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桑婈远离朝堂后定居在桃花郡,这里四面环山、风调雨顺,虽在大恒的治理下却守着从远古留下来的族规。真正的《桃花源记》之中的桃花源。

    她收到昌平内线的飞鸽传书,信中所讲是关于她的妹妹长桑娇宜的事情。她这个妹妹啊,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直到后来父皇默认了姜尚书之子和她的婚事,众姐妹才将目光放到这个一直被排挤漠视的妹妹身上。她和姜占也算的是郎情妾意、一段佳缘,只可惜没等到父皇赐婚。

    长桑婈将信件交给身边儿子,让他送去暗室保存。

    长桑玥了然于胸地挑眉:“这次又是哪位公子小姐将事儿闹到你这了?”他吃不定是哪一位,但猜得出一定是曾经认识的那些朋友或者弟弟妹妹。

    长桑婈提起裙摆,一步步走上竹梯,她一边走一边回答:“你一定会很意外,是娇宜。”

    长桑玥确实没有想到是她,他为长桑婈倒好热茶,将糕点推到她手边:“她能出什么事?你的所有兄弟姐妹中也就只有她是最安分的。”

    “最安分也是因为最可怜,”长桑婈拿起琉璃小盏杯,“全皇宫只有她无人庇护,其他人就算生母不在了父皇也会比较上心。在父皇眼里——她总是很乖很不想惹事,这是深宫里最好的生存之道。父皇便以为顺着她就算是对得起她。”

    长桑婈单手端着盏杯,指腹碰上外壁上阴暗分明的梅花雕刻:“父皇其实也是很爱过她的。”

    长桑玥这才有些意外,他浓眉微微一动:“怎讲?”

    “因为她叫娇宜,”长桑婈垂眼而笑,“你还见过我们哪个的名字像她这样的,一听起来就柔柔软软的。阿笙,旌儿,长桑娥,还有我。”

    她站起来,目视前方,表情变得幽远:“父皇虽然一生一世都惦记着我的母亲,但他并未为母亲守身如玉,子嗣不算少;他当年愿意为母亲放弃皇位,但最终在他的手中,大恒开疆扩土,走向了最强盛的时代,外敌岂敢肖想一分。”

    “我的父皇有雄心壮志,得四方来贺,自有一番铁血情怀,可他偏偏只给娇宜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我们都无法否认娇宜出生在父皇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长桑婈说到这,看向长桑玥,可惜地摇摇头,“可他对不起他取的这个名字。娇宜出生后我回昌平,在我的记忆中,父皇并未如寻常父亲一样关心娇宜,没有将她娇养,也没有在她的功课上下过心思将她养好。”

    长桑玥站起身,从身后慢慢单手搂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巴,耳鬓厮磨——“阿婈,别说了。”

    长桑婈知道他担心她会伤心,缓缓地伸出手,将他的手拉下来,在他的怀里转了个圈,面对他笑容倩然:“都过去了,父皇已经把对子女最深的感情给我了,够了。再计较,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自己。”

    大恒主姬的名字历代有个婈字,取自传说中最美鲛人王后的名讳。第一代主姬是开国皇帝征战立国之后唯一幸存的女儿,赐名长桑婈鹤,她刚巧是长女,谋略出众,能辅助上位病弱的太子,故而第二代大恒皇帝立下了立历代长女为主姬,协同太子参与朝政的规矩。

    接下来的主姬有长桑婈鸾、长桑婈萱、长桑佳婈以及长桑紫婈,只有长桑婈叫长桑婈。她父皇对她的期许太过简单也太过明了。

    夜幕已至,长桑婈坐在书桌前提笔,长桑玥在他身边为她研墨。一切都显得很缓慢,时刻钟也走得静默无声。

    “吾弟亲启,愿得慰于姊之念。吾与长桑玥定居桃源,达成所愿,勿忧;近日闻京中诸事,担扰繁杂,汝受教天下名师之下多年,定能妥善处置,独有娇宜之事日日绕吾心头,望陛下体谅天下有情人之难得、世事之多谲艰难,许俩人得续前缘。”

    写完给长桑笙的信,长桑婈从一个木盒里拿出精心养护的撒金纸,提笔写下:生死一瞬,无有来世。

    长桑玥满意地看着她那一手字,漂亮工整,字字都是出自他的手把手教导,写了一年,他俩的字除了书法大师无人能分辨出。

    长桑玥将手擦干净,为她整理好纸张,妥善装置,飞鸽传往帝都。

    长桑笙看完长桑婈的书信是在夜晚批完昨日呈上来的奏折之后,他的房内已经只留下了陪了他十几年的老公公,他已经头发花白,可即便通宵也还坚守在他的身旁。这位老公公是个聪慧低调的老狐狸,同时还是父皇和长姐最后送给他的一份礼物。

    俩人看着纸条化为灰烬,空气中还遗留着行军打仗时时常闻到的烟味。

    “公公,让宗正寺拟旨,贬胡鸿程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赐婚娇宜长公主和姜占。”

    公公半眯着眼,提醒:“陛下,公主出嫁后的婚嫁和离一事当由太史和礼部共同处理。”

    “朕知道,”长桑笙指着已经变成灰色的盆中纸,“这不,朕的姐姐都这么说了,朕也不想剩下来的这些亲人被群臣挟制。交给宗正寺处理,聪明的都知道这事儿朕要把它处理成家事不会出头干涉;若是真有臣子有意见,也是针对我的,不会让娇宜太过忧虑。”

    “而且——确实是时候处理胡鸿程了。毕竟是服侍过朕的哥哥姐姐的。处理了胡鸿程,娇宜的婚事也就落了空,按照朝中如今的局势,日后免不得还是要与哪一位臣子联姻的,赐婚她与姜占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公公笑着应下:“有陛下这么一个兄弟,是诸位长公主的福分。”

    长桑玥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貔貅摆件上,这摆件随处可见,工艺是最普通不过的市井手艺。

    “只可惜,朕要让皇后失望了。”

    长桑玥拿起貔貅,装进袖口的暗袋,起身:“走,去椒华殿。”

    “陛下——”公公叫住他,长桑玥回头。

    “外面有雨,加件衣服,要不皇后娘娘又要担心。”

    长桑玥这才反应过来,一摸脑袋:“对对对,她就喜欢操心,和我长姐以前一样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公公和蔼地笑着,了然一切,他去屏风后将备好的衣服托盘拿来,上面以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真龙,目光炯炯。

    长桑笙接到飞鸽传书的第三日,娇宜长公主府同时收到皇帝的圣旨和皇后的懿旨,皇后的懿旨上写“陛下龙心关切”。胡鸿程深深地看了一眼长桑娇宜,领了旨;长桑娇宜久久未接旨,她看着俯身跪地的男人,许久后才领下了皇后的懿旨,重重地叩谢皇恩。

    皇帝给了三天时间,可胡鸿程只用了一天时间,其中半天都用了和女儿相处深谈。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在长公主府门前,曾经风头无两的胡氏驸马一身旧日衣袍,两包布袋包袱,随身佩剑,久违的仪态工整。他对长桑娇宜如释重负地说:“就送到这吧,别再看了,省得日后还有一丝牵挂。”,话说完,连她的回答都没有听,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长桑娇宜欲言又止,一个抬眼回转中,将目光落在对面屋檐下一袭青紫色衣裳的男子身上,他身边牵着一匹白蹄乌。还有三刻就到正午时分,连时间都刚刚好。

    中年男子的样子与当年青苔砾瓦下的少年郎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她望着自以为永无相伴之期的人泪水盈眶,逐渐模糊了视线。

    “生死一瞬,无有来世;故当珍此刻,为所要奋不顾身。”

    “这是长姐唯一能教你的立身之法。”

    ——

    长桑娇宜跪在椒华殿的中央叩谢皇后季益华操办嫁妆、婚礼之恩,皇后如同往常一样高坐凤仪、气度华贵,举手投足都是国母风范。

    但长桑娇宜认得,季益华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她固然稳重、有大家之风,但绝不是如今这样恪守君臣之礼、内宫之矩。年少和少年时期的继后也是在逢馨苑写过不入流的诗词、在草场上赤脚飞奔、在挎弯弓拿野兔的将领之间放过纸鸢的人。

    后位就是这么一个能将活生生的人困死的地方。昔日的娴德皇后,她的母后,就是因后位而死;前任皇后,陛下的原配,也是因后位而死。长桑娇宜看着座上永远都这么慈爱温柔的皇后,她无法猜到她的结局,是否死亡,是否侥幸得生。

    她猜不到她心里想的,她从凤位上走下来,拉着她的手如同对待亲生姐妹,她领着她看了一遍几十个大箱子里的陪嫁:“娇宜,让你嫁给姜占为平妻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事我要替你兄长道歉。”

    “娘娘你不要多想,”长桑娇宜摇摇脑袋,“我知道兄长也是为我好,这也是我心里愿意的。”

    皇后叹了口气,她语重心长地与我道:“如今的姜家由姜占做主,虽说你们青梅竹马,时过境迁依旧有真情在,但他家如今有了正室娘子,与他举案齐眉近八年,她的名字亦唤作娇儿,其中的巧妙非言语可以概括,谁也不敢断言姜占是否已将对你的感情移了半数给她,又因她本身增了剩下的半数。我不得不多嘱咐你一句,事实如此,不可不见,即便是真的对他爱意浓厚,也要给自己留足后路;再者姜家夫人对你来说并非是好相与的婆母,我也不愿多加恶意揣度,但我今日向你保证,若是姜家伤你、只要你进宫来,我便一定为你做主,纵使陛下拦我也拦不住。可明白?”

    她的目光一如从前的清明澄亮,待眼前人的真诚亲厚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长桑娇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亲情温暖,她跪下,含泪看着皇后,福首:“娇宜明白,娇宜出嫁后不能常来探望,娘娘日后一定要一如今日保重凤体。”

    皇后莞尔,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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