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两人心照不宣保持缄默的旧事,就这么被陆渊粗暴地掀开了棺盖,带出呛人的漫天灰尘。

    壁顶的感应灯木然熄灭,无情地带走最后的光亮。

    顾漪面容上最后一分表情也消失殆尽,宛如一尊静止的雕塑。

    静。

    昏暗的楼道寂静得像深山荒芜人迹的寒潭洞穴。

    其实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刹那,陆渊便觉说错了话。

    他望着顾漪,两人明明只有一人之隔,他却觉得似离她有千山万水之远。

    过去的事是两人之间的禁区。

    他十分清楚两人若要真正心意相通,那是绝对不可能回避的。

    可现在实在不是重提旧事的好时机。

    在他计划里,怎么着也该在他破除她心防后,再不济也该有铺垫。

    绝不该像现在这般冲动潦草,徒然让自己陷入进退维谷,这实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陆渊。”顾漪平静地唤了一声,“既然你…”

    “顾顾。”陆渊语速飞快地开口。

    其实抢话这种事依陆渊的教养是极少做的,可这次他在抢先一步打断顾漪后,却只感到一阵庆幸。

    因为他清楚顾漪要说什么。

    “顾顾。”陆渊动作轻柔地牵起顾漪的手,用指腹蹭着她的掌心,放低声音,“刚刚我只是心疼你,才会一时口不择言,你不会跟我怄气的,对吗?”

    顾漪淡淡地扯了下唇,“说完了?”

    陆渊被顾漪那么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心下愈发没底,只能一退再退,“顾顾,如果你不喜欢回忆过去,咱们以后都不提了,好不好?”

    “我从来不否定经验主义,也没有不喜欢回忆过去。”

    顾漪把手抽出来,语气就像外科医生用手术刀解剖一般冷静,可话语中的恶意如毒蛇一般展露獠牙。

    “所以根据经验,我只是厌恶有你的——”

    “叮零——”

    清脆的电话铃声蓦地响起,打断了顾漪说话。

    顾漪微微蹙眉,拿起手机看清来电人后,直接对陆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到一边飞快接起电话。

    陆渊深呼吸了一大口,食指勾着领结粗暴地扯了两下,秀雅的眉眼一片阴沉。

    这女人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当电话铃声响起时,他前所未有地领会到,什么叫作如释重负。

    而还没等陆渊缓神多长时间,下一刻,他便见顾漪招呼也不和他打一声,猛然转身大步离开。

    陆渊登时看出顾漪的状态很不对劲,快步来到顾漪身边。

    “发生什么了?”陆渊问。

    顾漪来到侯梯厅,用力按了两下按钮等了几秒没有反应,转身便向应急楼道跑去,陆渊毫不含糊跟上。

    顾漪飞快地下着楼梯,百忙之中抽空看了陆渊一眼。

    她此刻只觉千头万绪,在至亲的生死病亡前,方才尖锐的恨意此刻只觉跟被蚊虫叮了一口似的,变得无关痛痒。

    随之,顾漪语速飞快言简意骇道:“我阿婆突发脑溢血,在宁镇的医院暂时稳住了,刚转来魔都的医院。”

    她的声音很镇静,但陆渊还是听到了其中细微的颤抖。

    32层楼,六百二十阶楼梯,顾漪硬是在五分钟内走完。

    顾漪解锁车门后刚要拉开,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侧伸出,带着点力道按在她手背上,陆渊磁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来开吧。你现在这状态不适合开车。”

    手背传来熨帖的温度,让她冰凉的指尖痉挛了下。

    顾漪深吸一口气,“好。”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很正确。

    顾漪坐上副驾驶,陆渊启动汽车上路后,她小腿才后知后觉地颤巍起来。

    如果不是陆渊接过方向盘,那安全隐患实在大。

    顾漪察觉到这一点后,握着拳的指尖掐进掌心里,强迫自己快速冷静。

    陆渊抽空看了她一眼,很有分寸地只说:“顾顾,不要急。”

    顾漪一直知道陆渊的声音好听,声线沉郁又清朗,还带着微磁感,就像吸人魂魄的神秘海域。

    而在此刻,就像有无形的、安魂宁神的魔力一般。

    顾漪闻言,轻轻地嗯了声,不知是陆渊的话起了作用,她剧烈的心跳和呼吸都逐渐平静下来。

    .

    顾漪穿过熙攘闹腾的走廊,鼻腔被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充斥着。

    在走廊的某个转角,她找到了在临时简易病床上昏迷着的外婆,外公挨在床尾顾着点滴。

    魔都医院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一床难求是常态,哪怕是在公共通道上的床位。

    顾漪虽然知道,外婆能有个床位,已经是医院尽力协调的结果,但看着这样可怜的场景,还是不免心酸心痛。

    顾漪调整好心情,走上前去,“阿公,我来了。”

    外公闻声抬头,原本一向精神矍铄的老人此时脸上难掩疲态。

    外公见到她时,先是抹了把脸,然后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漪漪来啦。”

    “外公在你上班时间打搅你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阿公,你不要这样说。你和外婆又不是外人,哪有麻烦不麻烦这说法的。”顾漪眼眶发酸,既自责又心痛。

    外公是位十分要强的老人,从来秉持着能自己解决的绝不麻烦别人,几乎没在在生活上向小辈要过什么。

    顾漪看向外婆,“阿公,阿婆现在具体情况如何?”

    外婆的病情十分严峻,进行手术已经刻不容缓。

    国内能做开颅手术的医生屈指可数,预约一场手术都是以年为计时单位去等待的。

    可外婆等不了了。

    接下来,顾漪打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

    先是用自己挂名在安森医药公司的飞行董事身份联系上安森董事长,再与研发部和F大医学实验合作的教授联系,七拐八绕,搭上数不清的人情。

    终于在天彻底暗下去前,她和国内神经外科圣手浅浅搭上线,但也只是加上联系方式而已。

    后续能不能加上一台手术还犹未可知。

    而这期间,她还被芯源的事务所缠身,应付了两位资方爸爸,审批下个月的总预算,邮件一封接一封地发出去。

    做完这一切,顾漪完全顾不得卫不卫生什么的了,虚脱靠在医院的墙壁上,闭眼假寐半天才稍稍缓过来。

    顾漪临走前看到护工已就位,与外公又打了个招呼,才一边仍忧心着外婆一边下了停车场,准备回家。

    她在来的路上陆渊和提前交代过,帮她把车停好后车钥匙放座位上,就不用管她了。

    而距离她到达医院至现在,已经过去快十个小时了。

    陆渊就在中间提醒她吃饭,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没有打扰过她,估计是开年了他也忙得很。

    顾漪在地下车场绕了半圈,找到自己车后浅浅松了口气,手刚放到车把手上,车门却自己突然打开,顿时把她吓了一跳。

    随之,露出陆渊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一双狭长黑眸懒散扫向她,“弄好了?今晚准备回家吗。”

    顾漪深呼吸一口气,心里面狠狠白了陆渊一眼。

    她本就又累又困,精神抗压到极限了,再被他这么一惊乍到,一时间只觉胸闷气短头晕眼花,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

    陆渊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他连忙下车半搂着她腰,拥她进怀中,问:“怎么了?”

    顾漪虚弱地靠在陆渊身上,将大半重量压给他,熟悉的木质调浅香环绕了她,安神又舒心。

    顾漪缓了一会儿后,睁开眼,没有半分迟疑地直起身,把自己从陆渊怀中分开。

    “没事,刚估计就有点低血糖。”她语调平稳地与往常别无二致,

    陆渊仍不放心地盯着她,看上去大有把她重新送回医院的打算。

    “你没吃饭?”陆渊微挑眉梢,眯了下眼。

    嗯?

    这是被发现了吗。

    顾漪抿了下有些发干的唇。

    不知是因为脸颊边还留着男人的体温,她被陆渊这样幽幽觑着,竟莫名生出点心虚。

    真是离谱。

    紧接着,顾漪便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一时不察被陆渊带跑情绪了。

    一股烦躁涌上顾漪心头,

    其实更多是对自己的懊恼,随即她的大脑中拉起一道警戒线。

    对于顾漪来说,情绪是手段是工具,反被掌控情绪是极其危险的。

    “对付了几口。”顾漪揉着眉心淡淡地道。

    “这样啊。”陆渊看着眼前人的神色,在短短几秒里几经变换。

    顾漪眼中先是出现几种混杂在一起的情绪,那些太快太模糊,容不得他仔细辨别。

    但是,他抓住了顾漪眼中最后剩下的情绪——这个他可太熟悉了,那是警惕与防备。

    可他看着顾漪已带上血丝的瞳仁,平素清冷无瑕的面容此刻难掩憔悴,他只恨不得替她拂去一切烦恼。

    多可笑可叹,他陆渊竟也有如此上赶着的一日。

    要不是在这样特殊的节骨眼上,他决计不会这样忍下来,定会借此发作。

    陆渊近乎狼狈地撇开眼,感觉心脏像被倒灌了海水似的,苦涩无声地在全身蔓延开来。

    “还站着干嘛,我要回家了。”说着,顾漪抬脚就要坐上车。

    “我来开吧。”陆渊在心里叹息着,放任自己妥协,“看你这脸色跟下秒就要厥过去一样,也开不好车,我就大发慈悲再给你当回司机。”

    顾漪被陆渊揽着肩膀,被他半哄半推间坐上副驾驶,然后透过乌蒙的玻璃,看着陆渊大步绕回驾驶座,他冷肃的侧脸在她视线中一晃而过。

    不知是否为玻璃膜色调的缘故,她忽的发觉,陆渊一向矜贵的气质中,何时沾上了几分沉郁。

    是因为她吗?

    这个念头让顾漪怔了一瞬,她下意识偏过头,又看了眼坐上驾驶座的陆渊。

    陆渊一边启动汽车,一边还有闲心跟她打趣儿,“累就歇会儿吧,不会把你卖了的。”

    男人漫不经心地打着方向盘,斯文依旧,姿态是一如既往的矜贵。

    顾漪收回目光,心想大概是她眼花了吧。

    .

    大概是身体已经到极限,顾漪一沾上座位便沉沉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顾漪感到胳膊传来一阵摇晃,蹙着眉掀开点眼皮。

    然后她耳边传来低沉悦耳的声音,“顾顾,醒醒。”

    顾漪定了定神,问:“这是哪里?”

    陆渊说:“带你吃个夜宵。”

    顾漪望向窗外,是颇有些年代的老街区,昏暗街灯下的水泥路面布满裂痕,行人来往间满是烟火气。

    陆渊带着顾漪七拐八弯,来到藏在巷子深处,是连店牌都没有的小馆。

    进了里面,是半新不旧的装修,但从菜单后不知贴盖了几层的价格上,能看出是开了很久的老店。

    陆渊熟门熟路地点了餐,丝毫没有半点大少爷的架子,自然地塑料矮桌前坐下。

    “坐啊。”陆渊招呼了声还站着的顾漪,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抽了两张纸巾擦起桌面。

    顾漪闻言,慢吞吞地坐下了。

    倒不是嫌弃店老,一般这种老旧的小店味道都特正,她只是单纯饿过劲了,加上许多烦心事叠加在一起,导致食欲压抑。

    陆渊见她这样子,忍不住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漪摇了摇头,如实道:“还行。”

    陆渊见状也没有再强求,只是扯了些日常话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会儿,菜很快便上来。

    是一盅砂锅海鲜粥,端上来时还咕噜噜沸腾着,撒上一把水灵的葱花,飘散出诱人的香味。

    陆渊帮她舀了一小碗粥,特地挑出砂锅里她爱吃的松子仁,“尝尝。”

    顾漪没什么兴致地接过小碗,敷衍地舀了一勺送进口中。然而当舌尖尝到味道时,顾漪眼睛都亮起来了。

    这海鲜粥炖得软糯香甜,佐以虾仁和鲍鱼的鲜,一口暖暖的下去,直接从味蕾熨帖到胃。

    顾漪一口接一口,很快便将这一小碗吃得精光,她还感到意犹未尽,然后抬头正好对上陆渊含笑的双眼。

    “再来一碗?”陆渊扬了扬眉梢,诱惑她道。

    顾漪思考了两秒,果断认同了陆渊的提议,拿起长勺给自己又盛了满满一碗。

    陆渊见状轻笑了下,抬手端起自己的小碗,“来,咱们碰一碗。”

    “真幼稚。”顾漪失笑摇头,一边吐槽着,一边却也端起了小碗。

    料峭寒春的老旧小馆子里,两只小碗在升腾着热气的半空中相碰,磕出圆润的响声,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可惜没过多久,一道电话铃声如不速之客闯入,打破了这温馨的时光。

    “什么?!”

    顾漪接起电话后,面色刹那间变得凝重起来,“好,我马上过去。”

    说罢,顾漪拿起包,站起身,飞快往外走去。

    陆渊大步跟上顾漪,问:“发生什么了?”

    顾漪眉头拧得很紧,“外婆的病情恶化了,刚刚被送进抢救。”

    .

    手术室门外,顾漪倚靠在墙壁上,眼底倒映着指示灯刺目猩红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推开,里面走出一位护士,“家属在哪?”

    顾漪和外公连忙上前。

    护士扫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告知道:“病人只是暂时脱离危险,颅内大面积出血,最好尽快转移至可以安排手术的医院。”

    连这家医院都不能安排,那全国还有几家医院可以安排。

    外公闻言只是沉默地点头,顾漪应下,“好的。”

    护士说完转身离开,手术室的大门再次缓缓关合,只余下无尽的沉默与萧索。

    顾漪扶着外公在一旁板凳坐下,看着外公灰败的脸色,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因为在天人两隔的阴影下,什么话语都是那么苍白,她也不知怎么宽慰到外公。

    大概只有马上得到手术,或许才是最真切的定心剂。

    可这是开颅手术啊......

    国内她能联系上的人脉,已经全部试过了,结果还悬而未决。

    至于国外的医院,她也托了港城那边的朋友帮忙留意。

    可结果都仍悬而未决,等待的每一秒都是在与死神拔河。

    深深的无力感向她涌来,如同夜幕降临之时,大地无可抵挡地被黑暗笼罩。

    怎么办。

    .

    陆渊倚靠在栏杆上,姿态懒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机。

    “你还没回家?”顾漪一袭深咖大衣,走到陆渊身边站定。

    陆渊闻言,狭长黑眸一挑,“要是我回去了,咱外婆的手术可如何是好?”

    什么?

    顾漪愣住了,过了几秒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脑神经外科的圣手,时斯年。”陆渊对她扬了下眉梢,“听过吗?”

    当然听过。

    连她这种并不身处医学行业的人,都听过这位外科天才的大名。

    顾漪下意识屏住呼吸望向陆渊,心里蓦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而陆渊接下来这句话,就像是平地炸响一颗惊雷。

    “后天。时斯年来给咱外婆做术前检查,你提前和外公外婆打声招呼。”

    这是什么感觉?

    就像你为采一朵雪莲入药,跋山涉水却穷途末路之时,忽然那朵求而不得的雪莲,变魔术一样般“咻的”凭空出现在你手中。

    实在是太惊喜了,顾漪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幻听了。

    “怎么还哭了呢。”陆渊无奈地望着顾漪,抬手轻轻抹了下她湿润的眼尾。

    “哪有。”顾漪声音微哑,侧过头去。

    后知后觉地,顾漪才想起呼吸。

    随着大口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腔,让她有种溺水但劫后余生的恍惚,紧接着一股迫切的冲动在她心底翻涌,怂恿着她去确认这一惊喜的真实。

    而顾漪也这么做的。

    她上前紧紧抱住陆渊,如飞鸟投林般热切。

    “真的吗?”

    陆渊被顾漪撞了个满怀,他也没成想,顾漪的反应竟会这般大。

    不过感觉还不错。陆渊心想。

    于是,他愉悦地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抬手,回抱了怀中的顾漪。

    “你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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