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定亲很久的良家子弟,家中清贵,虽然不能锦衣玉食,但混个温饱逍遥不在话下。可这门亲事最近岌岌可危,因为皇位上的人由长桑旌换成了长桑笙。

    皇家这一代,也是湮没在历史洪流中逐渐褪色的上一代。在长桑笙等人还是少年时,长平皇帝开创了大恒史上的一个奇迹时代——四海升平、朝歌夕市、繁华金翠、夜明如流水。可我们这些晚出生的晚辈,尚未瞻仰那个时代那群天之骄子的荣光,便只能在史书里、口口相传中找些往日的痕迹了。

    我从梦中苏醒,竟然是兄长站在不远处的池边。兄长眉间皆是愁绪,少年浓眉星目,身上笼罩着常年积压形成的压抑黑雾。

    我揉着惺忪睡眼上前去:“哥,这是又怎么了?”

    兄长显得烦躁,不胜其烦地扭头,错开我的视线,质问道:“你今日为何没去学堂读书?”

    我心虚地低下头,磕磕绊绊说道:“今日季家姐姐来,还有许家姐姐,我想着每次她们来,学院都是举办流觞曲水,先生们都忙着跟她俩交流学问,顾不得我们这些小兵小卒,也不想在那儿看季梦楠炫耀她姐姐……所以就回来了。”

    兄长回过头,长叹一声,明晃晃的失望,而后他继续道:“银屏,抬起头来。”

    我颤颤巍巍又十分委屈地抬起头来,听着他语重心长的说教——“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数,可以争取但不能强求,季许两家百年基业,我们只需自己努力,日后也能挣得一席之地。”

    兄长说完,看着我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脚尖一转,转向平静的湖面。

    比起兄长的忧愁,父亲的忧愁更加浓重,每日不分昼夜地借酒消愁,酗酒六个月后走路开始摇摇晃晃,成日地发热咳嗽,等天气暖和了好了一点儿,他也只能在屋外阳光下撑着蓬椅坐着。

    得皇恩浩荡,兄长未受旧帝牵连,参加了科考,被录用去户部上任。去户部上任的第一天,与我定亲许久的那劳什子清贵人家终于还是来了信,还让人捎带回了生辰帖。

    母亲对着生辰帖暗自垂泪,被我瞧见时就飞快地转过身去,自以为如此我便能没看到。见此状,我放下手中女工,坐到母亲身边,安慰道:“女儿不孝,不能为母亲留住这一门亲事,但母亲不必伤心,哥哥如今仕途刚起就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日后定能将季姐姐娶回家来,给母亲您脸上增光。”

    母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含泪摇摇头:“我本就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只希望你和你哥哥都能找到良配,度此一生。那季益华,”

    显然,季姐姐不是兄长的良配。从一开始,就不是。

    兄长和季姐姐初识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据说,他们认识的地方正是在长平皇帝为刚及笄的宝贝主姬长桑婈准备的围场上。那时候的长平太平无事,季姐姐身为三朝老臣家季家正系二房年轻一代唯一的女娃,备受娇宠。那一日的小益华和一群名门贵子贵女在围场上放风筝,其中有一人的风筝不知遗落何处,恰巧兄长路过,手中拿着一只极其相似、近乎一模一样的黄色风筝,本和那位丢失风筝的贵子吵得热烈的小益华一下就崩溃哭了出来。一群孩子蜂拥而上,围着兄长要他交出他的风筝。兄长自是不从,刚打算加以辩驳,一个低头,余光就看见了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姑娘,她几乎趴在了他的腿上,和那群孩子一样纠缠着他,铃铛声叮叮叮地在纷乱中回响。

    兄长便心软了。

    直到嫁人后,我与曾经作为季益华好友的杜雪鹃成为密友,才得知了当年惊鸿一瞥后的隐情。

    杜雪鹃当时醉卧家中长汀,哭也是笑,笑也是哭,她拿着一杯酒对我喊:“银屏,季益华从来就没喜欢过银旌疏,就连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季益华哭闹都是装的!”“装的!”“都是装给那个位列皇亲国戚位的人、如今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看的!”

    我看着一向温和大方的杜雪鹃指着自己的鼻子,自讽:“我们三姐妹,统统因为这该死的皇位,没了。”她瘫坐在地,突然泪如雨下:“没了,我也没了。”

    三姐妹,季益华,杜雪鹃,丞相女。

    我垂眼低眉,嘴角淡淡一抹浅笑,与她温柔道:“雪鹃姐姐,你醉了。”

    长公子来接她,我转过十几个曲折长廊回到府内。

    夫君醉酒,躺在床上,他半眯着眼,咿咿呀呀,嘴里是我厌恶的俗词艳调。我叫人再次拿来了醒酒汤,给他灌下去,动作之间看见他脖颈上的一片殷红。

    我皱眉,放下汤碗,走出内室,叫来他的贴身侍卫,见怪不怪地问道:“今晚大人和谁出去了。”

    贴身侍卫不敢隐瞒,老实回答道:“去相国府见八小姐了。在酒宴上的时候,八小姐的侍女小茶找人来传话,说八小姐在家中正闹自缢。”

    我回到内室,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衣衫还算整齐的男人。

    自轻自贱,不外如是。

    相国家的八小姐一直遭人唾弃,其母残杀无辜之人多达十一人,而他怎么说也是从有家世背景的良妾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夫人虽不让他当家,但也重视,变着法儿给他在朝廷里找好差事、在昌平里为他找门得宜又有助益的好亲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一个八小姐,将自己的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我再次推开了内室的门,离开了醉倒的他。

    “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我移步跨出院门,悄悄走到书房。书房桌上有他新写的诗词,我抽出其中一张交给亲信:“去,就跟相府八小姐说,二爷想到娶她的法子了,半月后的诗词会上,只要八小姐做出这首诗的对诗,二爷也在男客厅做出这首诗,一切便水到渠成。”

    亲信接过去前,我又扫了一眼——刚好,这就是他写给她的情诗。

    我将一切恢复妥当,买通收拾书房的婆婆,让她谎称将东西掉到地上、一不小心一并清理了。夫君正心烦八小姐的婚事,无心此等小事。我又买通了半月后诗词会上的命题人,妥妥地对上他那首诗的要点。

    夫君为八小姐闹绝食,还闹了自尽,婆母彻底失望,允了八小姐入房为妾。

    我是不怕的。

    我站在家中池边,保持着和兄长当年责问我时一样的身姿,如是想。

    我太了解我的夫君,同床共枕不到一年,他从对我的抗拒到如今的‘卿卿’,声声入耳,缠绵悱恻。

    八小姐不过是他的朱砂痣,并非他的白月光;是少年时渴望不可得的遗憾,而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命门。

    当年他没有保下心爱之人,也没有保下心爱之人的密友,但他确信自己能够保下从小和他相识一同长大、和他心爱之人有五分相像的八小姐。毕竟八小姐娇弱,时常显得无助可怜,时常仿佛天都要塌下来地向他求助——这位八小姐真的给足了他机会。

    他在借八小姐弥补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心上人已死,而我已稳坐夫人之位。八小姐再得宠,夫君都无法凭一己之力将我推下这个位置。当然,他也不会推。

    我的夫君呀,如今就是个浪子罢了,等八小姐进了府,成了小娘;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个九小姐。而且命运这种滑稽无常的飘渺之物,或许有一天又能将一个酷似他心上人的女子推到他跟前来。这都说不定。

    没有人能夺走我的任何东西。这就够了。

    自小,我要的也就是这些。

    长辈青睐,房内权势,手握金银。

    事早已成定局。

    就像,我哥嫂如今正在南阳老家一齐抚养三个稚子,季益华只成为了我哥生命中一条短短的黑线,嫂子才是会在他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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