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章禄枯冷森寒,绵绵的雪沉沉地坠着,底下压着长青树,已经没了青,只剩点褪了色的灰绿。

    “赏个馒头吧……求求您,赏小的个馒头吧……”

    幽幽的声音飘荡耳畔,疲惫的沙哑若砂砾般糙砺浊醪。鹅毛细雪簌簌吹打在眉梢之上,乌浓睫毛微颤,苏檀轻轻睁开了眼睛。

    “唔……这是哪里……”

    破衣烂衫,木屐菲履,头发蓬乱似稻草,眉目却秀丽若清泉。苏檀认出,眼前拿着破木碗,正弓腰乞讨的女孩,正是自己前世的贴身丫鬟——陈晓月。

    彼时的陈晓月娇羞如玉,清洁若菊,此刻却面颊铺满细尘,指缝塞满泥垢。若不是那熟悉的细嫩嗓音,苏檀是绝认不出,这便是打小相伴左右的丫头。

    “帮主,你醒啦?”

    听到苏檀的声音,陈晓月赶忙放下木碗,焦急地望了过来,脏污的额发一绺绺地拧着,唯有那双明珠似的眼睛依旧清炯。

    “帮主,快别再睡了,咱们这一上午别说馒头了,就连口米汤都没讨着,你倒是帮帮忙呀……”

    小姑娘说着扁了下嘴,泛着凌波的大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泪雾。滴滴泪珠若镶了玉的琉璃翡翠,直弄得苏檀心尖震颤。

    想前世自己下牢狱,进妓院,看家门染血,见爹娘九泉。生死存亡之间,唯有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相伴身旁,而今自己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陈晓月如此辛酸落魄之貌。她什么都能忍得,就是不忍得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妹妹这般哀痛流涕。

    把脏兮兮的袖子翻了个面,洁白的腕子露出,苏檀扳过陈晓月秀气的小脸,微笑着给她搌了搌脸上的露珠,“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没事的,不要哭……”

    只是想起刚才女孩的话,她心中又忽然顿了下,“不过,晓月,你刚才喊我什么?”

    陈晓月抽泣了两声,抹掉鼻间上晶莹的泪水,一脸不解地看着苏檀,“喊你什么……当然是喊你帮主啊。怎么了,帮主?你睡觉又睡糊涂啦?”

    “……”

    帮、主?

    这两个字像针扎一样,绵绵刺进了苏檀的心里,她拨开挡眼的脏臭额发,缓缓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顿时胸口惊雷滚过。

    破烂布衫,黑黢黢满是油污的外裤,烂了好几个窟窿露着大母脚趾头的布鞋。

    帮主……

    她竟然成丐帮帮主了!

    “哈……”

    真没想到,终得重生,竟会重生至如此结局。

    往事点点浮上心头,苏檀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起来,前世的她乃簪缨世家的贵女,娘是前将军之女,爹是当朝吏部尚书,本当声名显赫,一世安逸,然一切皆被一人搅乱。

    无药可医,有香难返,曾经的朱门碧玉变成了闲庭馆,绿苔花落,清肌莹骨终成灰。

    流浪教坊,混迹妓院,被那惊鸿楼的老鸨投入石井后,苏檀一“睡”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终得复生,哪知竟生得这副“悲惨”模样——破衣破鞋,烂碗烂筐。然仔细想来,这其中滋味,却远胜于当年钗插凤鬓堆鸦的颓靡时光。

    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笑了一会儿,须臾,苏檀敛眸沉声,平静地望向陈晓月,“晓月,你不记得我了吗?”

    “帮主,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陈晓月秀丽的眉微微挑着,一脸疑惑模样,“你不是帮主么?”

    “罢了……”苏檀摆了摆手,轻笑着揉了揉发痛的眉心。

    看来,自己心爱的小丫头是真不记得这些了。不过不记得也好,那些昔年的腌臜事,只她苏檀一人承受便好,她是万不忍妹妹们为此神伤。

    但而今乞讨之事叫她实在颇感疑惑,风餐露宿,披珠戴露……怎么就会到了如此田地呢?

    “晓月,这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苏檀拿下巴指了指面前的木碗。几条蛆虫般的裂缝歪斜地攀在碗沿之上,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恶心。

    明白苏檀是什么意思,陈晓月叹了口气,挠挠脑袋,满面不解,“帮主,你是真睡觉睡糊涂啦。”

    “我们几人孤苦无依,当初还是你收留了我们,说是要给我们几个姑娘一个家。”

    “你那时刚从晨华坊出来,身上也没多少银两,带着我们流浪了几天,盘缠便用完了。于是,你在城东的黑鸦铺进了些廉价胭脂,说是要做点小本生意,卖给伊春院的姑娘们。”

    “谁知那胭脂竟是个假东西,姑娘们抹了后双颊泛痒,脸又红又肿,连客都接不成了。伊春院的老鸨知道后,要找咱们算账,不仅请了袖神坊的打手,还告了衙门。咱们一路从铺春逃到浙西,最后潜入京城。”

    “因着怕被人发现,你命我们几人乔装成叫花子,扮作男人模样,总算躲过一劫。可这么一弄,荷包里也着实不剩什么银子,你便从城西沈家偷了几个木碗,领着我们整日沿街乞讨。我问为什么要乞讨,你说是决定再躲一阵子,毕竟指不定什么时候衙门的人又找上门呢。”

    陈晓月絮絮地道着,冰凌凌的杏仁眼满是对苏檀的敬佩与仰望,苏檀却心中作愧,丝丝愧意激荡心头,只觉实在没脸面再见世人。

    几只碗,几个人,这哪算什么丐帮,说叫花子都算抬举,

    自立丐帮,自称帮主——倒是好大的能耐,只是苏檀万没想到,被奸臣构陷惨遭抄家的自己,今世竟重生为这么个囧困又潇洒的落魄人。

    风瑟瑟地吹着,灰褐的枯枝终承不住厚雪的重压,颤颤地折断了来。再度拿起脏兮兮的袖子给女孩擦净眼泪,苏檀抓着细缝蜿蜒的木碗,使劲往石头上磕了一下。

    “要饭了——要饭了——”

    “求求各位大人!赏小的一碗饭吧!!!”

    “求求各位大人了!!!”

    说完趴在地上,使劲磕了一头。赤红的鲜血顺额角淋淋而下,苏檀顿时眼前蒙满血雾,过路众人皆吃了一惊,几位身着锦衣绸袍的老爷见此状况,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碎银,哐当往她碗里一扔。

    “叮咚——”

    银子进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苏檀抱着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木碗,心中暖流涤荡。

    凛冽的朔风呢喃着昏糊的絮语,风雪的嘶吼破开满街的穷苦污臭,她抿住颤抖的嘴唇,抹了下微红的眼尾,唤来另外几个姑娘,手攥着银子,轻叹:“孩子们,咱们……有饭吃了。”

    -

    水儿、小锦、芳芳、陌然、梨子、陈晓月,加上她苏檀,统共六人,瞧脸蛋,原也都是艳芝英姿的貌美佳人,而今却都一双愁眉远黛,苏檀心里闷得像注了铁的铅。

    未能保护好爹娘,让全家斩于重剑之下,是她无能;没能照顾好妹妹们,让妙龄玉女跟着挨饿,是她无用。

    残水冷羹需将沸起,罗幕画堂需将再度明媚。

    找了个馆子点了两道菜,苏檀一筷子一筷子地叫姑娘们把菜全分完了,自己则只啃了两口干馍。

    “帮主,你怎么不吃呀?”

    陈晓月拿着馒头,将瓷盘上的竹笋汤蘸了又蘸,苏檀瞧得心里难受,便掂了掂布口袋里最后的碎银,叫人又上了一份春风玉竹鸭肘羹。

    “我不饿的,晓月,你快吃吧,莫要管我。”她笑着说。

    陈晓月实在挨不住那沁人芬芳,大口喝起汤来,台上咿呀琴声如丝如弦,姑娘们吃得是两眼直泛光,苏檀心中却莫名难受。

    丝丝苦闷窝在心头,再配着台上那悠然琴声,只觉当真应了句“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酒足饭饱,苏檀付了账,打算带几位姑娘离去,谁料就在这时,一道犀利的怒骂荡进耳膜。

    “一个卖笑的而已,有甚么硬气的!莫说前朝进士了,就是当朝太子爷来我这儿,也得听从我的吩咐!”

    接着便是噼啪鞭声,响响亮亮回荡空中,听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苏檀心中一惊,自己前世流荡教坊之时,也曾因不愿接客而遭打挨骂,她自是知道其中辛酸滋味的。叫姑娘们暂且在原地等着,她偷偷潜进芙蓉院里间,越往里走,只觉那鞭声越刺耳,可除此外,却不闻得丝毫求饶之声,连道闷哼都没有。

    “人家岳老爷为了你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芙蓉院,你倒好,连杯酒都不可肯倒!我倒不知,你一区区青楼小倌,端的是个什么架子!”

    镶着云丝的卷帘挡在面前,苏檀看不到屋中样貌,但那人的微喘和轻哼却仿若绵绵丝絮,一寸寸地挠在她的心上。抄起一旁抵在门边的木棍,苏檀刚想进去,便再听一道声音落下。

    “你可知那岳长生是什么人!?你敢忤逆他,当真是不想活了!”

    霎时,苏檀只觉胸中寒流激过。

    岳长生……

    岳长生……

    前世的记忆若洪水般倾泻而来,苏檀只觉头晕眼花,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是那害她们苏家满门抄斩的岳长生,是害她被迫从身为妓、最终枯死井中的岳长生!

    苍凉朔风破窗侵入,珠帘悠然卷起,错愕惊诧间,苏檀竟对上了一双碎玉般的眼睛——

    秀长的眉、清亮的眼、鼻若悬梁、唇若涂丹、面若桃李、肤若凝脂……

    她倏地将木棍一扔,躲到了门后。风停,珠帘幽幽垂落,然苏檀却满心满脑都是那人不凡的容貌,尽管身不着锦袍,头不戴玉冠,却仍遮不住那人的秀逸风姿、卓伦之气。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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