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长桑笙赐婚南疆王之后的第七年,南疆王企图谋反,被当时巡视江南的晋家将军擒获,全府男眷处死,女眷没奴,史称南疆反乱。这一场叛乱涉及南疆与帝都的百十氏族,传说三月流血成河,十月血迹殷红尤在。唯一的幸存者仅仅是当年嫁出去的古青公主,晋家那个只有皇帝知道的小女儿晋晗椿。

    当年晋晗椿被公之于世时,众人皆叹,晋家对小女儿的宠爱比起晋雪霏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晗椿当年被封为古青公主,是皇帝取万古长青之意赐的封号,可见皇帝对其的珍爱、期望。当年出嫁也是万里红妆,南疆王高头大马亲自从昌平城迎回的南疆。有从南边回来的昌平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南疆连贺三月的盛大婚景,也有人地将南疆王和南疆王妃恩爱嬉笑的场景刻成栩栩如生的木雕,一度风靡长平,成为了女子们热衷捧玩、寄托自己祈愿的时髦物。

    老人叹,当年有多豪华,如今就有多悲惨。谁都没想到南疆王会造反,还被晋家大少爷晋守卓给亲手处置了。

    晋雪霏领着两个孩子回门,瞧见母亲愁眉不展。自从父亲因病去世、哥哥独掌家权之后,母亲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白倩倩看到难得归家的宝贝女儿,扑了上去,哭着拍她的肩膀:“霏霏啊,我怎么办啊,你看你大哥,大逆不道!纵情声色!不肖子孙一个啊!”

    晋雪霏皱眉,含着泪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吸吸鼻子:“娘,你先起来。”在下人和女儿的搀扶下,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坐回太师椅上。

    晋雪霏眼里充满疲倦和无可奈何:“如今晋家都在大哥的手中,我在外也得依靠大哥才能活,母亲您也是一样的,我们身为女子,势单力薄,如何能和大哥抵抗!若是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帮大哥,撮合他和含春,说不定还能讨大哥欢心,欢欢喜喜继续过我们荣华富贵、人人尊崇的日子。”

    白倩倩的眼泪果然停了下来。晋雪霏乘胜追击:“含春刚刚回来,一切还大有可为。母亲也得为我们想想,二哥战死沙场,三哥腿疾药石无医,姐姐们远嫁,每个人都需要家中撑腰,都指望着大哥。”

    白倩倩沉默,许久之后,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们不管,我便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晋雪霏安抚好母亲后出门,绕道清竹轩。清竹轩是含春出嫁后,大哥亲自监工改造的,想来那时大哥就已经密谋了一切。她的步履沉重,她早已知道,如今的大哥和七年前的大哥早不相同。

    可再沉重的步子也得迈进去。

    清竹轩幽雅,一桌一椅显然都得到了主人的用心挑选。

    晋雪霏往前走,庭院白石桌前,红衣女子显然恭候多时。

    我坐在院中听到竹叶轻轻响动,那是有人来访。

    晋雪霏看到我的模样都有些震惊,她坐下许久后才开口,问我:“还好吗?”

    我抬眼看她,她被养得红润光泽,与我简直是一阴一阳。我如提线木偶般冷道:“看来继后死了,你过得比从前好。”

    晋雪霏嗤笑一声:“多好不至于。生人如何比得过死人,还是个全天下敬之爱之的死人。但我们都要长大,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她嫩白纤细的手指沿着茶杯边缘画圈。诚然时间和家变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我摇摇头,半是哀悼:“是啊,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南疆王府数百条人命、数百死人,晋守卓如何能争得过。”

    晋雪霏瞥开专注的视线,我摇晃着茶杯,冷冷看着她:“郡主也有孩子,怎么能狠下心来劝我委身于仇人呢?”说着说着,我便笑,拿起酒杯打算再饮一杯,酒还没碰触到柔嫩的嘴唇,身后的侍女就迎上来,夺下我的酒杯。

    我看着这个晋守卓派来的侍女,她垂头一脸恭敬:“夫人,莫要贪杯。”

    我直犯恶心,拿起刚放下的酒杯砸了过去:“夫人?你们的夫人在正厢房沁芳苑,今早传了人来要死要活地将你们家主拉走了。我,才不是你们的夫人。”

    “我没去沁芳苑。”

    高大壮硕的身影遮住了头顶的阳光,落下一片阴影。

    我看着面前已然陌生的男人,压抑不住心中愤恨:“你去或没去,这重要吗?南疆你去了,南疆王府你也去了,一个沁芳苑去没去,我会在乎?”

    他拥上前来,温热的气息吐在脖颈间:“我在乎。含春,你是我的。”

    他说得深情,我全身泛冷。

    “当日你让我替你妹妹出嫁,我们便说好了的,此事一出,再无瓜葛。”

    “所以我后悔了,”他说得理直气壮,“你成亲一个月,我就后悔了。我早就想把你接回我身边,只不过时间久了些。你得给我些时间筹谋。”

    我忍不住冷哼,悲凉道:“南疆虽远,半月快马足矣。可整整七年,我与夫君伉俪情深,生儿育女,夫君为你们守南疆边境,未有一日掉以轻心,我们亦为晋家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做尽了辅助。六岁稚儿,百口无辜人命,你却说因为爱我杀了他们。晋守卓,你不觉得自己狠毒可恶吗?”

    他转过身:“霏霏当年好不容易与何家定亲,陛下谕旨也只是说要晋家女儿,我别无它法。”

    我闭上眼,气息轻浮:“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

    晋雪霏见两人僵持,赶紧逃离纷扰,出了府门才松了一直吊在心头的那口气。身边侍女为她打抱不平:“这含春也太自以为是了,说破了天也只是一个琴女出身,如今全府上下都帮她瞒着身份,她还如此轻薄夫人,实在过分。她若是真的惦记亡魂,怎会穿一身红衣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众目之下!”

    “她当然有骄傲的资本,”晋雪霏躲在屋檐阴影里低眉浅笑,她说得平静,“那红衣当然不是她自愿的,当年我若不是拿那些孤儿老孺的命要挟她她宁死也不会帮我。纪今日涉及她的夫君儿女,她更不会轻易屈服。”

    晋雪霏再听到大哥和含春的消息,是半月后。晋府大半夜地从外找来了数个女医,后因女医们医术不济还去请了城内最德高望重的江湖女草医。此后就有流言蜚语传得越发热烈——晋家家主与古青公主行苟且之事,那夜让医者瞧治的也是女子的出血之症。

    何夫人听闻,故意出言询问,晋雪霏煞白了整张脸。

    何夫人爱子,早就记恨当年被迫嫁娶一事。也不顾何久还在场,又或者是特意想让何久听闻。

    不出所料,何久回了房便认认真真询问起她来。

    晋雪霏支开所有人:“我知此事瞒不住你,甚至也瞒不住昌平人,但外界能瞒一时就是一时,只是你是我夫君,这事我不能瞒你,以免留下隐患。”

    “当年我非你不嫁,却碰上与南疆王的赐婚,大哥便和家中商议让含春顶替我去。含春与大哥其实早就暗生情愫,一门心思等着大哥接她进门,我也劝过大哥在府里再找一名也尚能行。但大哥不放心,他知道含春的人品,我们又知道她的软肋,故而还是让含春去了。”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大哥经年谋划,都是为了将含春抢回来。”

    “大哥如今深得皇上青睐,夫君莫要多事。”

    何久看着妻子眼中的恳求,点点头:“我明白,只是——”只是觉得有违良心。“只是怕你兄长走了陛下的老路。”

    晋雪霏听闻,半懵半懂,她神色慌张地掩盖过去:“夫君!慎言,陛下的家事岂是做臣子能擅自批判的。”

    何久移开目光,不语。这是他们夫妇两人都在躲避的一根刺。

    晋家府内,我盯着帐顶,神情呆滞。女医者放下针灸包:“为你针灸已有一月,今后多加保养,心情舒畅,床第避之,便无大患。”女医者犹豫了一下:“只是你已有身孕,我给了你十天时间,按照规矩,我得告诉晋家主了。”

    “说吧——”

    一炷香后,晋守卓奔入我房门欣喜若狂,他捧着我的双颊,无上怜惜:“放心,我会给你地位。让我们的孩子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的手垂在他的腰间,轻轻搭上。泪流满面,心痛难忍,耻辱万分。

    我害喜严重,身体笨重,他日日守在身边。稍微更严重些时,他便请沐休假。他住在沁芳苑的妻子只来过两次,每次都只是来慰问,不敢送任何吃喝用度之物。每次她来不久,我便称病。我很乐意看到晋府家宅不宁,但会觉得对她不起。

    从前在帝都看到过无数妻妾同堂的人家,习惯了就不觉如何;成为南疆王妃之后,夫君待我情深意重,我便懂得了所爱之物不能多分、不能退让。

    晋守卓不能休妻,只能抬我为平妻。可当日我是在众臣百官面前登上去南疆的马车的,皇帝怎会轻易答应。皇帝说他能做的就是不拆穿我的身份。

    晋雪霏在这段时日频频回娘家,频频地来探望我。她与我一同坐在树荫下的太师椅上,似乎很惬意无虑,嘴里讲的是晋守卓自我出嫁后的种种。在南疆为我置地然后添到嫁妆里、派人千里跟巡以保平安、听闻京中流言酩酊大醉、买下木雕泥塑统统销毁……以及派人盯着南疆王府和我的夫君。

    我拿着蒲扇的手再也难听使唤,手一松,蒲扇掉落地面。

    “我不是晋家女儿,真正要嫁给你的晋家女儿已是何家媳妇。”被发现满手老茧时,我与夫君解释。夫君浓眉大眼,笑意浓稠——“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夜半惊醒,晋守卓抱着幼女站在摇床前。我披衣下床,轻声怕吵醒即将入睡的孩子:“交给奶娘吧,你成日抱着,娇宠了她。”。晋守卓的吻落在我额间,轻柔如鹅羽:“她比儿子长得更像你,我忍不住想将她宠着。但我最爱你。”

    我摆出疲惫的神色,依次摸摸孩子们的脸蛋,嘴角带上浅笑,避开他炙热的迟到的爱意:“睡吧,以后都是好天。”这句话是我伏在儿子耳边说的,说得极小极小声。

    我和心腹做好计划,叮嘱她等日后追责便说我用迷药迷晕了她,但若当时府上有混乱之机就趁机逃离,离开这狼吞虎咽的危险之地。这场实验我们做了很多次,连迷药棒燃烧的速度、灰烬我们都有考虑到。

    一切都很顺利,我走到昌平城南城墙墙底时,身后数百里外已有动乱之象。我踏着灌了铅水的脚一步一步走着,我从未如此坚定过脚下的步伐,幼时求生时没有、从皇宫嫁到南疆时没有。我站在城墙上时,晋守卓在墙底。他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边大声地将自己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含春!你敢跳下来,我就让你全家陪葬!”

    我亦大声回他,声音有力地似乎能穿透厚重的城墙:“晋巡抚!你忘了!我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他边跑上来边喊:“你有!我们还有孩子!”

    孩子。我勾起惨绝的笑容,以正常的声量回答他:“没有孩子了。”我亲手带走的。

    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力地把后背一仰,晶莹的泪珠飘向上空的半空中。

    抛弃之怨、虐夫之仇、杀子之恨;夫君之疼爱,南疆百姓之敬重,膝下儿女之尊爱;我对你的一见钟情、眷念偏信、经年难忘。

    你却抛弃我、算计我,然后说爱我,强迫我与你同生连理。

    人何以堪,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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