,你姐姐我自然无利不起早,进去斡旋了一番。”

    刘北旻轻笑了出来,道: “我老师真以为你是仗义相助的侠女,你可真是……”

    “他也算没被大占便宜,最后仅仅收了六人两趟的价。”秋一诺拍拍靠在墙上的刘北旻肩膀,“这社会本是如此,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你要是不能做一把向外的刀,就只能任人宰割。”

    刘北旻起身摸摸后脑勺,疑惑地问:“这确实是门难懂的学问,和书上说得不一样。”

    秋一诺浅笑,上手也摸摸刘北旻脑袋上的头发,两人相视而笑。

    “那我替你开蒙是怎么回事?”刘北旻突然想起来。

    秋一诺听此,嘴角一弯,道:“我原以为这事就翻篇了,哪知前几日膳祖摊又遇见了这位旧人。他感念我有助于他,与我攀谈起来。之前就听说你最近在拜师,但是你祖父与他有些不睦,对方不肯爽快留你。我料想便是这云都来的纪扬书院主理人,一问果然就是。”

    “我爷爷粗人行径,老师高风亮节,自然不能一道。老师之前对我多有考究,我苦于不能证明自己。”刘北旻失落道。

    “你祖父那暴发户小人得志的嘴脸,谁受得了?”秋一诺埋怨道,“所以,为了给你加些印象分,我故意编了这么一套你教我读书写字的由头。”

    “没想到我老师也吃这有教无类的一套。”

    “可不止,”秋一诺补充道,“你是虹坞首富的孙子,我不过罪臣家仆,外人眼里的云泥之别。你能放下身段和我结交,在袁其徼这样的老古董眼里,你是为人虚怀若谷的高尚之人。”

    刘北旻捂住秋一诺嘴巴,道:“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没有人生来高贵。”

    “好好好,你是屠夫种,我是小叫花。”

    刘北旻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刚下心头,脸色又凝重起来。

    “又怎么了,小祖宗。”

    “燕儿,”刘北旻面露愧色,“我要和你,和你叔叔道个歉,我不该说他……”

    秋一诺当下了然,没有应答。

    “我不该说他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刘北旻强调,“我那时气急了,我胡说,我错了。”

    “他本来就是个废料斗子,你没说错,”秋一诺坦然,“不知道又去哪鬼混,足月未见了。”

    “他才是你的启蒙老师,你行事作风多似他,我难免,难免迁怒于他。”

    “是我落子有悔耍流氓在先,你也没说错。我起先恼你也是胡搅蛮缠,他与我本就是没有未来的混子。”

    “你又如此妄自菲薄,你叔叔怎样与我无关。但你是我眼里云上轻快肆意的燕儿,全天下的人都比不上你的一片羽绒。”

    秋一诺被夸没有喜悦,反而微微叹气道:“虎子,你得快些长大了。”

    刘北旻不解。

    秋一诺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说:“虎子,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还有早课呢。”

    刘北旻自然是依依不舍,奈何夜色更深了。软磨硬泡下,约定再次下棋,这才分道扬镳。

    五更天晓,月落星稀;鸡啼三声,东方启明。起先是有些白的晃眼,过了几许又平添了少许夺目的灿烂,渐渐地色彩更加艳丽起来,射出斑斓的红光。旭日初升,蓬勃欲出,整条街都将苏醒过来……

    张由成功交接了早班,收到了许非托人捎来的话:今日会迟到片刻,日程一切照旧。张由心知肚明,喻文泰虽然软禁于此,但毕竟到了这把岁数。除了每日两次的定时汇报,上头的人早已放松警戒,负责看管的人员麻痹懈怠也是常事。

    张由沉下脸,接受了现阶段只能做小伏低的现实。他来到柴房,推门而入,地上躺着的细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心想:“算你守约。”

    秋一诺被他开门而入一惊,赶紧拿起盖在身上的衣物起身,怒斥:“你为什么不敲门?”

    “我来放你出去。”来人脸色铁青,语气明显也带着怒意。

    秋一诺立刻换了副嘴脸,嬉皮笑脸相对,道:“小哥真是仁善,一看就不是爱计较的主。”

    张由本想报昨日被愚弄之仇,结果她这般说辞。用力一击打到了棉花上,不愿多说,转头离开了。

    今日其实轮到秋一诺当值,所以她回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便去东院唤喻文泰起床。老年人睡眠本来就少,秋一诺到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入座晨书,刚劲有力的毛笔文书铺了一桌子。

    三年前开始,对陶唐所的监察就没有那么严格了,带东西进来相对便利。秋一诺想起袁其徼的话,将伴手礼中的一管冬茶拿了出来,冲泡了端到喻文泰桌上。

    “叔祖,用茶。”

    喻文泰没有在意,依旧奋笔疾书。秋一诺望着这位祖辈老人,年轻时也是举国盛誉的贤明太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自请被废,甘心在这方圆之地蹉跎余生。

    喻文泰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停下笔,凑近闻了闻,道:“这是什么茶?”

    “冬茶。”秋一诺回道。

    喻文泰有些失态,手中的笔掉在地上,晕开了不少墨点。

    “何处得来?”喻文泰的语气中有些急切。

    秋一诺闻言手足无措,忙回复:“遇上了一位叔祖的故人。”

    “何人?”

    “袁其徼袁讲师。”

    喻文泰眼中闪过一丝恍惚,随后恢复清明,呢喃:“常有……”

    他似乎腿脚支撑不住,连连后退,直跌坐在椅子里,秋一诺赶紧前去扶他。

    “叔祖,何妨?”秋一诺焦急地问询。

    喻文泰没有作答,仿佛有什么夺去了他的心神。他的手颤巍巍地指着桌上的那盏茶,语句却简洁明了,道:“端来。”

    秋一诺照做,但不放心交到他手上,只举在距他鼻尖毫厘的地方。喻文泰只是静静望着茶盏,蘸花白绿的釉料就和他一生一样恬静无端。他老了很多,老到心里已经没有波澜,他认命了,命运却再起涟漪。

    他注视良久,久到茶凉了。秋一诺小声提醒他,他失神中回转,抬起的手却轻轻放下了。

    “倒了吧,这么好的茶没有上等水质冲泡,浪费了……”

    秋一诺只觉得自己往日爱戴的叔祖有些反常,但言语间也不敢多问,端着茶就走了。等她回到里间伺候,喻文泰一切如常,之前的失神落魄好似秋一诺的妄想。

    喻文泰见到来人,主动开口问道:“许久不见你小叔叔。”

    秋一诺哑口无言,显然被问住了。

    没有等到回应,喻文泰也不急,接着嘱咐道:“见到了,让他来我处。”

    秋一诺微微点头,将厨房准备好的早膳呈给他。也不听他吩咐,自己坐下来和他一起用膳。

    喻文泰习以为常,接过她递来的香菇粥开始用餐。

    直到晌午,许非才到岗,身上的酒气经过一晚的熏陶发出恶臭。张由心下腹诽:“怎得不换身衣服来”。嫌弃归嫌弃,他人微言轻可不敢得罪这位顶头上司。

    许非打着酒嗝,回味着昨晚花天酒地的快乐。这次外派虹坞不算美差,但遥想在藏雾时有自家那个暴脾气的婆娘管着,别说是花酒,就是偶尔和同僚打交际桥牌都会被中途揪回去。次数多了,惧内的名号打响了,相伴消遣的人自然也怕惹麻烦,久了也没人邀约。

    他接着盘算着,昨日毛司察没有应约,但到底来了个杨边护。边护史在这边陲小镇是重职,这杨大浊保不齐有什么云都的人脉。此次应酬留了个好情面,到时给个好情分,多多提携,对自己仕途也有益处。

    张由可看不出他美滋滋的小九九,寻思今日下岗去岸江转转。虹坞的边防线临江而设,潮关就在岸江的下游。过了边防就是霞南国,现在不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但异族之人贼心不死。他有一位同乡正是潮关的边护史,老家托人寄来了请见书,人自然是得去拜访一下。

    这时,秋一诺端来了新茶,许非视若无睹,张由起身帮忙斟茶。

    秋一诺见状假意致谢:“多谢小哥。”

    张由嘴角向下一瘪,心里暗自打量:“你现在倒是嘴甜,不知道又在琢磨着怎么戏弄我。”

    “呀……”果然,随着秋一诺惊呼,一杯茶水应声倾倒,正好倒在了张由手上。

    滚烫的茶水烫得张由冷嘶一声,真是猝不及防。他连忙抽出手来,咬牙切齿地对着秋一诺怒目而视。若不是许非在场,恨不得立刻发作。

    许非听到动静,这才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这贱婢,手脚怎么这么不利落。”

    秋一诺装模作样地半鞠下来,张口讨饶:“大人,奴婢知错了,求大人饶恕。”

    张由没见过这种操作,心里啧啧称奇:“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许非张望着秋一诺,突然问道:“昨日犯事的也是你吧。”

    秋一诺眼里有些湿润,对着许非哀求道:“是奴婢那不争气的叔叔,欠了府里另外一个下人一些银两。我一介弱女子哪来那么多钱,还望大人做主。”说完拿衣角擦了擦似有似无的泪花。

    “弱女子……”张由哑然,“不要脸至此,厚脸皮至此,可谓能人。”

    许非冷哼一声,并不想管这等闲事。

    秋一诺自然知道许非是个冷心冷肺的功利人,闹腾得更欢了:“我可真是苦命啊,孤苦伶仃做了乞丐。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现在欠下一屁股债。被人指着脊梁追,还不如死了得了……”

    许非皱起眉头,烦躁起来,心想:“这泼妇当真闹起来,报告可不能糊弄。”

    秋一诺料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知道奏效了,哭闹得更厉害了。

    “行了,不过是只看门的狗,正好他也在养伤,换了就是。”他转身命令张,“让护院通知他不用来了,工钱自去所里领。”

    张由遵命,心里五味杂陈:“这小仆一定没那么简单。”

    秋一诺感恩戴德,对着许非阿谀奉承。许非眼下更烦了,他本就膘肥体壮,不爱动弹,随便挥挥手让秋一诺下去了。

    一通操作,让本就鲜少管闲事的许非口干舌燥,他捧起大茶壶,一饮而尽。

    张由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心想:“这茶我是无福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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