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忆

    端拱一年春,天大旱。往年种满茶树的英山也显得了无生机。

    夕阳的余晖带着炊烟落入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院子。

    “妙因,毕少爷是个好人,给我们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不说,还对你一心一意,这门婚事是顶好的。”一位身着主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说道。

    “母亲,我明白,自小父亲去世,你拉扯着我和哥哥长大,今年茶山没有收成,毕少爷的救助和我们娘俩做的一些缠花才过活。”

    陆妙因握住李氏被粗糙的手掌,擦了擦眼角的泪,神色轻松地继续说,“倒是哥哥从京城回来考取功名,我也嫁入毕家,您就可以享福了。”

    闻言,一直佝偻着身子的李氏也舒展开眉眼,让陆妙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山祈福,不能耽误了好日子。

    夜渐深,陆妙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清冷的上弦月将屋内照得透亮,她隐隐有些头痛,自从去年不慎落水后,她忘记了很多事,勉强回忆也想不起来什么。

    嫁人前总是紧张的,他们的婚期就订在月中,不过十来天,她的嫁衣还没绣好,也不知道远在京城的哥哥能不能赶回来……

    思绪飘远,陆妙因想起她和毕叶的初见。

    当时是腊月,湖水冰凉刺骨,偏偏还下着大雪,听大家说是毕叶不顾一切跳入湖中将她救上来。

    陆妙因还记得睁开眼时的情景。

    她眼睛干涩,看得朦胧,只是隐隐望见一身青衣的男子坐在她的床边,手中还捧着热茶,恍若瞧见她醒了,轻声要她张口喝药。

    陆妙因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便默认了床边之人是为她看病的大夫,由着这个陌生男子给她喂药。

    后来大家都说她落水之后变傻了许多,不如早些机灵。

    可最麻烦的是,她一个闺阁中还未嫁人的女子,被外男抱出水中,在未醒的时候,这名外男还贴心照顾她。

    陆妙因和毕叶非亲非故,经此一事流言四起,皆是传言,说是陆家姑娘这辈子嫁不出去了。

    英山谁不知道毕家的雕版印刷生意越做越大,毕家唯一的小少爷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好心救了一个女子就要将她娶回家门。

    街坊四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毕小少爷早就和知县家的千金定了亲,可谓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至于陆妙因,她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父亲去世,兄长也不在身边,毕叶能救她已是保住了性命,其他的怎敢强求。

    在流言四处乱窜之时,毕家竟找了媒人,送上求婚启,与陆家议亲。之后两家说等婚龄到后两人再择吉日成婚。

    人人都说陆妙因走了大运,攀了门好亲事,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自己也觉得毕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除了落水当天,陆妙因将毕叶认成郎中外,只有订婚当日在帘子后面隐约看见他。

    陆妙因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落水后有部分记忆丧失,理所当然地以为,两人是毫不相识。

    直到今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后,毫无降水征兆,后山的茶树一点发芽的迹象也无。

    幸运的是,春天没有那么难熬。虽然茶树不发芽,但桑树倒是没受什么影响,靠着桑叶养着的家蚕,陆妙因和她的母亲将细细的蚕丝编织成缠花,勉强赚了些银钱。

    虽然陆妙因和李氏母女俩一年到头都花不了多少钱,但家中主要的经济来源被切断,缠花赚的这些钱哪能熬过一整年。

    再加上明年陆妙因就要出嫁,哪怕家中困难,总还是要凑点嫁妆出来。

    就在他们紧巴巴过日子的时候,毕叶给他们家送来了救济。不只是送了钱币,还送了些粮食大米。

    毕叶贴心到让人挑不出刺来,陆妙因心中十分感激,羞涩地对他说:“多谢毕公子。”

    谁知毕叶在听到“毕公子”这一称呼时,竟面露惊讶之色。

    陆妙因不知自己是什么地方说错,也面露疑惑。

    “妙因,你之前只有在生气时才会这样唤我,是怪我这些时日没来找你吗?有些刻字工人走了,铺子那边忙不过来,我……”毕叶略显紧张地解释道。

    在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陆妙因落水后,有段记忆也跟着丢失了,而这段记忆正是她和毕叶的相识相知。

    原来毕叶不是好心救她,而是他们早就认识,之前还对他有亲密的称呼,说明他们可能互通过心意。

    交谈几句过后,陆妙因发现无论如何回忆,也想不起和毕叶相识的过程。毕叶担心她身体有碍,立马唤来郎中。

    郎中说可能是落水受了惊,没有大碍,过几日也许就想起来了。

    毕叶听到郎中说没什么大碍后,也放下心来,他们都已订婚,之前的事以后可以慢慢说。

    外面刮起了大风,将窗户吹开,陆妙因收回思绪,起身关上窗户。

    黑夜空中,月光透亮皎皎,窗户边上还放着毕叶用檀木为她刻的“妙”“因”二字,昨日母亲为她在字上刷了刷油,在窗边放了一日后显得十分温润。

    毕叶听说她要上山祈福求珠后,专门为她刻了字,拇指大小,每字之中均有一小孔,可串在细线与佛珠之中。

    这算是毕叶送她的第一份礼物,说是定情信物也不为过,陆妙因想到这里,脸上不免一热,连忙将其收好。

    今夜的风格外大,窗户再次被吹开。

    “是要变天了吗?”陆妙因一边将窗户关严一边喃喃道。

    已过子时,陆妙因顾不上天气的变化,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英山被大雾笼罩。

    渐渐入秋,山上总是有些冷,陆妙因和李氏都穿上了厚实的衣服。

    “妙因,我瞧着这天不会是要下雨了吧,现今转凉,旱了这么久的天却要下雨了。”李氏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房门锁好,准备上山。

    “没事的母亲,等我嫁人了,您也不必那么辛苦守着茶山,只管享福就好。”陆妙因挽上李氏的手臂,说着宽慰她的话。

    02 求珠

    自从大旱以来,英山还没起过这么大的雾,白茫茫一片,叫人完全看不清前路。

    陆妙因心中有些不安,指月寺在半山腰,如果真的下雨,下山也不方便。

    “母亲,我瞧着这天实在有些不好,今日非去不可吗?”

    “你这孩子,我事先找人算过了,只有今天是祈福的好日子,我们慢些走就是了。”

    太阳渐渐升起,驱散层层水汽,大雾似乎散去不少,陆妙因和李氏虽走得慢,但还是赶在正午之前来到指月寺。

    指月寺内古树参天,青石板下青苔遍布,风吹叶落,发出清铃声响,屋檐上悬挂的青铜铃铛微微颤动。

    佛殿内,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耸立,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众生。陆妙因跪在佛像前,虔诚地向佛祖寻求庇护。

    “愿顺遂无虞,所得皆所愿,所遇皆所求。”

    吃过斋饭后,空中太阳被大片乌灰色的云遮挡,明明是日头正好的时候,却像是暮色将至。

    “妙因,你快去求个签,我们要快些下山了。”李氏眉头微蹙,希望这雨不要在回去途中下大。

    陆妙因心中平静,婚事已定,兄长在京一切安好,母亲也身体康健,她不知问佛祖什么问题。

    她手中摇晃着签筒,倏忽间掉出一支签牌,躬身拾起。

    “一箭射红心,人人说好音,日长鸡唱午,真火炼真金。”陆妙因低声念出,幼时兄长教她识字,但其中意思却不明确。

    正在苦恼之际,一位僧人不知何时站到陆妙因身后。

    “施主求的是佛祖灵签第一签,上上之卦,只是……”

    僧人忽然停顿,望了望外面阴沉的天气,陆妙因的心也被揪了起来,“不是上上之卦吗,师父为何这种神色。”

    “施主不必担忧,现是八月,一切顺遂,十月之时需尽快归家。”

    陆妙因听得一头雾水,“师父何出此言,我并无外出打算,又何谈归家。”

    僧人瞧了她一眼,又用指尖转动盘绕在腕处的佛珠,“施主尽快下山吧,所得皆会所愿,不必忧虑。”

    语毕,转身离开。

    僧人的话让陆妙因不安起来,李氏原本在给佛祖上香,瞥见自己的女儿从内殿走出,连忙询问卦象如何。

    “挺好的母亲,是上上卦。”雾气依旧弥漫在眼前,陆妙因没有说出与僧人后面的交谈,以免李氏担忧。

    李氏听闻,笑意蔓到眼角,带出丝丝细纹,“那就好,佛珠也串好了,你快戴上瞧瞧。”

    十二颗淡棕色的珠子间串着“妙”“因”二字,标示这是她的所有物,带着凉意的珠子落在手腕,不大不小。

    “毕少爷真是有心。”

    戴上佛珠后,李氏和陆妙因起身下山,往日上山只需走半个时辰,今日大雾,上山时他们走了快一个多时辰。

    山路说不上难走,指月寺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香客,道路自是平坦,但毕竟是山间,也不似清晨那般天光明亮,下山之路倒显得更为崎岖。

    雨终究是淅淅沥沥地下了。

    陆妙因与李氏小心地走着,只是毛毛细雨,下山之路已然走了一半,回寺庙躲雨也没必要,不如加快脚步尽快下山。

    只是天公实在不作美,哪怕母女二人加快脚步也抵不过越下越大的雨,鞋底沾满潮湿的泥土,头顶和身上虽有外衫护着,但还是淋湿了不少。

    “这可如何是好,树林间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等会我们娘俩回家熬点姜汤祛祛寒……”李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闪电吓得呆住。

    下雨后,雾气散了不少,可以清晰地看见,天空被一缕长长的闪电划破,光芒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闷雷,声音像是远处的山倾倒一般,即使脚底并无摇晃,陆妙因还是双腿打颤。

    李氏更是双腿一软,陆妙因眼疾手快将她扶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李氏嘴中念念有词,借着陆妙因的力缓缓站立,“我们再快些走吧,恐生是非。”

    陆妙因心中越发不安,但面上并未显露,沉声应着李氏的话。

    越是害怕什么,越会来什么。

    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陆妙因感觉衣角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想低头看看,可暗沉的天气让瞧不清。

    又是一阵惊雷落下,陆妙因越发心慌。

    这里是下山最危险的地方,左右两侧都是滑坡,她与母亲一前一后走着,稍有不慎就会滚落山崖。

    没办法,她使劲扯着被绊住的衣角,想要继续向前走。谁知,才走了一步,就被整个人就被扯了回去。

    陆妙因脑子一片空白,身上突出的骨节和山间锐利的土地相撞,手腕上的佛珠和“妙因”二字上上下下,她咬紧牙关,意识渐渐模糊。

    大雨一刻也不停,噼里啪啦地落在山间,让人只能听见雨声和雷声来的轰鸣。

    李氏惊慌地看着女儿坠落山崖,高声惊呼她的名字。

    “妙因!”

    03 医院

    “妙因,妙因……”

    陆妙因听见她的母亲远远近近地叫着她的名字,想要费力睁开眼看看。

    是毕叶吗?她似乎看见一名男子。

    “医生!”

    陆妙因感知到自己的一只手被松开,身旁在唤着什么人。原来不是在叫她啊,陆妙因呆呆地想着,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直到有人用强光照射她的眼睛,不适感将她拉入现实,思绪一下变得清明。

    这是什么地方?

    她回忆起刚才坠落山崖的场面,强光散去,细细看着周围。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这里是地府吗?

    陆妙因又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两名男子都身着异服,一个一身黑,一个一身白,头发几乎剃光只是堪堪盖住额头。

    黑白无常原来长这样吗?是来接我走了吗?

    陆妙因下意识地想跑,却看到自己躺在床上。

    “你能说话吗?”白衣男子声音轻柔地对她说道。

    “嗯。”她没想到自己真的还能发出声音,只是喉咙间像被堵住,干得厉害。

    “我是死了吗?”陆妙因在确定自己可以说话后,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黑白无常”皆是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陆妙因仔细辨认二人的模样,黑无常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兄长!”陆妙因看着眼前鼻梁挺拔,眉眼修长舒朗的男子。哪怕他的头发变得如此短,但这不是自己进京赶考的兄长还是谁!

    陆覆因嘴角微微抽动,努力消化了一下病床上陆妙因蹦出来的几句话,略作迟疑地对着一旁的医生问道:“我妹妹不会连脑子也撞坏了吧,她在胡言乱语什么。”

    没有人回答陆妙因的疑惑,陆覆因反倒是将她架到一个带滚轮的椅子上,去往另一个房间。

    光顾着看周围,却忽略自己身上的感觉。

    坐到轮椅上这一刻,陆妙因才感到自己的腿很疼,一点也动弹不了,她又用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和脉搏,感知着自己的生命。

    自己不会还活着吧?陆妙因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使劲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尖锐地攥疼暗示她的猜想可能是真的。

    毕竟话本之中都说,人死之后是感知不到心跳和疼痛的,那她如今是在何处?

    陆覆因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他是自己的兄长吗?陆妙因想起幼时淘气,上山采茶时,不小心用树枝在兄长手臂上划出一道伤痕。

    那时陆覆因的手臂上的血止都止不住,母亲指责了她许久,她自己也心存歉意,反倒是兄长不在意地说,男子身上有些疤没什么。

    像是急于求证般,陆妙因转头看向陆覆因左手手腕。

    一条弯曲暗色的伤痕清晰可见。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陆覆因看见她转头的动作,轻声询问道。

    或是对眼前未知恐惧,或是兄长的关怀,或是死里逃生的庆幸,陆妙因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陆覆因从没见过陆妙因这副模样,他们兄妹二人一直都是相爱相杀,彼此谁也看不顺眼。现在陆妙因将他的手腕抓得生疼,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缓缓蹲下,仔细看着自己的妹妹,明明什么都没变,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哭什么,是你求着我带你去英山的,谁也没想到会下雨,还出了车祸,你就是受了点伤,下次我开车注意点就是了,你可别和爸妈告状!”陆覆因似是玩笑似是安慰道。

    但陆妙因如同听天书般,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什么都不明白。车祸是什么?还有父亲,父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心中有万般疑惑,不知从何说起。

    “告状就告状吧。”陆覆因给她擦了擦眼泪,“我们先去做核磁共振,你不会真的变傻了,半天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好害怕。”

    陆妙因还是紧紧握着陆覆因的手腕,声音嘶哑颤抖。

    “没事,这是医院,刚刚医生告诉我,你可能有轻微脑震荡,”陆覆因说不出一句重话,也怪他开车不小心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算了,我们先去检查,等会再和你解释。”

    来到这里的第三天,陆妙因勉强可以拄着拐杖活动身体,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所有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小的屏幕中可以装下各种各样的人,小小的管道中可以流出源源不断的水,小小的按钮可以一直发出光亮,这里的夜晚比白天还亮……

    女医师对她说,“脑部遭受撞击后产生了记忆错乱,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好。”

    记忆错乱吗?她的记忆很清晰,她母亲的样貌,后山的茶树,母亲教她的缠花,还有求娶她的毕叶,除了不记得和毕叶的相识过程,她什么都记得。

    倒是这个名为“二十一世纪的现代”,陆妙因一概不知。

    她无法否认自己所有的记忆,还有她腕上的佛珠,上面的“妙因”二字与毕叶为她雕刻的一模一样,这是做不了一点假的。

    04 现代

    陆覆因是一名考古的专业人员,听闻英山有新发现的墓碑文物,开车前往调研,陆妙因闲着在家没事,便求着也带她去看看,谁料开车途中出了车祸,墓碑没看成,还把脑子撞坏了。

    为了让她尽快恢复记忆,陆覆因找了许多小时候的照片给她看。

    陆妙因越看越心惊,照片中的女孩和她确实长得一样,陆覆因的样子也和她记忆中的兄长相同,但那所谓的爸妈和她的父亲母亲完全不同。

    她的母亲李氏是四方脸,尖下颌,圆圆的眼珠,薄薄的嘴唇,身形虽然精瘦但十分有力康健。还有她记忆中的父亲,蓄着长长的胡子,脸庞刚毅稳重。

    虽然父亲离世得早,陆妙因知道,照片中的看着慈爱的男性和温柔清丽的女子,绝不是她的父亲母亲。

    那她究竟是谁?

    陆妙因来到镜子前,她穿着医院的病服。小巧的鹅蛋脸,额头饱满,有着一双和她母亲极为相似的杏眼,鼻梁高挺,嘴巴小小。微微抿嘴笑时,脸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不是一顶一的绝世美貌,但清丽可爱。

    这确实是她的容貌,可陆妙因知道,这不是她。

    她是占了谁的身体?

    一种难言的焦虑在陆妙因心中潜伏,种种猜想和忧思都在她的心绪中翻腾。

    如果这是别人的身体,身体的主人又在何处,坠落山崖的她又在何处?

    陆妙因的腿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走得有些慢,她可以出院回家了。

    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像是某种法器,还有高耸入云的房子,似乎可以直达天宫。

    即使陆妙因已经在心中默默震惊了很多次,但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一切是如何建造完成的。

    陆覆因在路边打了一辆车,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后排。

    “系好安全带。”前面的司机大声说道。

    陆妙因见陆覆因从身侧抽出一条长长的带子,然后插入某个细长的缝隙,于是学着他的模样将自己禁锢在安全带之中。

    “叔叔说得对,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陆妙因发觉这个兄长最大的特点就是话挺多,总是自顾自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车停在居民楼前,依旧是让人望不见的高楼。

    电梯一层层上升,最终停在二十三楼,陆妙因记得她在医院时住在三楼,那时她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结果现在直接住在二十三楼。

    她在英山时,去过最高的地方是大别山的山顶,她和兄长整整爬了一天,山顶之上可以远远地眺望到所有地方。

    可二十三楼只能看到对面的高楼和楼下的树木。

    陆妙因细细观察着这个家,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十分温馨,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摆放着照片和绿植。

    她的房间内装饰不多,除开基本的家具外,书桌上堆放着很多书和一台电脑。

    幸好当初兄长教自己识了些字,陆妙因发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字,虽然有些和她学得不同,但她都可以大致推断出来是什么意思。

    陆妙因随手拿起一本橙色封面的书,轻声读出书名,“考古学概论。”

    “这是你之前找我借的,说是想看看。”

    陆覆因神出鬼没般出现在她身后,陆妙因被他吓得手一抖,《考古学概论》掉到了地下,连带着书中夹的笔记也散落出来。

    “怎么冒冒失失的。”

    陆覆因顺手将书捡起放在桌上,递给她一部智能手机。

    在医院外晒太阳时,陆妙因看到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个手掌大小,四四方方的物品。

    她在医院听到临床的老婆婆说,手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离开它几乎无法生活。

    当时她听着这个描述,还以为手机是这个世界的钱。

    “兄长……”

    下意识地喊出这个称谓后,陆妙因又想起陆覆因说,这样叫他太过奇怪,就和之前一样叫他“哥”或者全名就行。

    于是连忙改口,“哥,这个手机怎么开啊,我有些不记得了。”

    陆覆因狐疑地看着她,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你脑子真的坏了吧?”

    听到这样的话,陆妙因紧张得无法呼吸,脸庞瞬间涨红,嘴唇微张,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她当然害怕被发现自己不是这具身体主人,自己都还没搞清是怎么来到此处的,更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只希望在回去之前不要发生意外,破坏别人的生活。

    “你现在也变得太乖了,要是我之前惹你不开心,少说也打我两下才解气,现在只会掉点‘小珍珠’喽!”

    闻言,陆妙因立马止住快要落下的眼泪。

    他们已经到家,爸妈都在外旅游,陆覆因还没有告诉父母他们出车祸的事,他们自然也不知道陆妙因现在失忆的情况。

    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每次爸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都被陆覆因搪塞过去,这么久没见到陆妙因肯定不行。

    现在都到家了,当然要立马给爸妈看看他们的宝贝女儿。

    “你手机也不会用了?”陆覆因眉头一皱,心感不妙。

    “我……”

    “我可以教你,但等会儿爸妈打电话过来,你可不能说我们出车祸的事,更不能说你失忆的事。”

    陆妙因连连点头,她也不想更多地暴露自己。

    智能手机如何操作,对于年轻人来说就是玩一会儿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对于陆妙因这个从千年前来的年轻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陆覆因直接将她的手机设为老年模式和手写模式。

    对于陆妙因连拼音都忘记的事,陆覆因有些奇怪,但现在最紧要的是不能让爸妈知道他们出事了。

    视频接通,陆家父母的面庞在手机中显现。

    “妙因和哥哥去考古怎么样?”

    陆妙因看着手机里投射出的慈爱目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强烈的愧疚感蔓入全身。

    她这样算不算占着别人的爱。

    陆覆因见她迟迟不说话,猜想她被问愣了。

    又怕陆妙因露馅,连忙接过刚刚的问题,“哎呀,挺好的,我们才回来,都还没收拾,挺累的。”

    视频过程中,陆妙因全程没怎么说话,每次陆家爸妈问些什么的时候,陆覆因都会帮她回答。

    就在对话就要结束,陆覆因准备顺理成章地挂断电话前几秒,陆妈妈突然问道,“那你们还去英山吗?”

    陆妙因听到自己家乡的名字,身体微微颤抖。

    这副身体的主人也是在英山途中出的事,像是某种命运的指引,如果去英山的话,是不是就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要去英山!”

    陆覆因没想到陆妙因突然说话,还直接替他做出决定。

    “也是,我看你哥说,只在那边吃吃喝喝了,像是没干什么正事,还说要给我看看文物呢,连个墓碑的影子也没看到……”

    因为这个小插曲,视频那头的陆家爸妈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

    05 发现

    陆覆因将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淡淡地看着她。

    “说说,妹妹,为什么还要去英山?”

    自从来到这里,陆覆因从未叫过她妹妹,一直都是直呼其名,陆妙因莫名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审视。

    “不是说这次考古很重要吗?本来就是因为意外才没去成,我们当然要再去一次。”陆妙因袖口之下指尖紧紧攥着掌心。

    “我肯定是要去的,你还去干什么?现在脑子都不好了就在家好好待着,过几天还要去医院复查呢。”

    “哥!”陆妙因有些焦急地喊他,“我真的很想去英山。”

    “非要去也行,但是我去是有正事的,到时候你可不要缠着我。”

    “当然!”

    没想到陆覆因很好说话,陆妙因瞬间开心不少,脸上展露笑容,梨涡在脸颊浅浅映出。

    “去英山这么高兴吗?我看你车祸之后就现在最开心。”陆覆因又拿起手机补充道,“肚子饿不饿,我刚刚看冰箱里没什么菜,我们来点外卖吃吧。”

    陆妙因见他在手机屏幕中划来划去,画面中有各式各样的菜品。陆覆因方才答应带她去英山,她自然想做些什么释放善意。

    “我会做饭,哥想吃什么,我可以做给你吃。”

    陆覆因抬眼瞧了她一眼,走到冰箱,将冰箱上下的冷藏和冷冻都打开。

    “这里有这些菜,你会做什么?”

    冒着冷气的冰箱中放着一些简单的蔬菜还有鸡蛋,各种肉类也应有尽有。

    “那我做一个鸡蛋炒辣椒,芹菜炒肉还有清炒白菜可以吗?”

    “行啊,”陆覆因好整以暇拿出她说的菜品,放到厨房,“那妹妹开始做吧。”

    陆妙因洗菜切菜时,陆覆因站在她身旁仔细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帮忙。

    只见她备菜行云流水,无论是切菜还是处理打蛋都熟练万分,如同做了很多遍一样。

    “我……”

    “怎么了?”

    “我好像只记得怎么切菜,不会做饭,要不剩下的你来。”

    陆妙因说得犹犹豫豫,都准备到这个份上了又说不会实在有点过分,但她不会用那些高科技的东西,往日都是她和母亲一人生火一人做饭。

    可这里似乎也没有灶台,更没有什么生火的东西。

    “要是我会做还点外卖干什么,白忙活一场。”

    “对不起……”陆妙因心中带着歉意,下次不能随便乱说了。

    陆覆因没有过多纠结,立刻走出厨房用手机下单外卖。

    “行了,厨房的东西先放着,等会再收拾。”

    陆覆因随手从抽屉中拿出纸笔,神色平淡地说道:“我们去英山要准备一些东西,我怕收拾的时候会忘记,你能帮我记一下吗?”

    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高高悬挂,陆妙因只能接过纸笔。

    她在医院的时,看见医生在衣服口袋处装的这种就是笔,轻轻按下笔的顶端,发出咔嗒一声,笔芯冒出。

    两根手指拿住笔的下端,陆妙因强装镇定,幸好当初兄长教过她如何写字认字。

    “我们肯定是要带衣服的,你先在纸上写上‘衣服’。”

    第一次用这种笔写字,难免有些难用,写得歪歪扭扭,不过陆覆因似乎只是想让她记录一下,没有看她写得怎么样。

    “我还要带一些资料什么的,你再写‘书本’。”

    幸好这些字陆妙因都会写,也能听懂这些物品的意思。

    “先给我看看你写的,剩下还要带什么,我需要再想想。”

    陆覆因说完后,没给陆妙因反应的时间,直接就将她手中的纸条抽走,神色如常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没做出什么反应。

    “你先玩会手机,等外卖到了再说。”陆覆因径直走入他自己的房间,独留她一人留在客厅,手中的纸张也被陆覆因拿走。

    陆妙因总觉得想得再多也没用,于是拿出手机开始研究这个世界。

    适才陆覆因说,在网上什么都可以搜到,还教她如何搜索。

    陆妙因想知道很多,她在屏幕上用手写出“英山”,然后点击搜索。

    搜索出的答案都是大别山,云雾茶,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内容。

    接着陆妙因又搜索了“端拱”,这是她除了英山外第一个想到的,官家起名的年号。

    陆妙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太宗赵光熙使用的第二个年号……”

    她颤颤巍巍地点开一个又一个网页,看着北宋的历史,看着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陆妙因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是穿越到未来了吗?

    她该怎么回去?

    咚咚,敲门声响起,陆妙因连忙将手机关闭。

    陆覆因从房间走出,外卖到了,他点了两份芹菜牛肉盖饭。

    “洗手吃饭。”

    清凉的水也盖不住陆妙因的不安,陆覆因替她关上水龙头。

    “洗得够干净了,去吃饭吧。”

    陆妙因拿起筷子,她前几日才来这里的时候,在医院都吃得很清淡,还以为这边所有的菜都是如此,没想到也有偏辣的。

    陆覆因洗完手后坐在她身旁,“怎么样,合胃口吗?”

    “嗯,挺好吃的。”

    陆覆因没有接她的话,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陆妙因想不透他的心思。

    吃了几口饭后突然说道,“刚刚医生给我发消息,说还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等会我们吃完就再去一趟吧。”

    “上午不是说可以走了,等会还要去?”

    “是的,要做一个检查项目,下次复查的时候才会出结果。”

    陆妙因不疑有他,她既然占着别人的身体,自然也要保护她的健康,届时好好归还。

    饭后,陆覆因的话变得异常少,几乎是一句话也没说,陆妙因询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回答没事。

    医院内,陆妙因被安排拍摄脑部影像。

    “你妹妹是突然很不舒服吗?怎么才回家就又要来做检查。”医生站在门外有些奇怪地问道。

    “说是有些头痛,我也挺担心的,就想来看看以防万一。我还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医生。”

    医生见陆覆因神色犹豫,直接说道:“但说无妨,你妹妹的情况挺好的,家属不用太担心。”

    “倒不是这个,现在不是暑假吗,我妹妹这个失忆的状况,到时候上学写字生活什么的不会受到很大影响吧。”

    “这个你放心,失忆只是一种精神疾病,不影响患者本身已经具有的能力,而且你妹妹脑部受损也不严重,在熟悉的环境中应该会很快恢复记忆。”

    陆覆因周身的气场一下变冷,眉头也皱了起来。

    “就是说失忆之后,一个人的字迹,口味,生活习惯之类的,并不会改变是吗?”

    “当然……”

    检查做得很快,陆妙因从房间走出。

    “谢谢医生,等结果出来了,我再带妹妹过来看。”

    “没事,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多注意休息就好。”

    陆覆因是笑着对医生说的,转头看向陆妙因时,笑容一下收敛。

    来到医院后一番折腾,时间已经不早,窗外太阳西斜,微薄的夕阳打在他的眉眼,医生已经走远。

    他站在陆妙因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露审视,一把攫住她的手腕,舒朗的眉眼变得冷若寒潭,陆妙因被他震慑得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你失忆了,肯定不记得,我学过一些风水八卦。”

    陆妙因的心怦怦跳着,人在最慌乱的时候,脑子中是一片空白的。

    “你到底是谁。”

    陆覆因的疑问是肯定句,他和自己的妹妹一起长大,说不上亲密无间,但很多一直存在的细节他肯定不会记错。

    即使妹妹失忆后性格大变,可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还有她最讨厌吃的就是芹菜,难道失忆之后连口味也会改变吗?

    当然最让他怀疑的是,陆妙因的字体,他们从小就和陆家父母一样,写的是行书,她怎么突然会变成楷书,还都写的繁体字。

    所有的一切都说不通。

    陆覆因步步紧逼,陆妙因退到墙角。

    “我也不知道。”

    陆妙因几乎说不出话,声音小得可怜,被握住的手腕连着佛珠一起将她捏得生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就这样一边抽搭着,一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陆覆因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哪怕他之前出于专业要求学过风水八卦之类,可附身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让他怎么相信。

    可陆妙因说的细节太真,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穿越而来的细节,完全听不出一丝玩笑。

    他感到头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陆妙因已经破罐子破摔,自从发现自己不是这副身体主人开始的第一天,她就知道瞒不了所有人,早点被发现也好,免得自己也每日都受着煎熬。

    两人沉默地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各有各的心思,谁都没出声。

    突然陆覆因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沉默。

    他看了眼身旁的陆妙因,怕她跑走,于是没有起身,直接接起了电话。

    陆妙因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见陆覆因时不时看她两眼。

    电话挂断,陆覆因深吸一口气,皱眉问道:“刚刚你说是和谁订婚?他叫什么名字?”

    “毕叶,他是我们那雕版刻字手艺最好的,”陆妙因举起左手手腕,将腕间佛珠中的“妙因”二字展示给他看,“这就是他为我刻的字。”

    某个猜想在陆覆因眼前浮现。

    “我知道了,明天我们就启程去英山吧。”

    电话是陆覆因同样学考古的师兄打来的,他们原本计划去英山,就是为了对“毕叶墓碑”和“毕叶纪念馆”进行修缮。

    一直听陆妙因说她是如何穿越来的,倒是忽略了她可能要结婚的丈夫,还有之前他妹妹为什么一定要缠着他一起去英山。

    因为那个墓碑是“毕叶”和其妻“陆妙因”的合葬墓碑,而“陆妙因”和她的妹妹同名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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