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虎纹绣罗蝉衣、云脚珍珠卷须簪、白银缠丝双扣镯,额上点着赤金宝钗花钿,粉荷香铺满全身——一粉面细眉的姑娘正趴在墙上,正凶巴巴地看着苏檀。

    明白这位便是何家嫡女何茹笙小姐,苏檀赶忙道歉:“何姑娘,抱歉,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

    毕竟是官家小姐,自己现下又是男子装扮,若是被那娇贵千金一哭一闹,苏檀算是又得去见阎王爷了。

    滴滴冷汗自额角滑落,正寻思着该如何解释,却听何茹笙说:“算了,不跟你这粗男人计较了。只要你帮我个忙,我就放过你。”

    这倒是叫苏檀愣住了,本还绞尽脑汁寻思该怎样和阔府大人们攀上关系,而今小姐却主动请求帮助,只是她一个落魄叫花子,哪有什么能帮官小姐的?

    “帮、帮什么?”

    何茹笙从墙上一跃而下,拍拍手上的灰,背着手打量了苏檀一圈,笑道:“今儿个姓秦的来我何府做客,待他来了,你帮我把那姓秦的打一顿,怎么样?”

    “姓秦的……您是说,秦公子?”

    何茹笙哼了下,似乎对苏檀的反应很不满意,“别装了,这整个京城谁不知我要同姓秦的成亲?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那个死胖子?”

    苏檀叹息着摇了摇头,世族家的内事儿,她一个外人本不该掺和,但瞧着大小姐眼含泪珠、满面苦愁的模样,也多少有些心下动摇。只是那秦公子也不是好惹的主,若知道是她苏檀所为,往后还哪有苏檀栖身之地。

    苏檀叹了口气,“何小姐,恕不能从命,抱歉。”

    “怎么不能从命?不就是打个人么?有什么难的?你堂堂大男人,这都不敢么?”何茹笙气呼呼地叉着腰。

    女子嫁人向来不能从心所欲,苏檀心疼何茹笙,但她一个刚重生的乞丐,也着实帮不了什么,但苏檀又不甘心弃了这个大好机会。杵在原地寻思了片刻,她忽然心生一记,想了想,她朝何茹笙勾了勾手指。

    “干嘛?”

    何茹笙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苏檀眨着一双狐狸眼媚笑,“……何小姐,帮你也不是不成,只是没法按你说的帮。”

    何茹笙秀眉顿时蹙起,苏檀及时堵住她的话,“你不是说,待会儿要去见那秦公子么,不如我代你去见他,你这桩婚事呢,我也想办法帮你推了。”

    “什、什么!?”何茹笙顿时瞪大眼睛。

    “但我有个条件,”苏檀捂住她的嘴,示意她把声音放轻些,“近些日章禄闹饥荒,我这儿有几个兄弟多少天都没吃上饱饭了,你给我们弄个地儿住,弄些干净衣服穿。若你能答应我,我便把那姓秦的给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怎么样?”

    何茹笙沉默了下,终还是点了点头。

    -

    秦二公子姓秦名才斐,可和那名字中的才情斐然不同,这秦二公子可是个好事生非的主。

    今儿撕了哪家青楼的红绸罗帐,明儿有抢了哪家教坊的美艳歌姬,无恶不作,无坏不为。可惜偏偏有个任吏部尚书、潇洒风流的爹,纵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也照旧一群温柔贤惠的世家小姐等着与之结为姻亲。

    蕙带荷裳、长裙胜雪——自重生后苏檀便是旧衣旧衫,这般粉黛略施的倒是头一次,她本就与何茹笙有几分相似,这再胭脂一画,倒是乍一看也无甚不同。

    刚在堂中坐下,就有一道笑声飘来:“苼儿妹妹!”

    ——佛头青刻丝白貂皮祆、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腰系青玉朱雀纹玉佩,戴着个翠镶金里玉扳指,华丽繁缛至极,富贵中带些滑稽韵味,仿佛恨不得给金库银库又镶又缀的全挂身上。

    “哎哟,秦公子来啦?快来,尝尝姨母给你泡的新茶。”

    苏檀还未应,那赵洺绯便先迎了上来。这赵洺绯是何府小妾,原就是个芙蓉院的妓,谁料生得一张巧嘴,借花言巧语与狐狸皮囊把何老爷勾得神魂颠倒,不仅将她招摇娶进门,还为了她把一众小妾全休了。

    斟了杯茶,赵洺绯轻放在秦才斐面前,“这是刘员外刚从西域捎过来的金丝玉枣茶。这茶本是专给那西域皇帝供的,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人家要了五两,自个儿还没拆,先给你了,秦公子尝尝?”

    将茶一饮而尽,秦才斐满脸的肉一挤,露出一口油腻黄牙,“果真好茶。”

    赵洺绯笑着朝苏檀招了招手:“苼儿,快给秦公子再斟一杯。”

    又是眉眼乱飞,又是色欲濛濛,苏檀总算知道,这何茹笙为何死都不愿嫁给这姓秦的了,莫说何小姐不愿,便是换作她,也不可能愿。她捏过杯盏,兀自翘起红唇抿了口茶。

    见苼儿妹妹不但不给自己斟茶,还自己喝上了,秦才斐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苼儿妹妹,你这是何意?”

    苏檀一言不发,赵洺绯则赶忙眨着一双媚眼赔笑,“哎哟哟秦公子,莫要罪怪,这几日苼儿犯了风寒,嗓子全哑了,话也说不成,你瞧瞧,这会儿还发着热呢。”

    说着过来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苏檀的额头。苏檀也不躲,只看着赵洺绯一个劲儿地献殷勤。秦才斐被打发高兴了,又回来同苏檀聊东聊西,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苏檀胸脯间来回乱瞟。

    苏檀一声不吭,一直待秦才斐走,才慢悠悠起身。

    “站住。”

    明白是赵洺绯找自己算账,苏檀冷笑一声,“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作威作福了?”

    “什么叫我作威作福?老爷不在,我便是一家之主,虽说没有血缘之亲,但好歹你也是我女儿,你的婚事,我不管,谁管?”

    赵洺绯左手叉腰,一脸狞笑模样,“只是有时候,我倒真替老爷忧心,你说说,他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女儿?若是知道你这副样子,老爷恨不得眼一睁,重新出棺回天呢。”

    轻蔑的笑声回荡耳畔,苏檀当真恶心至极。

    这何家虽说是个名门大府,然宗亲关系混乱至极,身为亲娘早死的嫡女,何茹笙在偌大的府中活得倒也是艰辛至极——小妾排挤,弟妹嫌弃,还为了所谓丰厚嫁妆,去嫁拉□□似的丑公子。

    苏檀是真替她惋惜,但同时,一股莫名愤恨也油然而生,萦绕肺腑,像是把这些年白骨井下、惨死风雪所有的苦全点燃了一般,恨不得一气儿全发在这赵洺绯身上。

    “区区小妾,有何资格说这些!?”

    一道眼刀使过,赵洺绯登时后退半步,须臾,又重新叉起腰,指着苏檀鼻子厉喝:“哼!老爷已死,我赵洺绯就是何家的主人!你若不想听我的安排,不想嫁给秦公子,现在便可从这个家出去!”

    苏檀盯着她冷笑一声,倏地站起身来。赵洺绯以为她要动武,先一步起身,照着她胸前一推。可苏檀前世是练家子的,刀枪棍棒却也一个比一个耍得威风,这三脚猫功夫岂会绊着她?

    她当即把赵洺绯双臂往身后一扣,“谁许你这样对我说话?”

    “谁许我?”赵洺绯气得胸膛剧喘,双眼充血发红,“老爷不在,如今我就是苏家的当家主人!谁敢挡我赵洺绯的路,谁就是找死!”

    赵洺绯哼了一声,一双狐狸眼冷冷瞄着她:“我告诉你何茹笙,你和秦公子的婚事没得跑。明儿个我就叫人把做好的喜服拿过来,。”

    苏檀敛眸,琉璃色的瞳孔中绽出丝丝浅淡笑意,“我告诉你,这婚,我是不会应的。莫说我这人只看皮囊、朝三暮四,和秦公子处不来,就说秦家——你能保证,这秦家今后会若现在那般兴旺昌盛?”

    苏檀撩袍重新坐了下来,“何夫人,你知道苏家吧?”

    “苏家?你是指——”

    “不错,就是苏忠全的那个苏家。”

    长叹一声,苏檀道:“二十年前,那苏家可谓是威权隆重,门庭赫奕,后来呢?后来不还是锒铛入狱、举家惨死;再说那陈哲明,当年和苏连亭闹成那般模样,本以为会携着圣宠再兴旺个几十年,谁料没几天便触了龙颜被圣上贬斥,而今尸骨不知埋在何处。”

    “你现下看到的,只是当今的秦家,明天的秦家,十年后的秦家谁都看不到,”苏檀缓缓地说:“咱们何家虽说不如以前,但好歹也算名门望族,且如今老爷膝下就只剩我何茹笙一个,真要办婚事,可得谨慎了再谨慎——”

    “毕竟,一旦共结了连理,两家可就分不开干系了,那姓秦的什么德性,你看不到?待他爹死了他会给秦家弄成什么样子,你猜不出来?”

    赵洺绯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苏檀拿起折扇敲了下她肩头,“何夫人,好好想想吧。”

    话毕她也懒得再多言,命人给赵洺绯沏了壶茶,兀自回屋了。

    进屋后褪去女子装束,换上乞丐破衣,苏檀翻出墙去,找到在后花园中等待多时的何茹笙。

    “怎么样怎么样?有好消息么?”

    何茹笙一双杏仁眼瞪得圆溜溜,苏檀揉了揉她的肩膀,敛眉缓声道:“何小姐,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什么叫急不得?”一听这话,何茹笙睫毛顿时耷拉了下来,“你到底有没有跟那姓秦的谈好?”

    “何小姐,秦公子那边我不便直言,”苏檀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你也知道,秦家现在礼单给了,礼金下了,忽然提及此事,只会有辱你闺名。”

    苏檀沉声道:“现下何家主母是那姓赵的,老爷又已驾鹤西去,府中大小事务都是由那姓赵的说了算。而今她之所以如此盼着给你嫁至秦家,无非就是图那点礼金,可若秦家给不起礼金呢?赵洺绯还会坚持叫你嫁人么?”

    何茹笙本神色恹恹,一听这话,顿时抬睫展眉。

    苏檀继续道:“我看得出,赵洺绯图的是那些子礼金,可若银子最终到不了她手呢?或者说,这个银子,半路飞了呢?”

    苏檀指尖轻捻着袖头,笑说:“我想,不若你先答应成婚,然后我再携着我的兄弟们来一出调虎离山计,扮作个劫匪给那礼金半路劫走。”

    “这样,秦才斐自此信不了姓赵的,姓赵的也信不了姓秦的,你这婚事,自然就吹了。”

    何茹笙听得眼泛微光,知道这是自己的话抚慰了何茹笙,苏檀心中也不由雀跃——这样纯粹天真的姑娘,着实不应像绸缎布匹一样,随意迈入结亲的染缸。

    “若、若真能事成,我自会好好感谢你……”

    何茹笙微笑着盯着苏檀,明媚的双眼中含着晶莹热泪,苏檀揉着她肩膀,轻声安慰:“好了,不要说谢了,姑娘家的,不能因为一门亲事,便葬送了自己整个一辈子。”

    “不过,何小姐,你可不要忘了咱们的约定。”

    何茹笙闻言,立马擦掉眼角泪水,“放心,我不会忘的,莫说住所吃食,就是金山银山,我也给你弄来。”

    有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家就算再日薄西山,也终顶得过他们一众孤苦乞丐,苏檀明白自己算是终于搭上何茹笙了。复仇之事,若无周密盘算,只会落得马革裹尸,莫说她们这些个柔弱无骨的姑娘,便是力大如牛的男子,也不能提着剑贸然上前。

    思忖了一番,她道:“何小姐,有件事想问问你。“

    何茹笙扑扇着明亮的双眸,乌浓睫宇间仍缀着水珠,“何事?”

    苏檀敛眉垂眸,瞳孔中倏地恨意丛生,“你可知……岳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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