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棠,永晖二年。

    长风散云,撩叶拂花,偌大的昌安城笼在暑日下,那悬灯结彩的处处,活像是被灼灼日光烧烫起来的。

    便是炎热至此,那坊间长街也还是人烟浩穰,今日虽说是八月十五,但并不是规定好休沐日,可依旧不乏这些熙熙攘攘的人冒着汗来凑热闹。

    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眼那平素养在深闺的尉家大小姐。

    这尉家老爷官居门下侍中,家风极严。

    便是这大棠女子不似前朝那般遮遮掩掩,男装女儿郎更是数不胜数的情况下,也不碍着他强硬地遵循古法,把碧玉年华的小娘子依旧锁在深闺里。

    但越是如此,坊间对她的传闻便越是离奇

    有人说她国色天香貌若神女,有人说她相貌粗鄙凶神恶煞,更有人编出一段奇闻怪事:

    说这尉家福泽深远得大罗金仙一指福报,诞下神女,婚嫁之前不得抛头露面,不然就要裙裾生风,飞到天宫去了。

    这般玄乎的话显然与这般神秘的女子更相匹配,于是不知何时,就有另一消息传出——

    尉家女郎神女降世,非无量功德之人不可得。

    话虽如此……但他们不知道,这往日都能够在中秋节里出来散心、虽是幕篱倩影但依旧被人翘首盼望妄图自罅隙间窥得一丝真容的神女的正乔装打扮后跟着婢子混在桥边人群里呢。

    说是乔装打扮,也不过把那及腰乌发梳起用朴素的木簪子扎了个髻、将那纤弱的窈窕身段套在一身有些宽大的男装里、再往巴掌大的玉脂小脸上抹了些灰罢了。

    那双透亮双眸与蜷长眼睫藏无可藏,只能显得清纯可人。

    她微微皱起眉来,看着桥上人来人往

    “娘子,您……您要不然莫要等了,许是嵇郎君今日不从这儿走过呢?”

    春桃说着抹了把额头的细汗,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自家娘子平日被阿郎管得厉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闺房里学些女戒针线,哪来过外男这般多的地方,天还忒热,她更不由得为尉温庭的身子捏一把汗

    但尉温庭倒是攥紧了拳头,那不沾阳春水的纤嫩十指指节都微微泛起白来。

    她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嵇晖素!

    明明是儿时玩伴青梅竹马,明明婚约也早早定好了,可为什么他能一纸书信就视这一切为浮云过眼!

    她虽被养在深闺,但退亲这种事,总归是能从婢子的闲言碎语里听出来的,她不相信,那个儿时悄悄拉着她玩耍,偷偷给她塞过话本解闷的嵇大哥,能这么狠心决绝!

    她明明……明明是因为知道将来要嫁的人是他,才在努力牺牲一切玩乐,去要成为贤妻良母的啊。

    尉温庭想到这里,鼻尖一酸,这八月十五的喜色落一抹在她眼角上,都显不出她半分乐趣,却是徒增了一股泫然欲泣的哀凉,看得人心疼。

    她抽了抽鼻子,狼狈且急促地抬起双臂胡乱擦了擦眼,而后继续盯着桥上往来的人,她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当面跟他问清楚

    可说来也怪,明明每次八月十五日间都会在这桥上相遇,可偏偏这次却等了许久也没见到,她都有些晕晕乎乎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许是这份坚韧感动了上苍,终于在第一百七十八个过来人后,她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郎君——嵇晖素。

    人如其名,他肤白如皎皎月华,行立如岩岩孤松,披散的墨发贴顺他颀长的脊背温和垂到腰间,一对还未长开的剑眉星目间却早已蓄起锋芒,丰神俊朗。

    尉温庭遇见了心心念念的人,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她又开始担心,现在是不是见他的最好机会了。

    “……娘子?嵇郎君来了,你瞧!”

    春桃点了点他,顺手指了过去,她应和几声,只能有些怯色的再看一眼

    熟料这一眼,四目正对。

    嵇晖素:“……?”

    尉温庭:“……。”

    尉温庭面色骤然一红,急急忙忙垂下眼去,她甚至想直接转身跑了。

    可若真跑了,自己又要怎么问他呢?自己能出门的机会本就少得可怜,说不定下次再见面,他身旁就站了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姐呢?

    尉温庭越想越不服气,到底是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的——僵硬着顺拐走了过去。

    嵇晖素看她这样,眉梢一颤,像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尉温庭看他这幅嘴脸,更是生气,本就酷热的氛围又加重了,她脑袋晕晕乎乎的,竟有些恍惚了

    她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毫不顾忌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嵇晖素的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继而他的眸子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尉温庭热得晕乎,也无暇去辨别他眼里到底是喜悦还是不快

    紧接着,他开了口

    “尉小娘子?”

    尉温庭深吸一口气,不再看着他,她只低下头来盯着他被自己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手

    “嵇郎君,你为何要拒绝两家婚约?”

    她知道这样问有些无理取闹,可她就是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

    嵇晖素沉默片刻,轻轻抽回了手,他不紧不慢地回,让人辨别不出一丝情绪

    “尉小娘子若是因为家中原因,便回去告诉他们,在下……攀不起尉家高枝。”

    尉温庭急急忙忙抬头,已然噙泪的眸子里满是不肯

    “怎能这么说,耶耶虽为门下侍中高于嵇公,可御史大夫不同其他,如何算得上攀了高枝……?”

    嵇晖素皱起眉来,他的手一抬,似是下意识要为她抹去眼泪,可不知怎么的却又在半途收回

    尉温庭再一次鼓起勇气,去抓他的手

    “嵇大哥!”

    嵇晖素再度一愣,尉温庭见他如此,只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难道,他连这般称谓都听不得了么?

    莫不是……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尉温庭越想越没底,莫名的燥热急不可耐地侵占起四肢百骸,她攥紧了手,似是为了发泄这奇怪的气焰,她盯紧了他的眸。

    朗声道

    “我喜欢你!你娶我好不好!!”

    嵇晖素瞳孔一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惊讶,他连手都没来得及抽走,周围的人也纷纷驻足,侧目过来

    不远处的春桃慌张地打量着突然静止观望的人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嵇晖素似乎也愣了半晌才反应回来,红着耳根再一次抽出手来,只是这一次幅度极大,似是想要奋身逃离,袖角轻抚尉温庭的指尖,似乎是他最后留下的温柔。

    尉温庭被这一下甩得跌坐在地。

    她愣愣地看向那个就从未对自己生过气的嵇大哥,有些恍惚的不可置信。

    嵇晖素侧过头去,似乎不忍看他,他只是愣住,片刻后才冷声撂下一句“唯独你不行。”便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尉温庭撑着站起身来,胸腔似乎被什么人死死摁住,竟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眼前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她如今的精神一并恍惚起来

    周遭人的窃窃私语也被无限放大——

    “瞧瞧,怎么就看上嵇家郎君了?不知道已经跟那神女有婚约了吗?”

    “是啊是啊。虽然吧,这小公子长得也不差……可惜了断袖”

    “哎呀!怎么便宜都让姓嵇的捡走!”

    “谁说不是啊……!”

    “……”

    嘈杂、聒噪。

    那些话语完全不顾她为这一句告白做出了多大牺牲与努力,只是轻飘飘地化作压死骆驼的稻草。

    好热……好躁……

    尉温庭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她知道这件事或许只是从头到尾自己感动了自己,他从未放在心上,自己没理由恨他。

    可她又莫名的、无奈的生生燃起那足以将自己肺腑烧灼溃烂的恨妒之火。

    是不甘心吗?

    ——应该是吧。

    是不服气吗?

    ——应该是吧。

    是惭愧无颜吗?

    ——应该是吧。

    她甚至不清楚这一时间自己的那种情绪占据上风,她只能自己一次次在脑海中闪回起那些曾经悸动的画面,继而——

    被周遭的冷嘲热讽与身躯内跳动的火焰灼烧的不留余灰。

    她最后,只觉得昏沉与热了。

    她侧过眸去,踉跄一下,有些失魂落魄也有些踟躇无措,她只是看了一眼桥边那宽阔的水面,她的目光随着涟漪缓缓扩散到远方,没入那无垠天际。

    一刹那,胸腔似乎找回了呼吸的方法,这得以让她深吸了一口气

    那夏日的热浪荡开碧纹层层灼腾起湿润的水汽被她贪婪地吮吸而入,她的灵台复而清明,她甚至知道,如果清醒得再晚一点,自己或许就会因为这打击与盛夏热意而只身投入江河的怀抱吧。

    但即便现在……

    话语也未曾从身侧散去,那方才偃旗息鼓的火焰余烬似乎随时准备卷土重来,肺腑似乎都在因此痉挛,她颤抖地举起手来,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耳畔,试图隔绝一切声音。

    她清楚的明白,这十七余年来所学的德行已经被那堂而皇之的一句话彻底毁在了众人面前

    换句话说,自己的清誉已经没了。

    ……原来如此,自己所坚持的两个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凄然一笑,继而奋不顾身地从桥上跃下——

    在这一刹那,众人讶异失言,也似乎在这时,自己才真正完全的清醒。

    忽而,她想起来,那些人是叫她小公子来着,这是不是说明,其实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清誉其实也还脆弱地维持着呢?

    ——。

    瞬息之间河水嚣张地将她吞并却也温柔地将她抚慰,活跃许久的燥热也似乎此时才真正消解

    在她的视野化作那河面愈发晦暗的涟漪与泡沫时,她忽而想清楚了一件事,所谓的丢了清白,或许只是自己为了给自己的任性,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吧?

    她闭上了双眼。

    ——果然,这种存在于话本中的荒唐桥段,并不属于自己啊

    ——下辈子,还是规规矩矩地做个遵守三从四德的好女子吧。

    她这么想着,耳畔却倏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被河水流淌的声音所影响朦胧模糊,只能听个大概,辨不出男女来

    但她能听到,那声音的主人竭尽全力的呼喊——

    “还不行!不可以放弃!不能这样就放弃!”

    “不要被——”

    “再一次束缚起来!”

    ——。

    “唔啊——?!”

    尉温庭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头上叠好的、被水润过的叠巾也散落开来,湿润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拿起那块叠巾眯着眸思索了一会儿

    ……这是被救上来了吗?

    “娘子!您醒了!”

    一个有些熟悉却也有些沧桑的声音忽而传来,她寻声望去。便发现,是春桃——

    个什么鬼啊?!

    与自己年龄相近的春桃怎么一下子变成三十多岁的模样了?!自己跳水跳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她急急忙忙抬起手来揉搓着自己的眼,忽而又一声有些老成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春桃,发生什么了?”

    她一个激灵,转头看去——

    便见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身鸦青色长袍贴在挺拔健硕的身躯上,墨发束起一丸借由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咦,这木簪的样子,好像自己以前戴的那支……

    不由她继续思索木簪的情况,男子便已然满目担忧地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那张脸尉温庭绝不会忘!

    是嵇晖素!

    那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便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雕刻,也不过是俊朗之中锋芒更甚,倜傥之间又夹杂着沧桑厚重。

    帅的稳重而又成熟。

    “阿郎……娘子醒来后,就……就这样了。”

    春桃躬了躬身,语气十分无奈,尉温庭一愣,呆呆跟了句

    “……咦……?”

    她指了指尉温庭,看着春桃,问道

    “……阿郎?”

    她又指了指自己,语调都有些颤

    “……娘子?”

    春桃万分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嵇晖素捞过她的手,颦蹙一番温声道

    “卿卿……怎么了?”

    尉温庭愣愣回头,看着人那复杂的目光,瞳孔一颤……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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